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狗赛虎
“赛虎”不是虎,是我隔壁的光棍——赖四养的一条狗。有人说它是日军侵华时被遗弃在华北的日本“土佐犬”的后代,不过我倒是看不出什么来。它有一对耷拉的三角耳朵,一身粗糙的黄毛皮,一条弯成弓形的条帚尾巴——这跟在华北平原上任何一个村子里满大街跑的太行土狗有什么分别呢?如果要较真的话,它那略似蛇头的嘴和暴戾的性情倒真跟它的土狗娘亲不一样。这个杂种!
赛虎在我们村可以说是臭名昭著了。除了主人赖四,这杂种谁都敢咬——只要它能够得着。据说,光它挣开铁链跑到大街上咬伤的路人就不下二十个。有一天,我上门去劝赖四,让他把拴狗的链子加粗些,这样狗就不会挣开链子跑出去咬人了。赖四说那样赛虎会嫌重,我说狗怎么会嫌重,他说会,我说你又不是狗你怎么知道会,他说我不是狗,但我儿子是狗,于是就解开了赛虎的链子。我吓得转身就跑,还没等跑出大门,那杂种狗就咬住了我的左半边屁股……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澡堂,再也没下河游过泳……我那能屈能伸、能圆能扁,却不敢再见天日的屁股啊!我曾经暗暗发誓:赛虎你这个杂种,有机会我一定要剥了你的皮!
那赖四也是个杂种。他自称有个杂种狗儿子,你说他是不是个杂种?他连多年的邻居都能放狗咬,你说他是不是个杂种?这个杂种,因为纵狗行凶而得罪了整个村子,最后只能和他的杂种狗相依为命了。所以,他死的具体时间没有人知道。当几个大胆的村民结伴走进他的屋子时,他的尸体已经和炕头一般冰凉了。
对村民们来说,赖四的死不足关心——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容你到五更,大家更在意的是那杂种狗的去向。实际上,它从赖四死后便不知所踪了。乡亲们讨论了一阵子,最终认为,无家可归的赛虎早晚会死在荒郊野地里。真是大快人心!似乎自田产分包到户以来,乡亲们还从没碰到过这样一件值得普天同庆的大事,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整个村子都因除却大害洋溢着一种喜悦的气氛,好像从此人人都能安居乐业得享太平了。
几乎没有人能想到,赛虎还会再回来。
那是赖四死后第四个月的一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在门前那条铺满石子的小路上散步。不经意间,我看到一个黄色的身影趴在死鬼赖四的门前,似乎在挠抓那扇已经挂起铁锁的木门。它一边挠一边发出“咛——咛——”的低鸣。
这不就是那杂种?当时,我脑袋里仿佛被谁敲了一记铜锣般作响,全身的皮肤一波一波地缩紧,就连屁股上的伤疤也针刺般隐隐地疼起来……我先想到了转身逃跑,但屁股的经验告诉我这么做并不明智。这时,赛虎听到了我的动静,它动了动耳朵,转过头,站了起来。
我壮起胆子上下打量着赛虎。在它那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上,皮毛大片地脱落了,就跟人得了癞子头似的。它那因浮肿而睁得半开的右眼泛着血红的光,眼角下还挂着淋漓的眼屎。左眼缝里渗出的脓液把它的左眼糊了个严实,又流到脸上,把那半边脸也弄得污秽不堪。最惨的是,它的左后腿明显比其他三条腿短了一截,像根草绳似的吊在身上,又像多了一条尾巴。
我突然很想笑,笑自己竟怕成了那副德行。这显然已经不是之前那个气焰摩天、人见人怕的赛虎了,这不过是一条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的杂种狗。“有种就呲你的牙,伸你的爪,扑过来咬我啊!”我鼓起勇气对它说。我当然不希望它真的扑过来,这不过是我的“反激将法”。后来想想,我的计策可能用错对象了,但当时我已经没什么更好的选择了——总不能就那样一人一狗地对峙而又不说点儿什么吧?
见赛虎一直像个泥塑似的一动不动,我的胆子又大了一些。我终于敢真正地嘲笑它了:“看你那副恶心的模样!你这个疯狗,打你我都怕脏了手!”说到这儿,我用眼角的余光往四外瞄着,想找个顺手的家伙来打它,没有找到。我悄没声地俯下身去,从路上抓起一把石子,让那些小的从指缝漏下去,只把一块乒乓球般大小的、还带着些棱角的留在掌心里。
见到我的动作,赛虎哆嗦了一下,似乎是想逃走。我扑哧一乐:“‘狗怕弯腰,狼怕招手’,你再凶再恶也不过是条杂种狗呀!”它终究没逃,继续用仅剩的一只眼盯着我。我猜,它一定也像我一样在打量对方,一定也像我一样,因为对方的意外变化而感到奇怪吧。它可能在这样想:“这个平时总是见了我就转身而逃的家伙怎么突然变得这样跋扈了?”——也可能这杂种根本就不记得我的模样了,因为我几乎从没跟它照过正脸。谁敢正脸去看一条疯狗?
