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没有电闪，没有雷鸣，小小的山屯里，悄悄地就下起雨来。
　　 这雨，不是云朵下的，而是那轮将圆的月亮下的。这雨，是一场秋日的月光雨。
　　 盛夏的时节，月亮总是躲在云层的后面，逃避着山屯的闷热。偶尔现现身，也是无精打采，月光稀疏。夏天的夜，总是来得太晚，月亮不喜欢。而进入秋令，月亮水汪汪地精神起来，且已月光如雨了。
　　 我站在宅屋的门口，张开双臂，合捧双手，去感受月光雨的清凉。望着略显斑驳的雨丝，我的脚步，早已急不可耐了。
　　 此时，我的心里，被一种莫名奇妙的担心侵略着，因而惶惶不安。我的内心，一定滋生了某种私欲，进而造成免疫功能的减退，才无法抗拒那种侵略。我知道，我所担心的，是这雨夜的风景，会被谁的兴致占了先，会被谁的好奇抢了头。这样的景致，在山屯季节的画卷里，无疑是太鲜亮太鲜亮了。我想，如果我不能在第一时间里，品尝到它清鲜的韵味，恐怕，我会后悔得一夜难眠。难眠之夜，会满脑子翻江倒海的。那种滋味，总在遇到些许的遗憾时悄悄地袭来。
　　 我走出宅屋的门，脚步很轻很静，生怕脚步发出的声音，惊扰了屋子里已经熟睡了的妹妹们。妹妹们与我是同胞亲情，有着相近的秉性，对新奇的事物都是异常的青睐。这静美的月光雨，她们一定不会放过，一定要与我争抢品尝的位置。那时，我作为长兄，肯定会让着她们，即使我并不情愿。她们不醒来，我就增加了独享雨夜韵味的机会。这些傻丫头们，好好地做梦吧！
　　 轻静的脚步承载着我，片刻之间就在飘柔的雨夜里了。
　　 月光雨静静地挥洒着。那一缕缕倾泻的柔顺，早就安睡了风声。整个山屯里，已经见不到风的影子。没有风的影子，山屯清纯成一个别致的童话世界。也许，那风，都睡到妹妹们的梦里去了，而且，和着妹妹们的呼噜声，睡得很香、很甜。
　　 我在当院的中心停下了脚步。我舍不得再做无用的肢体动作，来分散我对雨夜景致的注意力。我本能地抬起头，把整整的一张脸，都浴在雨丝里。我闭上眼睛，用意念的手，打开了我额头的门。于是，那依稀的雨丝飘进来，淋浴着我大脑中沉积的污垢。
　　 我想，我在岁月的轨道上奔跑着，大脑的机体中，一定沉积着许多许多的污垢，让我思维的网络，时不时地出现阻塞现象。雨丝从额头的门飘进来，细细地淋浴着我的整个大脑。我希望它能浸透我的每一根神经，让那些已显僵硬之态的神经都柔软起来，都活跃起来。神经活跃了，大脑发号司令的系统，才会激情地兴奋着。
　　 这样的清洗，对我来说，时间，应该长一些，程度，应该彻底一些。大脑这东西，不及时清洗，就会有污垢，不及时晾晒，就会有霉变。
　　 我挺起胸，深吸着雨丝的清鲜。在这样的夜晚，满山屯的清鲜，都属于我一个人。我真想席地而坐，用爷爷那个青花瓷的酒壶，接满满的一壶月光雨，再细细地斟入青花瓷的酒盅里，饮一夜的雨香。爷爷用青花瓷的酒壶和青花瓷的酒盅饮白酒，从来没醉过，我用它们饮月光，也不会醉吧？
　　 醉雨的感觉是个什么样呢？我真想醉一次。醉了，就偷偷地跑到屯西头，趴在一家的屋檐下，叫出自己最喜欢的那个丫头。然后拉着她的手，走入月光雨的殿堂。我们彼此凝视，眸光融融。不醉，我就不会有跑到屯西头的胆。
　　 雨丝的清鲜，让我近乎于贪婪。我甚至想把自己的肺叶，变成一个无限容积的大气球，在夜雨中吸入再吸入。我应该珍惜这雨夜中的呼吸。我要用这种呼吸，把自己的气脉调整更平和。气脉这东西不平和，容易心烦气躁。
　　 站在雨中，我不敢睁开眼睛。唯恐睁开了眼睛，这轻柔的雨丝，就会停下来。雨丝停下来，我清洗大脑的愿望，就可能半途而废。这是一场难得的月光雨，如果中途停下来，会让我的眼泪变成伤心的雨。
