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效应】
　　 留下一些文字，也许再不写，空白便会笼罩虚无，然后一点一点蚕食物质的身体。
　　 瓦尔登湖的空落。飘着文字的触觉。长河，两边的林荫，给河面增添倒影和韵致。上星期二。去看望一位友人。他躺在医院里，高速上的追尾旋转像一场噩梦。羽毛一般飘零，落在尘埃里，生与死，也轻轻悄悄地融合、剥离、脱落。都不愿再去回想，瞬间里掩埋着宿命，好像命里注定，那一劫是逃不过的。我们握手。手与手相触，带着灵魂重新落地的嘘唏。坐了一会。仍用玩笑来驱遣对无常防不胜防的恐惧感。我在病房里踱步。血压机，盐水瓶，鲜花，还有一个个来历不明或来历很明的电话。他虚弱而困顿，不能深呼吸，不能放声笑。空。空白。白是主色。蝴蝶效应。谁说的？有些事情，多一秒钟，或者多一克分量，劫数就会在瞬间扭转。
　　 医院出来，车漫无目的开，阳光蜇人。看见一条河流，神秘掩藏在浓荫之中，沿着它的堤岸开。我喜欢这种神秘，绵长，还有宁谧醇香的召唤。像未完成的东西，一个剧本，一篇小说，还有一个谋杀的故事在隐匿之中。天空仿佛也更像天空了，白云，杉树的影子，落在河面上。有微风，微风的情绪，阴柔之美，撩起心里对遥远的回忆。可能还有甜蜜的眩晕感。蚁虫在爬。夹竹桃开得极艳，红白相间，我知道它有毒。它以魅惑的姿态在乡间河流畔大片大片张扬它的色情。丝袜被带刺的植物钩破，皮肤上也出来大块的红胞。一种交换。写作需要参照物。
　　 老家人入座。乡音。乡语。饭桌间所提到乡人，方圆几里，大家几乎没有谁不熟悉的。只是，还随意地补添几句：某某还在吗？某某一去也有好几年的光景了。某某的两个子女很有出息。二三十年前的细节，仍能捕捉到：煤油灯跳跃着豆大的光芒，看书凑得近了，一不小心前额的头发就会焦掉；石棉车吱吱作响，母亲带着白色口罩，忙不迭的身影交错在农活和家务中；天色已晚，鸭子们还在河里没心没肺地嬉戏，没法把它们赶上岸，火急火燎，捡起小石子瞄准方向扔过去，迫使它们登岸；母鸡咕咕乱叫，有几只呆头呆脑的鸡走错了鸡窝。
　　 还有阿妹。阿妹的爱情，阿妹的故事在《散文》《散文选刊》《意林》上流传出来，自然也在乡村传播。智障阿妹的头发稀疏得厉害，背佝偻，皮肤粗糙混沌不堪。阿妹母亲也早已在三年前散手人寰。唯一的爱，她也被上苍剥夺了。阿妹和我同龄，或许，某种程度上，我和她是心手相牵的，在农村喜事欢宴上，她一定要找到我，跛着脚，冷不丁在身后拍我的肩，然后，牵出满是皱纹的笑容：你来了？
　　 她是在期待每个她所期待的人？还是这是她无意识的反应？谁也不知道，上帝何时会把阿妹带走？她已彻底老龄化，也许下一分钟，下一秒钟，她的心脏就可能停止跳动。她仍然欢喜着，和小孩子分吃冷饮，看场上的狗儿猫儿扑腾。
　　 我却是惊惧着未来发生的任何一秒钟，它毫无征兆的来临，常常令人类悲感无常之恸。
　　 夏至不吃馄饨，死了没有坟墩。婆婆说着，转身去菜市场买青菜、肉馅忙开了。
　　 匆忙送儿子到学校，离自己上班还有一个小时，天色尚早，我竟不知去向。茫茫然。发困，开车到太湖边，两岸芦苇吹拂，我决计在这块宁静之地小睡一会。关好车窗，眯眼，天籁之声破空而来。蝈蝈的长鸣声，是大背景，好像管弦乐队摆好阵势在倾情演出。有“唧唧吱，唧唧吱”的颤声冒出来，像农夫跳着扁担发出颤悠悠的摩擦声。不用猜，那时雄蟋蟀在求偶、交欢时发出快乐的鸣叫、销魂夺魄。还有一种小虫子，唱出的却是“ABB”结构的字音，一遍一遍，乐此不疲，好像一个念别字的人将“赤裸裸”三字不停地唤成“赤颗颗”，而且带有口吃相，旁人一片讪笑。
　　 青蛙也不时聒噪几句，但它好像很拎得清，明白这里不是它的主战场，只是像大号一样呜呜几声伴奏几个音符。并不像在我校园的池塘里，会编列成阵，发出节拍整齐的鸣奏，其声盖过了上课教师的发言，害得学生注意力统统转移。
　　 梦的摇篮。我真得做梦了。
　　 湖边的野风吹拂着疲弊、犯困的我。好像，这样的感觉相当熟稔。像小时候，五点左右，稀里糊涂起了床，意识仍在迷蒙之中，因为一夜的燠热，睡得不是很畅快。母亲将小木桌搬在水杉树底下，清晨的风细腻、柔滑、阴凉，我于是爬上木桌继续睡，随即缤纷旋转的梦纷至沓来，醒来，有口水涎在木桌上，一长串。
　　 可能，我在思念坟墓中的母亲。
　　 近日，一直感觉头皮发麻，像母亲得病前的症状。意识总不受自我的控制，总会逃离到八荒之外，而肌体在隐隐发出心伤之歌。
　　 睁开眼，已经是八点整。一只喜鹊“噗”地从芦苇丛中飞出，落在空地上，白色点缀着黑，很精神很警觉地停栖。我喜欢它那种阔步、大气的姿态，从来都是醒目而自我地存在，尾翼长翘，舒展自然，从来没有猥琐拘谨相。
　　 车随着喜鹊的行踪前行。半小时的小憩使我恢复了一点精神，照了一下镜子，好象我从露水中衍生。其间的爱恨情仇，都被山野间嘶鸣声捋去。
　　
