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和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可能，产生和存在近四十年的老邻居了。
　　 城市现代化发展日新月异，钢筋水泥围起一片片优雅小区。推开窗来能感受到鸟语花香，但走下楼来却感觉环境陌生。
　　 曾几何时，生活中的我们已不知道对门姓甚名谁，也已忘记可以向邻居借半块生姜救急。楼道中大家匆匆擦身而过，漠然的表情中少了一份友好和亲切，那句“远亲不如近邻”的俗话，很难在如今这现实中演绎它的美好了。
　　 今天，在街上偶遇了田姨，这个四十多年的老邻居。她已经七十多岁了，腿脚不那么灵活，但自己可以遛弯。我们拉着手，聊了很多。大概是人老了都愿意回忆从前，她总忘不了我小时候的难缠，总说担心我长不高，总说没想到我能长这么大。
　　 接着，又问起了我的女儿，絮絮叨叨的讲着我女儿长托在她家时的乐趣。最后，尽管我们都刻意避免聊起我的父母，但还是无法绕开，因为，在我们长达四十年的邻居生活中，我的父母占的比重比我要大。
　　 由我的父母，想到了另一家老邻居，也一样老俩口都不在了。聊起这些，不禁唏嘘，人生无常。感叹好人走的太早。
　　 四十多年前，我们一同搬到了单位分配的公房。东北的房子为了保暖，都是连脊的，我们这一栋房，有九家，按号排下来，田姨家是三号，我家是六号，还有肖姨一家是八号，因为六、七、八、九这四家，是拐脖房，形成了一个三家三角形的小院。我家和肖姨家，就在一个院子里。
　　 这一栋房的九家，都是文化、卫生、教育三家单位，一个系统的，而二号的田姨八号的肖姨和我家，都是教育的。
　　 记得我们搬到一栋房的时候，我刚刚五岁，田姨家两个女儿，一个三岁，一个一岁，肖姨家一个女儿三岁，一个儿子还不满一岁。想想那时候，我的母亲还不到三十岁，田姨和肖姨更小。刚刚搬家到新地方，还都没有工作，我们三家的孩子，很快就玩到了一起，而三家的母亲们，很快也成了好朋友。
　　 田姨长的健壮，性格急躁，嗓门也大，干活麻利，家里总是干干净净的，孩子被管理的乖巧听话。
　　 肖姨长的俏皮，性格顽皮，总是笑眯眯的，说话风趣，孩子在她这里是玩具，和她在一起，总是笑声不断。
　　 其实，田姨不姓田，肖姨也不姓肖，因为她们嫁的丈夫，一个姓田，一个姓肖，那个时候，妇女虽然都有了自己的名字，不用田氏肖氏的叫着，但习惯上，还是把自己的姓弄到了后台。
　　 田姨家的田叔叔，在家是唯一的男孩，又是在父母生了几个姐姐之后出生的，身体先天不足，长的瘦瘦小小，和田姨正好形成反差，因为从小被过度照顾，除了学习看书上学工作，其它的什么都不会，印象中，他总是背着双手，衣着整洁，说话细声细气的，感觉他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而是和孩子一样，被照顾的无微不至。
　　 肖姨家的肖叔叔，个子不高，皮肤黝黑，非常幽默风趣，回到家，就要收拾老婆孩子玩闹后留下的烂摊子，他当时是一个中学的语文教师，教学水平和风格都是一流的。记忆中，他总是坐在院子里，洗一大盆衣服，一面洗，一面说着笑话，他的大盆周围，会围着我们这些“小嘎豆”们玩着盆里的水。听着他讲的故事。我想，我喜欢文学，和肖叔叔的启蒙有很大的关系。
　　 和肖姨相比，田姨显得严肃一些，所以，小时候，很少去她家玩，她家的孩子，也不像我们这样活泼。
　　 新家新环境，让男人们有了娱乐的愿望，记得一连几天，我们的爸爸们晚间都加班，一问，加班的人是二号家的田叔叔，六号家的我爸爸，八号家的肖叔叔，还有九号家的王叔叔，王叔叔是搞体育的，王姨在商店上班，夫妻俩的工作都很忙，每天回家，都是忙里忙外的做饭、照顾孩子，洗衣服，家里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都和田姨家肖姨家的孩子一样大，因为父母都上班，两个孩子先是在爷爷家，后来又去姥姥家，大一些了，就接回来，脖子上挂个钥匙，在家周围玩耍。