　　 院外，一棵树接着一棵树，都一丝不挂地赤裸在夜雨中。它们的衣服，都脱在了脚下的大地上。那脱下来的，也许是一种记忆。那记忆，被一根根纤细的雨丝穿起来，厚重成泥土的芳香。那赤裸在雨中的树们，完全抛弃了矜持的羞涩，都在尽情地洗浴着叶上的尘渍，洗浴着干上的皴污。今晚的树们，一定会洗得通体透明。
　　 那树下，一棵草在使劲地拔节着，一片草都在使劲地拔节着。在夜雨的光亮里，那些草们，一定看清了季节的道路。“春长柴火秋长草。”这是一句谚语，也是一个真理。草类植物，越到秋天，越有生长的精气神。这惬意的夜雨中，一片又一片的草们，都不会耽搁拔节再拔节的时机。长叶的、开花的、结籽的，哪棵草，也不会荒废这雨夜的时光。我想，那些草们，都知道啥时应该开花，啥时应该结籽。
　　 隔着缕缕的雨丝，山峦的影迹非但没显朦胧，反倒更加轮廓分明。那漫山遍野的荆条花，一定还没开到尽头，那淡淡的花香，已经穿透缕缕的雨丝，飘进了我家的小院里，让我的嗅觉陶醉着。
　　 这雨夜中，也有热闹的风景。热闹着的，是那些知了、蝈蝈和蛐蛐们，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虫。也许，知了知道今夜是它最后一次歌唱，然后，就要凤凰涅槃一般，老死在月光雨的清凉中，它很知足。生命的最后一刻，它的声音更加响亮。那种声音，分明是在期盼着，若干年后，它的儿孙们，也会在大树的枝头，雄起地放歌。
　　 蛐蛐们的声音，似乎也被夜雨洗亮了，更有阳刚之气了。当某只蛐蛐停止鸣叫的时候，它一定找到了心爱的伴侣，在草棵的掩映下，去忘情地偷欢了。我想，这雨夜的清静里，有多少虫们在谈情说爱，有多少虫们在激情云雨，谁也不能说清楚。这样的夜晚，应该发生太多太多的故事，而且都是美丽的。
　　 我陶醉在月光雨里，已是雕塑一般。月未圆，就已月光如雨，月圆时，月光雨一定更鲜亮！
　　
　　 [中秋明月圆]
　　 明是故乡月，亲是故乡情。每到中秋之际，每到月明之时，我脑海的银幕上，就会放映起儿时山屯的风景，放映起儿时老宅的故事。记忆中，八月节的山屯人在秋风做扶绳、山峦做踏板的秋千里，孩子们的脸灿烂成葵花的阳光，大人们的脸圆润成苹果的色彩，老人们的脸厚重成岁月的深邃。
　　 小时候，母亲告诉我，平时的月亮不叫明月，八月十五的月亮才叫明月。我好奇地问母亲，那正月十五的月亮为啥就不叫明月呢？母亲想了想，就用食指使劲地往我的额头上点一下，说道，就你小子贫嘴，不问点啥，就把你当成哑巴给卖了？也许，母亲也不知道八月十五的月亮为啥叫明月，我的心里很是为自己的问题得意。
　　 我家的孩子多，一个顶一个挨着肩儿，日子过得很不宽裕，吃饱了穿暖了就实属不易了。可母亲总是想方设法地把我们家的各种节日，尽量过得丰盛些。每年的八月节，母亲尤其重视，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对过八月节，似乎比对过大年还要上心。
　　 一进八月门儿，母亲就悄没声地为八月节准备上了。她常常把我们家鸡群里那只最大的红公鸡，“咯咯”地叫到一边，给它吃一些红高粱、黄玉米的小灶。红公鸡似乎很感激主人的偏爱，油亮油亮地使劲长分量。母亲还在我们采来的蘑菇里，挑选出鲜嫩的小蘑菇头，用线绳单独穿成串，挂在屋檐下的椽头上。她从八月香梨的树上，挑选个大均匀的果子摘下来，放进一个圆圆的铺垫着白香蒿的荆条筐里，再用白香蒿严严实实地捂上。她时不时地看看大门口的那棵家枣树，总是在泛红的枣串儿上，禁不住地露出微笑来。
