那天，当我拿到这张病理检验结果的时候，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医生，你真的确定不是癌症？”充满疑惑的我根本不相信医生说的是真的，我本能地问了他很多遍，女医生的面部表情很柔和，但答复却是肯定的。她说：“你所有的检查结果都显示，硬化的肝部细胞已经开始修复，现在整体恢复状况良好。”
　　 天哪！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命运怎么会与我开了一个如此沉重的玩笑？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不知所措，独自跑进医院后面的花园，我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去年秋天，我感到肝区不适，自己到医院做了检查。肝功化验、CT扫描检查之后，那位医生没告诉我结果，只是问我有没有家属陪同，他神秘的表情使我预感不妙。迟疑了一会儿，我告诉她我孤身一人，什么都能够承受，让他实话实说，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告诉我得了肝癌，在我一再的追问下，他又吞吞吐吐地告诉我说，还只有半年到一年生命。
　　 那一刻，我惊呆了！我才四十六岁，我有一份满意的工作，有一个令我自豪的儿子，还有一个疼我、爱我的丈夫和一个温馨而甜蜜的家，怎么突然间生命就要走到了尽头了呢？我痛苦到了极点！
　　 那天，我一个人踯躅在空旷的街头。天阴沉沉的，街道两边树上的枯叶在瑟瑟的风中凄然飘落，沉闷的空气将我的心压得没有一丝缝隙，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着……
　　 我不知道为什么属于我的幸福和快乐如此短暂，我几乎崩溃了。我刚人到中年，日子刚刚品出滋味，就这么撒手人寰？我有太多的牵挂啊，我的儿子才14岁，刚上初中，虽然他自己住校，自理能力较强，可是，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啊！我还有一个70多岁的老母亲，让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有齐天，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了。齐天是一个视我如生命的人，他虽然事业如日中天，在外面有胆识、有魄力，而在家里，他却像一个孩子。他什么事情都依赖着我，他不会做饭，不会洗衣，甚至连领带都不会系。他们现在都离不开我，我走了他们该怎么活呀？我真的不想在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品味生活的时候就怆然而去！
　　 想到丈夫，我的心抽疼起来。我和爱人齐天是青梅竹马时候的玩伴，从小学到中学，我们一直都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我们在初中的时候就相恋了，高中毕业后他考上省城一所大学，而我却由于高考前夕母亲病重与大学擦肩而过。我和齐天的爱情也因他父母的强烈反对而一度搁浅。
　　 齐天在其母亲的压力下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但终究因为心里放不下我而离婚。
　　 而我，因为心中有着他的影子，一直拒绝他人走进生活。那些年，我一个人顶着来自家庭和社会的不理解所造成的巨大的精神压力，守身如玉地做着一个老处女。终于有一天，齐天风风火火地跑来，神采飞扬地告诉我，我可以成为他的新娘，那一刻，我们喜极而泣。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我和齐天终于走到了一起。我们彼此都深知，这份迟到的幸福来之不易，都倍加珍惜。
　　 这些年来我们相濡以沫，精心经营着属于我们的幸福，我们的爱都已经深入到彼此的骨髓，谁也离不开谁了。他每次出差，都要给我打很多次电话，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不管所到之处风光多么迷人、合作单位如何挽留，只要事情办完他总是匆匆往家赶，一刻也不愿意在外面多逗留，而我呢，每次都要亲自去机场接他。
　　 我不禁仰首问天：命运之神啊，你为什么对我这般的苛刻？肝区的疼痛常常让我汗如雨下，那时，我真想依偎在齐天的怀里，享受他的关爱，我真想让所有的亲人陪在我身边，伴我走完最后一段路啊！可是，我忍心吗？这些都是爱我胜于他们自己的人，我怎么可以给他们增添那么大的痛苦呢？我昏昏沉沉地在家里躺了两天，也苦苦思索了两天，我决定向他们隐瞒这一切，我要用活着这段时间来安排好他们的生活。
　　 儿子我还不用特别担心，他现在初二，学习成绩很好，身体、心理发展都很健康，长大成人以后，他会有自己的生活，我的离开不会给他的成长带来过于不利的影响。母亲已经年迈，但有哥哥妹妹的照看，不能膝前尽孝我虽然无奈，也算放心。我最担心的还是丈夫齐天——这个视我为生命的人，一旦我离去了，他该怎么生活啊？