　　 最早识破这些男人们加班骗局的，是肖姨，她悄悄的跟踪肖叔叔，发现了他们四个在小学校的办公室玩扑克，那个时候，没有什么输赢，就是玩一个乐子，但年轻人什么都容易成瘾，这些个家里的男主人们，玩的昏天黑地，天天都去，家务自然顾不上了。
　　 最先反应的是田姨，先是提醒，没效果后就上升为警告，都说酒壮英雄胆，岂不知这玩也一样壮人胆啊，田叔叔第一次开始了反抗斗争，先是不屑理睬，后是据理力争，再后来就是强行出门，以至于田姨拎着菜刀围着房子转圈辇田叔叔，说是要砍死他。
　　 本该害怕的孩子，却在家门前拍着手喊爸爸加油，妈妈加油。因为田叔叔身子灵活，田姨根本追不上，再加上围观的邻居都在笑，田姨气的扔了菜刀坐在地上喘粗气。
　　 调皮的肖姨根据这一幕，给田叔叔起了个贴切的绰号：“小猫”，从此，“田小猫”的称呼，不胫而走，伴随了田叔叔的后半生。
　　 肖姨家是放任的态度，根本不管肖叔叔去玩，有时候还去围观一会，后来我才知道，肖姨和叔叔是师生恋，高中没毕业的肖姨就嫁给了肖叔叔。肖叔叔大肖姨七岁，如果是现在，根本不算什么，但在那个年代，这不是个光彩的事，以至于肖叔叔调离了原来家乡的工作单位，肖姨也千里迢迢的随着丈夫来到了我们这里。
　　 肖姨的幸福来源于夫妻俩的幽默和宽容，在那个年代，像肖姨这样贪玩的女人，是会被人指指点点的，是属于不会过日子的女人，放任丈夫去玩是属于没有地位的女人，但肖姨的家总是欢声笑语，仿佛总也没有愁事一样。
　　 王姨家反应的是最惨烈的，用惨烈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王叔叔和王姨都是烈性子，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着谁，小时候总觉得王姨的脸，很少露笑容，人也不亲切，也不和我们这些家来往，现在明白了，生活的压力工作的压力，已经把王姨的耐心磨没了。
　　 因为王叔叔去玩，他们大打出手，他们的打，不似田姨的那种，有吓唬的成分在里面，王叔叔家的战争，是真刀真枪的、实打实的，一阵拳打脚踢之后，就听屋里破败的声音出现了，两个孩子吓的躲在墙角，哆嗦成一团。夫妻俩一个在炕上用剪刀剪被剪窗帘，一个在地上摔盆摔碗摔暖壶，一会功夫，家已经被拆的狼藉一片了。
　　 开始，我们都以为这家人过不下去了，明天就会去离婚的，结果，大大的出乎我们的意料，第二天，家里的一切又都置办齐了，焕然一新，日子照过，架也照打，东西照样毁坏，周而复始，慢慢的，形成了自然，以至于以后他们吵架，连个劝架和围观的人都没有了，只有两个被吓呆了的孩子在发抖。
　　 比起这三家，我们家和谁家都不同，妈妈既不像肖姨那样对爸爸放任自流，也没有像田姨那样吓唬威胁，更没有像王姨那样激烈斗争，妈妈的杀手锏是我。
　　 当知道了爸爸每天和他们一起去玩的时候，妈妈悄悄的告诉我，爸爸不是去上班，而是去玩了，你不跟着爸爸去玩吗？我是最能“跟脚”的，是有名的“跟脚星”，就是黏人的意思。每天晚间，爸爸前脚走，妈妈就给我一使眼色，我马上跟了出去，爸爸之所以带着我，是因为我不会打扰他们玩的，我只是在那里自己玩，只要有爸爸在就好。
　　 小孩子怎么也熬不过大人的，每天当我困的东倒西歪的时候，爸爸就会说今天到这吧，孩子困了，一开始，叔叔们还很理解，不说什么就散了，后来，天天如此，每当他们玩在兴头上的时候，我都困了该回家了，每次他们都说爸爸，不许带我去，而每天我都会出现在他们眼前，最后，他们把爸爸开除了，从别的单位找来个人玩，爸爸再去的时候，即使没有我跟着，他们也不让爸爸上场玩了。所以，当家家都打架的时候，我的爸爸已经不玩很久了。