　　 八月节的前几天，母亲就去找生产队的队长，去定羊下货。我们那个生产队，每年的八月节，都要杀几只生产队自己养的山羊，把羊肉分给社员们过节包饺子。每年，母亲都宁可少分三斤好羊肉，去换一副羊下货。一副羊下货，实际是一只山羊剔出好肉剩下的羊头、羊肠、羊肚、羊心、羊肝等所有的东西。母亲说，对于我们家来说，八月节还是要一副羊下货实惠。
　　 八月节的那一天，母亲早早把我们叫起来。母亲说，八月节是收获节，你们都出去，不管是采、还是摘，不管是砍、还是割，想法收获一些东西回来。其实，我们平日里都很勤快，都尽自己的力量，帮着父母收获着大山给予的各种恩赐。可母亲说，八月节这一天的收获最有意义，八月节收获了，过其他年节啥的，才都有个盼头。
　　 我家八月节的盛宴，似乎年年老套，小鸡炖蘑菇、羊脸炖萝卜，一直是两道主菜。但在我们的心里，却都是新的滋味。饭桌上的碗碟里盛着的，差不多都是我的父母用他们那双带茧的手创造的，那其中，也有我们的贡献。吃着这样的节日大餐，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幸福的享受，更是一种深邃的悟道：勤劳真好！
　　 我感觉，八月节的晚上，是我们那个山屯最瑰美的晚上，月光的手电，柔和地流泻着，洗亮了散着幽香的高粱穗，洗亮了腆开肚皮的苞米棒，洗亮了成串打坠的大红枣，也洗亮了屯东头刚结婚的振荣叔小两口羞羞答答挂起来的花窗帘。
　　 山屯的中秋夜，似乎不是一个月亮，而是月亮家族的大团圆。前山升着月亮，柳梢系着月亮，溪水漂着月亮，屋檐挂着月亮，井里浸着月亮，就连三柱子与他刚订婚的小媳妇说悄悄话的槐树林里，也藏着个月亮，害得那个不知道啥叫谈恋爱的小丫头，把脸深深地埋在三柱子的胸前不敢抬起来。
　　 我家的宅院，也早被月光洗亮了，一串串的蘑菇、一筐筐的山枣，较劲似的使着各自本事，一会蘑菇香盖过山枣香，一会山枣香压过蘑菇香。母亲由着它们的性子，也似乎在吊着它们的胃口，任凭它们在院子里热闹地耍拉，一会说蘑菇好香啊，一会说山枣好香啊！
　　 按照母亲的吩咐，我抱着圆圆的木墩子，妹妹也抱着圆圆的木墩子，在宅院的中心位子那儿，摆成了一个圆圆的月亮。月亮的中心，又摆上一个圆圆的大木墩子。我和妹妹知道，这大木墩子，分明又是个小月亮。在这上面，母亲要放上圆盘，放上月饼，放上八月香梨，放上好多好多的月亮套月亮。
　　 父母带着我们，在一圈圆圆的木墩子上坐下来，一家人不知不觉地就坐成了一个圆圆的月亮。我想，我们家有多少人，那圆圆的木墩子就有多少个。那圆圆的木墩子有多少个，我们家圆圆的月亮，就肯定有多少个。
　　 母亲先切一块月饼。这月饼，是母亲从供销社的代销点买来的。我们家咋困难，母亲也要挤出钱来，给全家的每一个人买一块月饼，而且还要多买一块。母亲说，花这钱，不单单是买月饼，这是在买和睦，买团圆，买力量。母亲切的那块月饼，就是多买的那块月饼。宅院里的木墩子上坐了多少人，母亲就把月饼切多少块。母亲在每一块月饼上，都插上一根事先削成尖儿的荆条棍，手拿着荆条棍一块一块地分给我们。母亲说，这叫同吃一块月饼，同尝一样甜美，同享一个团圆。
　　 吃完了同一块月饼，我们才可以吃母亲分给我们的那每人一块的月饼。母亲说，啥时也要先想着大家，先想着大团圆，这样，小家才安稳，小团圆才牢靠。慢慢地，我才悟出了一些，母亲为啥管八月十五的月亮叫明月的道理。吃着甜甜的月饼，我幸福地感到，母亲这轮明月，比天上的那轮还要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