“这就叫‘风水轮流转’,你也有今天,畜牲!”我咬牙切齿,继续骂它,“赛虎,现在你怕是连猫都赛不过了吧……”
直到我骂累了,赛虎也没做别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它竟又趴到赖四门前去了。它把半边脸贴着地面,把一只肮脏枯瘦的爪子从门底下伸进去。尖利的爪与门的铁边摩擦,发出了让人不安的“吱儿——吱儿——”的动静。同时,它又开始了咛咛的哀鸣。
很奇怪,有那么一瞬,我竟对这赛虎生出了一丝丝的恻隐之心:赖四人死屋空,它永远都不可能再打开那扇门了……
想到赖四,我突然想起了他那张看着我被狗咬的得意嘴脸,又马上想到了自己的屁股,一股火气腾地在我胸口涨起来。我用力把手里的石子朝赛虎甩去。石子打在它胸肋上,发出“嗵”地一声闷响,就像打中了敲破的皮鼓。它像条件反射似地发出“咛”地一声尖叫,一下子跳起一尺多高。这个意外让我登时感到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后退了好几步。
然而,赛虎并没有如我料想的一样凶性大发,它转头望了一眼木门,接着一瘸一拐地穿过小路,跳过地沟,消失在了对面的树林里。我轻拍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心想:这杂种狗瘸腿又瞎眼,跑得还这么快,这要发起狠来恐怕我都招架不住呢,以后可不敢再这么大意了!怪不得有人说它是名犬之后哪……不过话说回来,不管什么犬之后,它也只是个杂种!
当赛虎又出现的消息传开以后,一股紧张的气氛笼罩了我们的村子。乡亲们聚在街头巷尾,议论着赛虎的归来。这天午后,我在刘大爷家那坐了一圈儿人的胡同口停下了。
我听衲着鞋底的白二嫂在那儿叨叨:“……原来有赖四的管制,这畜牲还咬了那么多人,现在赖四一死,更没有谁能制得住它,它还不在村里闹翻了天哪?”
刘大爷在鞋底上敲打着烟袋锅子说:“不是那么个事儿。都说‘狗仗人势’,狗这种畜牲啊,死了主人就像被劁的儿马,不会再尥蹶子啦!除非……”
“除非啥?”李大娘端着簸箕问道。
白二嫂马上接道:“除非它成了疯狗呗!”
李大娘又说:“我看这赛虎就是个正儿八经的疯狗,打死十回都不冤的!前年它咬了我老头子,咬得那才叫狠哪,差点儿没把两个手指咬下来!”
白二嫂又问刘大爷:“除非啥,你还没说完哪,刘大爷?”
刘大爷摇了摇头,吐着烟圈子说:“八成儿不会,不会……这不过是条杂种狗,没那么透灵。想当年,我在大河乡扛活儿的时候——对,那时还有你二大爷呢——我们碰到过一条河细犬……”
刘大爷正说得起劲呢,刘大娘在边上推了他一把:“你快别说啦,怪瘆得慌的,说得大家伙儿都不敢在晚上出门儿了!”等大家的目光集中到她身上,她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也真奇怪了,就我那小孙女儿啊,最近都不敢在晚上哭了……”
我在边上听了一会儿,心里笑道:“我还没告诉你们,那赛虎已经是今非昔比啦!”
就在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条黄皮狗在大街上狼狈地逃蹿,石块不断地从四面八方飞过来,打到它身上、脸上、眼睛里。它没头没脑地钻进了一条胡同,马上又蹿了出来,因为一群举着锄头的人正喊打喊杀地从胡同里杀来。最后,它吐着舌头、喘着粗气来到一个水塘边上,大口大口地吸舔着塘里的水,死耗子就在它嘴边漂来漂去……我猜这梦很可能是赛虎的亲身遭遇——或者虽不中亦不远矣。
无疑,赛虎的乖张已经在颠沛流离中磨灭殆尽,它的暴戾已经在别人的棍棒下化为乌有了,虽然它的尾巴还支楞在身后,但它已经跟村里那些夹尾巴怂狗毫无分别了。有了这种判断,第二天我一早起来就赶制了一把简易的扎枪。我想,再碰到它的时候,我一定要给它身上来几个透明窟窿,为我的屁股兄报仇雪恨!