　　 日子悄悄的过去了，我们在一天天的长大，两年后，我们三家都添了一口人，肖姨家的小儿子出生半年后，我的妹妹出生了，再半年后，田姨终于有了儿子，这对于单传的田叔叔家，可是天大的喜事。
　　 记得肖姨家的小儿子出生后，我们新奇的看着这个小生命，一直不停的问，小弟弟是从哪里来的，大人们异口同声的回答：在大粪坑边捡来的。我们深信不疑，不自觉的都往后退了一步，怕这个孩子身上还有臭味。
　　 在那栋房的孩子中，除了我的哥哥姐姐，我是大的，而且和他们年龄相仿，自然而然的成了他们的头儿，“孩子是在粪坑边捡来的”一直盘旋在我们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总想一探究竟，因为这也关系到我们也是来自那个臭臭的地方，这无论如何也让我们这些“过来孩”难以接受。我们总是远远的看着公厕的周围，看看能不能再捡来一个孩子。
　　 肖姨家的小弟弟胖乎乎的很可爱，六个多月，正是逗人的时候，看到我们，总是在她妈妈的怀里一撅一撅的，表示他的兴奋。我总是想抱一抱，但妈妈一直叮嘱我，不许抱，怕给人家孩子摔坏了。我怎么能轻易的死心呢？何况肖姨又是极大方的妈妈，总是在想办法满足我的愿望。机会终于来了，在我妈妈回屋的时候，肖姨招手让我过去，悄声的说：“快来，抱抱弟弟吧，别让你妈看见，”我急忙跑过去，在肖姨的手里，接过了孩子。
　　 肖姨大概忘了，我只是个七岁的孩子，根本不知道，抱孩子要搂着腰，当我吃力的紧紧的抱着他的腿的时候，弟弟高兴的一厥达，瞬间孩子就大头朝下掉在地上，孩子的哭声吓傻了我，也把妈妈哭出了门，肖姨一边抱起孩子，一边推我，小声说：快跑。我如梦方醒，飞快的跑走了。
　　 当我被爸爸牵着手领回家的时候，小弟弟正在妈妈的怀里，头上触目惊心的鲜红一片，我的腿一下就软了，肖姨说别怕，是抹得红药水，小弟弟看见我，张着小手奔我使劲，妈妈说：这个傻孩子，还想让小姐姐再摔你啊。这场祸总算酿的不大也不严重，也许是因为我个子小，距离短，所以孩子摔的不严重，只是擦破点皮。如今，这个被我抱摔过的男孩，已经是一个大学毕业生的父亲了，和我共事在一个单位。
　　 我的妹妹出生了，我却没有了抱她的勇气了，怕把妹妹摔了，对妹妹的喜爱让我淡忘了粪坑捡孩子的问题，天天守在妹妹的摇篮前，逗妹妹玩，和爸爸抢着给妹妹洗尿布，即使是上学了，也惦记着妹妹的尿布有没有人洗，我家和学校只隔一条路，三分钟不到就能跑个来回，因此，课间我经常回家看妹妹。
　　 每一家的新生儿，都占去了大人们的注意力，也给我们这些当姐姐的，带来了新的责任：哄孩子。文革期间，爸爸们都参加了文艺活动，我家的小院，就成了他们排练的场地，我爸爸拉二胡，肖叔叔和田叔叔唱革命样板戏。我们每天都会坐在小板凳上，观看爸爸们的演出。
　　 和前苏联关系紧张的那几年，除了家家都有防空洞，单位也要上山，挖山洞，每当爸爸们去山上挖山洞的时候，我们三家的妈妈们，就互相照应着，因为我们家孩子大，妈妈带领我们照顾她们两家的时候要多一些
　　 后来，最早搬走的是最能打架的王叔叔一家，据说是王姨单位有了大房子。大人们说，是因为王姨怕王叔叔还和这些人在一起玩，所以把他们隔离了。而我们三家一直还在这里着。
　　 我们一天天的长大了，家家的三十多平的住房都不够住了，单位又盖了新的公房，六年以后，我们三家一起，搬到了新的住宅，这一住，就是三十多年。
　　 新住宅比原来的房子都大一些，田姨家四十多平，因为当时，田叔叔只是普通教员，肖姨家五十多平，因为这个时候，肖叔叔已经是科级干部了，是中学校长。我家也五十多平，因为爸爸工作成绩突出，虽然不是科级，但县长特批享受科级待遇。
　　 我们三家因为面积不一样，还是没有实现门挨门做邻居的愿望，我家和肖姨家总算是门挨门了，只是田姨家和我们中间隔了两家，但我们的情谊没有因为距离而拉远。继续着亲如一家的情谊，继续着相互帮助的习惯。