　　 【隐秘的掌纹】
　　 乡村。推开后门，白茫茫一片，雪晶亮得让人心悸。泥泞的土掩埋在皑皑白雪之下，如执拗的小兽，仍伺机要潜伏而出。一个人静走。分不清田与路，含混成一大片，右侧是河，结成了冰，枝桠、菜地、水渍连成一块，只有黑白之分，如水墨画。一脚踩下去，深陷，怕是水沟，折道而返。白色，吞没了我，如在天堂，有轻扬回肠的吟唱。风，流动而去，它，是唯一的见证人，看我在雪地静走。整整十年，我未触踏这块田地，我相信它在等待，等待着某一个心灵的突返。在猝不及防羽毛般轻佻的坠落下，我摩挲到它掌心隐秘的纹路，粗糙、沉默。
　　 我坐卧不宁。我相信掌纹一说，伸出自己的右手，纹路细密，杂乱无章，如纷繁芜杂的野草一蓬，生死劫数也许就钦定在里头。很久以前，在南京的清凉山，山路旁坐着一个长发假道士，明知他假，还是伸出了手。几句话以后，我仓皇而奔，仿佛命运之鹿一路被追杀般惶恐，假作真时真亦假，少年的我固执地坚信，我日后的生活必是多舛、辽远，充满了变数。
　　 性格即命运，这是谁的墓志铭？无论眼前有多少阴霾，他和她都伶伶俐俐活着，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阴郁、倦怠、行色匆匆、精疲力竭。乡村亦是疲惫着，越来越多，像我一样的年轻人，涌向城市，而一个又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人，驻扎下来，如同血液的输送，稍不留神，就会发生凝固现象。
　　 几个老人，靠着墙角根，背风面阳。他们说我变化太大，都快认不出了，以前很胖，现在人几乎缩小了一圈。一圈是什么样的概念？形体和心灵的双倍衰微？我挨着他们坐下，阳光窸窸窣窣地钻进我的袖子、潜进我的头发，揉碎在我的的呼吸中。板凳很小，葵花籽散发着淡淡的香味，黑狗呜咽着打盹，并不警觉。他们拉拉杂杂地谈，没有重点，流水一样，无声无息。07年，整一年，村上陆续去世了三个人。老熟，患病。车祸。一个一个，排着队。谁也不清楚，什么时候轮到自己。
　　 他才大我八岁，我该称他叔。回忆中，身体瘦弱得几近畸形，细长的脚，晃荡着两个大粪桶，一路能听见他高亢的歌声，八十年代流行的歌曲，蒋大为、朱明瑛，耳熟能详的，他都能拉开唱一段。娶了个贵阳女人，十五年只去了一次老丈人家，说，那个地方穷啊，挑担水要绕几里山路。如今，他穿着蓝色工厂制服，蹲坐在年初一的阳光里，企业标志很明显，也如他眉间的忧戚，只不过锁得十分紧密。牙垢黄渍渍，眼睛微眯，毛袜的线头耷拉着漏在裤子外面。说话吞吞吐吐，末了，才说，女儿要上高三了，如果你就在村上，靠你提点该多好！
　　 村里的三姐妹，如三片毫不相干的云漂浮在一起。空气里，游曳着她们轻微的叹息，也各有各的气味。墙头上，挂着老大亡夫的遗照，方阔大脸仍笑得很俊朗，二，施了层薄粉，手却毛糙得皱褶横生，洗发水，日复一日的洗发水，严重破坏了娇嫩的皮肤。可也正是这双手,让一个个乡村男人,腆着肚子，晃着神气的发型，从狭窄的里间走出。三，她的眼神故意避让着我，双手插在绿色羽绒衫里，假装眺望远方，心神不宁。她还如以往执拗，一个人，一个人的世界，哪怕举起农药瓶罐也要独自行走在自己的世界。我反倒不敢正视她了，正视如同冒犯，会把三内心逼仄的惶恐都驱逐出来，我一定消受不了。我只能凭想象，猜测她的婚姻与现状。
　　 摊开她们的掌心，掌纹必定迥乎，如飘落的树叶。世界上哪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我们的命运决定在母体子宫受孕的瞬间，是哪个男人所赐?这并不重要。我们喟叹的，只是日后那无穷尽的兑现与承受,它太让我们心力交瘁了！
　　 无遮无掩的风，拂动着无常的泪水和欢颜。
　　 掌纹，回到掌纹，它只蛰伏在胎生的灵长类动物和人类中，牵扯着所有的七情六欲、悲欢荣辱。
　　 冰雪在消融。稻桩露出来，参差不齐，镰刀收割的痕迹依然可见。凹陷处，仍有薄冰。清水流淌。麦苗湿漉漉、乱糟糟，从雪被中冒出头来，如顽皮的孩子疯玩疾步跑回到家时的状态。树林的风柔和地吹，仿佛已闻到春天的气息。麻雀最噪，吵个没完。现在才二月，却无限向往着四月。然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诚如艾略特所说“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掺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白雪、绿叶、黑土，柔软的寂寞填在结实的土壤中,让坚硬也变得欲语先泪流。
　　 夜晚，猫在屋顶里不停地如婴儿般啼哭。谁说，它在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