过了两天,我还没听到有谁被狗咬伤的消息,不过,却有村民向村长反映自家开始丢东西了,有丢鸡的,丢鹅的,丢馒头的,丢红薯干的……乡亲们一致认为这些东西都是赛虎偷吃的,甚至于丢了被单子和钱袋子的村民也把账算到了赛虎头上。
考虑到这畜牲把村子搅得人心惶惶,并且已经侵害了村民的利益,村长决定成立一支打狗队,彻底消灭这个祸害。在动员会上,村长让大家自愿报名,却没有人敢出头,因为村里的壮劳力大都外出务工了,留下来的大部都是老弱妇孺,能抄得动家伙的人已经少得可怜了。最后,还是我第一个大义凛然地站了出来。
打狗队成立的第三天,有人发现了赛虎的踪迹——它出现在村民高利的院墙外。接到命令以后,我们纷纷奔向高利家,但恶狗早已没了踪影。这高利是个年近三十的光棍,整天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但在村长三番五次的上门劝说下,最后也加入了打狗队。我原本很少跟高利往来,看在大家都在为村子做好事,以及屁股的份儿上——我俩都有被赛虎咬过屁股的经历,最后还是跟他以兄弟相称了。
又过了两天,赛虎再一次出现在赖四家门前,这次还是被我发现的。再看到那杂种,我顿时热血沸腾。“上次我手无寸铁,白白放过了你这畜牲,这回我可不会再手软了!”我不顾打狗队“不准单独行动”的规矩,端起自制的扎枪朝赛虎杀过去。当然,我可不是那莽张飞,我心里早有一套完美的作战计划了。根据上一次的经验,它应该不敢与我对阵,而会选择向路边的树林里逃窜。我的计划是,先虚晃一枪,当它逃向树林的时候再从斜后方猛刺它的肚子。这一枪,命中的机率应该很大。
但我的计划还是落空了。我向赛虎刺出那虚晃的一枪时,它轻轻往旁边一闪就躲开了,随即扭头咬住了我的枪头。它用血红的独眼盯着我,呲着森森白牙咬住枪头,喉咙里滚起了带着威胁意味的低吼。一来阴谋被看破,二来这畜牲突然发威勾起了我关于屁股的记忆,我大惊失色,慌里慌张地向回拔枪,却把赛虎往近前带了一步。看着它那腐烂的牙龈,闻着它身上散发的腥臭,我险些没把刚喝下的粥给吐出来。“狗杂种!狗杂种!”我一边夺枪一边大声喝骂它,也当给自己壮壮胆气。
这时,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高利从远处走过来,于是大声招呼他过来帮忙。他与我共同负责这条路的巡逻,此刻正是赶来和我碰头的。见有人加入战斗,赛虎突然放开了我的枪,险些让我摔个“仰八叉”。它往路边一蹿,调过头,用背对着树林,与我和高利对峙。可能是觉得我不大好对付,赛虎没有再理我,却对着高利按下身子,乍起颈上的鬃毛,不住地狂吠。不知怎么地,我突然想起了赖四在世时的赛虎。
赛虎用仅剩的三条腿在地上一撑,冲着高利跳起来,直扑他的咽喉!我的亲娘!如果高利没把棍子横起来挡住赛虎的嘴,他的喉管恐怕已经被咬断了!一眨眼的功夫,赛虎挟着余势扑倒了高利。一人一狗在地上扭打。听着急促的人喊狗叫,我也顾不上什么害怕了,上前两步,一枪扎中了赛虎的后腰。赛虎发出一声哀啼,一下跳过倒地的高利,又越过地沟,像上一次一样钻进了路边的树林里。
高利那沾满灰土的脸变得惨白惨白的,过了好久才从地上爬起来。这小子确实被吓得够呛——就连我也是心有余悸呀。自打出娘胎以来,我还从没见过像这样咬人的狗呢——这哪是狗,分明是一头扑食的饿狼呀!我一边发着感慨,一边讨好似地帮高利拍打着身上的土。等两人定下神来,我告诉他,别把我私自行动的事儿报给村长。高利连连点头地应下了。
鉴于杨屠户曾报告说他最近丢了一副猪下水,我认为赛虎之所以敢不顾一切地攻击高利,可能是因为最近油水不错,让它恢复了元气——当然还有戾气。看来,村长果然英明,打狗队的成立是非常有必要的!
虽说赛虎那畜牲在挨了我一枪后落荒而逃了,可我总有一种感觉,它一定还会再回来的。到时候,迎接它的将是我们布下的天罗地网。现在它可能就躲在浓密的高粱地里舔着自己的伤口,我只希望它不要就这样死掉才好……
这杂种真没让我失望。
在打狗队成立的第十天,恶狗赛虎又一次出现了。当时,我和高利正在巡逻的路上闲聊。
“高利兄弟,那天你也看清赛虎的模样了……”我把玩着手里的扎枪说,“这杂种一定在外边儿吃了不少苦头。咱们都说‘狗仗人势’,赖四已经不在,它又被打得半死不活了,还回来得瑟啥?”
高利不耐烦地说:“老避呀,你说你烦不烦?这事儿你都提了八百回了……”
“是呀!我也觉得我挺烦,可这问题没弄清,我总是睡不好觉的。”我说,“再说你也一直没答我这问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