　　 那几天，我茶饭不思、以泪洗面，一直苦苦地冥想着。好在齐天正出差广州，能够使我有了充足的时间思考未来。经过一番痛彻心扉的挣扎后，我最终有了一个大胆而无奈的决定，那就是让齐天恨我、与我离婚，然后想办法让他爱上另一个女人，也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他失去我的痛苦
　　 那天晚上，远在广州的齐天给我打来电话，为了实施自己的计划，我忍着巨大的痛苦，刻意地没有去接他的电话。电话铃声一直地响着，最后我只好用被子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可是电话的铃声还是穿进我的耳膜，穿进我的心口。我心口的血汩汩地流着，我无奈地听着、忍着、哭着，终于，电话转入留言状态，齐天告诉我他明天中午的飞机，希望能够在机场上看到我的身影。
　　 第二天，当满身疲倦的齐天拖着行李箱打开家门的时候，他霍然发现家里的地上摆着一双很大的男人的鞋子，当他急促地推开卧室门的时候，他惊愕看见我穿着一件性感的吊带丝织睡衣坐在床上，而一个只穿着一条短裤的高大男人站在地上惊慌地看着他……
　　 齐天愤怒了，一拳打在那个男人的脸上，鲜血顺着那个男人的嘴角淌了下来。接着，我感到自己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随后，便听到“咣”地一声，齐天已经掼门而去。我塞给那个大个子男人五张票子后，便昏然倒在床上号哭起来！
　　 那天晚上，齐天没有回家，第二天，他依然没有回家。第三天下午，我约他在上岛咖啡厅见面。两天不见，齐天消瘦了不少，我看到了一个胡子老长、满脸憔悴、满眼怨恨的齐天，我的心剧烈地痛了起来，肝区隐隐疼痛使我的汗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咖啡屋里流淌着盛中国的小提琴曲《梁祝》，那幽怨、哀婉的琴声如泣如诉地在烛光掩映的屋子里回荡。
　　 我们沉默着，我从齐天的眼睛里读出了痛苦、怨恨。这是我们十多年婚姻生活中最陌生的目光了，以前我能读出的只有疼爱啊，而这一切都是我一手导演的，说真的，我的心情也异常压抑而矛盾。许久，许久，我哆嗦着从手袋里掏出了那份沉重的《离婚协议》，缓缓地放在了他的面前。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呀！”他用痛苦而且嘶哑的嗓子喊叫着。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强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齐天拉过我的手，把我拥在怀里：
　　 “小晴，我知道你是一时糊涂，是不是？都是我不好，不能总在家里陪你。小晴，我能原谅你，请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好吗，好吗？”齐天那略带着哭音的叫喊瞬时把我的心撕了个粉碎。
　　 我真想扑在我的爱人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啊，我真想让时光停留脚步，让我永远依偎在爱人的身旁！事实上，我也就要坚持不住了。可残存的理智让我冷静起来，我告诉齐天我对那个男人一见钟情，他给了我从来没有过的快乐，我要追随他去那个遥远的城市。
　　 齐天不相信我们这么多年培养起来的感情竟然这样地脆弱。我告诉他女人都是善变的，时间不是爱情深厚的基础，感觉才是激情的源泉。他愤怒了，抓过笔来在《离婚协议》上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就扬长而去，他签字前最后投向我的是刀子般锋利的鄙夷目光，那目光让我从头凉到脚，我知道，一切再也无法挽回了，我终于彻底地失去了我的爱人，绝望的感觉让我无力从椅子上站起来……
　　 那天，我与齐天从街道办事处办完离婚手续出来的时候，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我们默默地走着，此时齐天想什么我都知道，他一定恨透了我。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祈求着他原谅，一遍一遍地祈祷上苍，祝福他未来的每个日子都幸福、快乐！
　　 许久许久，我终于打破沉默：
　　 “齐天，在我还没有走之前，让我还住在家里好吗？”我在离婚协议里放弃了家里一切财产。
　　 “你随便，反正那房子也是你名下的！”齐天冷冷地道。
　　 “我走后，你要多抽时间关心关心儿子，用不了一年他就中考了！”
　　 “你还知道儿子？哼！追寻你的幸福去吧，不劳尊嘱了，我的儿子我会照顾好的！”齐天扔下一句话就气冲冲地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的心如刀绞一样地难受。齐天，你一辈子不会知道我的苦衷的，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想到要让自己的爱人鄙视到甚至自己离开这个世界，我真有生不如死的感觉。唉，爱有时怎么会这样地无奈、这样地痛苦啊！