　　 在这栋房，我们这些孩子们，完成了小学中学的学业之后，有的继续升学，有的下乡，有的当兵，都走上了工作岗位，还是在这栋房，我们女孩一个接一个的出嫁，男孩一个接一个的娶妻，都离开父母单独生活，周末的家人聚会，更多的是三家的大聚会。这期间，田姨和肖姨都在家开了幼儿园，托儿所，只有我的妈妈，去学校当了保育员。
　　 转眼，我们的孩子又一个接着一个的回到了我们生活的地方，田姨肖姨和我的妈妈，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照顾和培养孩子的重任。
　　 肖姨继续着她的快乐，给自己的孙女、外孙女起绰号，因为儿媳妇姓严，她叫孙女“消炎片”，寓意就是“肖严那丫头片子”。因为外孙女总是不喜欢笑，她叫她“丑丫”，寓意是“愁呀”，我们在大笑过后，不能不佩服肖姨的聪明智慧和风趣幽默。
　　 因为妈妈工作，我的女儿就放在了田姨家，并且长托，一周回家一次，有时候，我和老公晚间悄悄的来看女儿，经常看到女儿骑在田叔叔的背上，一手揪着他的耳朵，一手拍打他的身上，嘴里喊着“驾、驾”。我们不禁愕然，要知道，这个时候的田叔叔，已经是政府机关的领导干部了啊。
　　 等我的女儿上学走了，田姨家也安静了下来，这个时候，她家的大女儿已经出嫁，每次回娘家，都会和妈妈聊聊心里话，有时候悄悄的塞给田姨点钱，其实，这情景在每个有出嫁的女儿的家庭都是司空见惯的，在田姨家也不是第一次，可就在这一次，田叔叔看女儿给妈妈钱，突然放声大哭，而且哭的很委屈，田姨和女儿都愣住了，女儿急忙又拿出几十块钱，给了田叔叔，田叔叔真的接过去，而且不哭了。田姨和我们大家说这些的时候，还当是笑话，还以为田叔叔是在吃醋。
　　 没想到，以后田叔叔莫名其妙的行为更多了，刚吃过饭出门，走一圈回来，又在饭桌前等着吃饭，不穿外衣就要去上班，过后自己也说记忆力越来越差了。现在明白了，田叔叔那个时候就已经是痴呆症了，只是那个时候医学知识没有现在普及，医疗水平也没有现在高，不过，即使是现在，对于痴呆，还是没有医治的办法。
　　 田叔叔的症状越来越重，经常把大小便便在屋里，整天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才五十多岁的田叔叔，只好提前退休，从此，田姨噩梦般的生活开始了。
　　 一向干净利索的田姨，被田叔叔折腾的每天都不停的洗洗涮涮，一眼照顾不到，叔叔就会把垃圾扔到饭锅里，有时候端起水就往米缸里倒，看不住就上床上大小便，要不就偷跑出去，曾经灵活的“田小猫”，此时跑的功夫不减当年，总是把田姨累的气喘吁吁，每次回家看到田姨，都感觉到她的无奈和苍老。
　　 这样的生活，田姨坚持了十八年，每当我们说她不容易的时候，她都会反复说一句话：人不能没有良心。
　　 是呀，健康的时候，是夫妻，生病了，就不能不照顾，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三灾八难，没有定数，谁都说不好下一秒会在自己身上发生什么，所以，在能为他人做事的时候，就别吝啬付出。
　　 由于老房拆迁，我们三家和其它家庭一样，各自另寻住处，一起住了四十多年的老邻居，再没有相聚过，只是偶尔在路上见面互道平安。因为分开的时候，田叔叔病的基本不认人了，我的母亲也中风瘫痪在床，唯一健康的肖姨夫妇，因为要帮助女儿经商，回归故乡，最后也长眠在故乡的土地上。
　　 如今，三家的六位老人，已经走了五位，我们住过的两处房子早已不见曾经存在的痕迹，那片地方，现如今已经高楼林立，很奇怪，我们这些邻居的后代，都选择了离开老地方，只是我们多年的友谊还在，这父一辈子一辈的情谊，恐怕要在我们的下一代这里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