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初春的一天，天气很冷。我去东海舰队电影管理站取影片，乘的是驾驶排去宁波办事的敞篷卡车，身上裹着军大衣。回来的时候，车上多了一个女兵。那天很冷，车开起来就更冷。女兵爱美，早早就脱掉了棉衣，这时候冻得直抖，我就把大衣脱下来递给了她。她抬头看着我，说，不用，你脱了会更冷的。我说不怕，我有办法。
　　 我的办法是双手吊在卡车的“肋骨”上，不断地引体向上。这“肋骨”有七八根，呈拱形，是盖篷布用的，这天车子出来得急，没有带篷布。车子开起来，冷风毫不留情地直接刺到了骨头上。她说得对，脱了大衣比原先就没穿大衣更冷。
　　 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一个地主老财想把一个欠租的佃户冻死，便剥光佃户的衣服，只留贴身的单衣，并把他关在冰冷的磨房里，过了几个时辰去一看，佃户大汗淋漓，只嚷太热，老财奇怪，说我穿着皮袄还冷，你怎么喊热？佃户说，我穿的是“火龙衣”。于是贪财的地主便把自己的皮袄换了佃户的破衫。那时我们小，不知道佃户为什么能不冷。大人说，腊月天冻不死“莽汉”。后来知道，这“莽汉”就是肯下力气的人。我效法“莽汉”，随颠簸的卡车，做着“体操”，确实抵御了冰冷的寒风，也在女兵面前秀了一把力气。
　　 一个小时后回到部队，我跳下车，那女兵也轻盈地跳下来。政治处的一个干事来接她，两人好像认识，说着话走了。奇怪的是，那女兵竟然忘记把大衣还给我。
　　 想起女兵在车上抬头看我。那眼神告诉我，这是一个单纯的女孩，是一个爱做梦的女孩，也是一个漂亮的女孩。
　　 我们说了很少几句话，我甚至没有问她到我们部队干什么。因为我回电影组任组长前是战勤处的保密员，熟知保密守则，一直遵循“不该问的绝对不问”。但我知道她是某野战医院的外科护士，好像是姓胡，名字没有听清。
　　 回到电影组，放映员小冯告诉我，刚才他在政治处看到来了好几个女兵。
　　 小山沟一下子荡漾起一种莫名的兴奋，一扫长久压抑大家心头的阴阳失谐的阴霾。大家觉得，原本阴冷的天气突然变得和暖起来，机关那些蓬头垢面的稀拉兵悄然去理了发，军容风纪也整齐多了。
　　 一直喜欢看女孩子穿军装，不，应该说一直喜欢看穿军装的女孩，喜欢那婉约中透出的豪放，阴柔中蕴含着的阳刚。在这方面，绝大多数男人都一样。女人看男人正相反，她们也许更愿意闻男人的烟味汗味甚至臭味。男人喜欢一身戎装的女孩，女孩不喜欢女里女气的男人，事情就是这样。我揣测，女人是最怕从男人身上闻到香水味的，男人油光水滑的头发肯定得不到女人的好感。
　　 大约是第三天，我在电影组工作间检修机器时，那个小胡来了，但她并没有把我的大衣带来。因为天冷，我们下部队都是放的都是露天电影，所以是要穿大衣的，便问我的破大衣呢？她一笑，说忘了。又说，我再穿两天。我说，那大衣又破又脏的，还有味。她脱口说，我喜欢。又觉得不好意思，红了脸问：“那些字是你写的吗？”我说什么字？她说，大衣里面，钢笔字，苏东坡、李清照，还有晏殊、晏几道......说着她背了起来：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正是我写在大衣里面的一首词。她还要背，我赶忙承认，那些字是我没事的时候在衣服里面瞎划的。她说，一件大衣的里子上被你写遍了，好几十首唐诗宋词，你都能背下来？我说，那些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名篇，谁不会。她说，你的字写得真好！你教我写字吧，好吗？我笑说，你们能在这里几天。她说，不知道，不会太久吧。她好像犹豫了一下，神秘地说，你知道我们来你们这里是干嘛的吗？我说不知道。她悄悄地告诉了我她来此的任务，对当时的我来说，这真是一个惊人的消息。
　　 过了一会，她慢慢地说，你——你把那件大衣送给我吧。我赶忙说，你开玩笑！谁要那破大衣。那是工作服，我放电影时用的，晚上冷。她没有说再什么，悄悄地走了。
　　 又过了一天，她又来了，在我的宿舍翻看我的书，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突然，她在玻璃板下看到一张照片，问是谁，我说是我的妻子。她睁圆了眼睛，说，你结婚了？我说旁边那个是我的儿子。她更惊讶了，说，你们怎么那么早结婚啊？我笑着说，我还嫌迟呢。
　　 第二天，她把大衣还来的时候，我不在。
　　 小胡说的消息，在今天的人们看来，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但在改革开放之初，确实惊人。
　　
　　 海岛野战医院的护士小A回杭州探亲才几天，医院同事小B就给她寄来了一封信。小A不在家，丈夫看到信封上是女同事的名字，就拆开看了。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原来是一封情书，一封女人写给女人的情书！