　　 我下一步的打算就是要为齐天找一个合适的伴侣，以求在我死后能够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他、照顾他。根据齐天的条件，即使找一个未婚的年轻姑娘也不是难事。但是，没有阅历和知识涵养的女性未必能够理解齐天、照顾好齐天。我将我所认识的女人从头梳理了一遍，也没有条件合适的。最后，我想起了我的朋友秋。她在一个大学里教书，接触的人多，层次也高，也许能够帮我物色到一个理想的人选。
　　 我将我的想法跟秋说了后，秋首先是大吃一惊，继而便狠狠地大骂了我一通，她对我的轻率离婚很不理解。后来在答应为我保密的情况下，我把生病的事情和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她为我流下了很多的眼泪，答应帮我这个忙，并告诉我他们学校有一个女老师，两年前丈夫在一场车祸中死去，此人的性格、品质、学识，年龄都比较适合齐天，只是身边带一个8岁的女孩。我非常高兴，连忙央求秋尽快约她见上一面。
　　 秋以周末欢聚的名义约了那个叫纹的女教师来家里玩。这是一个仪态大方、气质颇佳的女人。三十六、七岁的样子，个子中等、身段窈窕、皮肤白皙、瓜子脸、丹凤眼，一头披肩而下的长发衬着镶边的眼镜，说话也柔声细语，足以显现出她的个人素养。她的女儿也很乖巧，总是阿姨长阿姨短地叫着我。
　　 通过一天的接触，我觉得纹符合我为齐天定的标准。我知道齐天的公司最近急需一名法律顾问，便要秋邀请纹到齐天的公司作兼职法律顾问（纹是法学硕士并有律师职业证书）。
　　 一切都在我的安排与导演下顺利地进行着。终于有一天我在一家餐厅里看到齐天和纹并肩走进来用餐，我知道自己到了该告别这个城市的时候了。
　　 我将房子过户到齐天的名下，将我们积攒的几十万存款转换成齐天和儿子的名字，我为儿子和齐天织好了新毛衣，给齐天买了四套不同颜色的西装，八条领带，一打衬衫，与西服搭配好颜色放在衣柜里，换完了不太好用的热水器，将屋子彻底打扫一遍，然后我给齐天留下一封信，信中，我告诉齐天家里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告诉他每天定时吃药（他胃不好），告诉他晚上别太熬夜，少抽烟，少喝酒，告诉他酒场上实在挣脱不了的时候，先喝一杯米醋，告诉他常去学校看看儿子，多注意孩子的心理健康发展……最后我写道：
　　 “齐天：
　　 我的爱人，让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我走了，你恨我吧！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无奈和太多的精彩，有太多的痛苦和太多的快乐，有太多的不幸和太多的幸福，我感受过精彩，得到过快乐，享受过幸福，我知足了！我无憾了！
　　 感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呵护和关爱，感谢你给予那么多的快乐，感谢你让我尝到了一个女人应该尝到的所有滋味……但是，我还得走！我必须得走！！
　　 未来的路还很长，齐天，保重自己、珍爱自己吧！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为你祈祷、为你祝福，祝你永远幸福，永远快乐，永远健康！
　　 忘记我吧，齐天，当这个寒冷萧瑟的冬天过去，春天会给你一个崭新的欣喜！
　　 我走了，走了……
　　 晴
　　 2005.12.14
　　
　　 我带着五万元现金怅然地离开了这座带给过我无限幸福和痛苦、让我无比眷恋的城市，在南方的一座山清水秀的小镇住下，准备把这里作为生命的最后驿站。白天，我在山水中徜徉，夜晚我伴着孤月而眠。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个老中医，整天吃着他为我配的中药，我的精神一天天地好了起来，肝部的疼痛也越来越轻了。半年以后，我感觉自己与正常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于是我到了省城的一家大医院重新做了检查……
　　 我不是癌症？我象祥林嫂一样痴痴呆呆地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我突然间强烈地思念起儿子和齐天来了，这种情绪一旦涌起，便如决堤的潮水无法遏止。于是我马上收拾行囊，立即奔赴我那魂牵梦绕的小城了。
　　 坐在车上，我想了很多。我不知道将怎样面对齐天及他新的家庭，我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我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到从前，那就陪儿子走完自己的人生路吧！
　　 “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过得比我好，什么事都难不倒……”这首不知道是谁唱的歌一直在我的脑子里萦绕，伴我一路漫漫旅途……
　　 当我风尘满面地站在秋的面前的时候，她先是惊喜，后是惊讶，再后便是埋怨。是啊，自从在那个大雪飞扬的冬日里我怅然离去，我就没有跟任何人联系过。我换掉了手机的卡号，我想一个人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默默地了却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