　　 小A的丈夫一时间无所适从，信纸在他手里瑟瑟发抖。从谈恋爱开始算起，自己也从来没有给小A写过如此肉麻的话，可来信的女人竟然说出“几天不见你了，想你想得我不想活了。我想抚摸你、亲吻你……”，她还让小A赶快回去，说“只有搂着你才能入睡”等等，真是不堪入目啊。
　　 很快，部队领导收到了小A丈夫挂号转来的这封情书。
　　 很快，小A收到电报，令其立即归队。
　　 很快，小A和小B被先后送到了我们这个差不多与世隔绝的小山沟里，要塞区政治处来了一位首长，来为她们两人办“学习班”。陪同她们的，是从各科室抽调来的4个女兵，其中之一就是小胡。
　　 当时小A和小B还是自由的，但两人不能见面。因为不是同时送来的，互相并不知道对方也在这里——一个住在前面的机关招待所里，一个住在后面的修理班腾出来的营房里，相距也就是500米左右，中间隔着机关的几幢楼房、一个篮球场和一片茶树林。每天除了学习，谈心，就是出来散步、活动、打乒乓球，有时我们会看到A或B在阅览室看书看报，只是两人的时间是错开的，不会同时在一个地方出现。
　　 我便留意观察那两个“罪人”：小A娇小玲珑，小B高大健美。小B的乒乓球打得很好，很快，我们机关和警通连里已经找不到她的对手了。她人很和蔼，也善解人意，赢了球还要表扬对手，说，你打得蛮好的。或者说，你的发球不错。她虽然高大，但还算苗条，平坦的腹部，修长的双腿，像个运动健将。而小A爱看书，很文静，也很瘦弱，在阅览室低头看书时，短发垂下来，露出雪白的粉颈。听人说她近视，戴着隐型眼镜。是啊，如果戴其他眼镜，那真是可惜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就这两个人，居然犯了当时之大忌，搞起了同性恋，我尽量发挥着自己的想象能力，还是不能理解她们的情事。当时没有人能解释她们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也不知道她们犯了哪一部条例，更不知道如何处理她们——她们给部队首长出了一道难题，也让我们感受到了冲击。
　　 当然，女兵的到来还是让我们很开心，虽然大多数人表现平静，但我知道，大家心里是兴奋的。
　　 陪同她们的4个女兵分为两拨。两个陪A，两个陪B。陪B的两个人里有一个叫燕子的，很活泼，笑起来像银铃一样清脆动人，几天下来，许多战士成了她的朋友，驾驶员小李就是她的朋友之一。我和小李也是朋友，小李便拉我去找燕子玩。
　　 跟着燕子，我学会了玩跳棋，但玩了几盘，我都输了。燕子玩得确实厉害，一次能“跳”好远，小李比我稍好，但也不是燕子的对手。很快，我们就兴味索然，不玩了，停下来说话。小李读书不多，但执意要跟燕子学英语。燕子就教他，教的第一句居然是：ILoveyou!
　　 小李不明就里，对着燕子反复说这一句，没有觉察到另一个女兵回来。听到小李对着燕子反复表白“ILoveyou!”那女兵吃惊不小。燕子连忙解释，说他刚学会，不懂意思的。即使如此，那个女兵还是对小李正色道：“记住，这句话是不能随便说的。”弄得小李一头雾水。
　　 这些往事其实并不遥远，但留给我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我不知道那两个犯错女兵的最后归宿，也记不清其他女兵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我确信，她们的到来，给我们平淡的军营生活带来了热闹，也给我们枯燥的生活带来了话题。都说网络是神奇的，那么，我这篇短文，当年的那些女兵男兵们，你们能看到吗？
　　 曾经的我们，是那样的幼稚！
　　 曾经的我们，是那样的年青！
　　 曾经的岁月，是那样的难忘！
　　
　　 附记：1984.3.3星期六，晴（当日日记的一部份）
　　 有一个姑娘的名字要留在这里，她叫魏巧燕（注：即上文中的燕子）。她长得一般，不能算美，但由于她的性格开朗，勤奋好学，使得我的一个战士朋友（注：即上文中的小李）为之倾倒。这个朋友明确表示，希望我能从中做点工作。怎么办？我曾发誓不干此类事（指当介绍人），但这次算是例外吧。然而我很悲观，成功率小于失败率，这点也向他明说了。
　　 魏巧燕很可能成为我未来作品中的一个人物——一个颇有个性的人物。为了不致遗忘，记下她的大概：护士，军人，中专毕业，身材瘦小，单眼皮，牙齿不很整齐，但很洁白，衣服稍肥大，穿着简朴，一般的高跟皮鞋，爱学外语，看书很快，跳棋水平一流，乒乓球打得还可以。113医院内二科。
　　
　　 1984.3.7星期三，雨（当日日记的一部份）
　　 越俎代庖，为李朝明写信一封给魏巧燕。李看后不一定同意发，尚未给他。他在分库值班。昨天送他一本《风流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