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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天涯】民主之家(散文)


作者:张惠雯 布衣,497.6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20发表时间:2013-05-05 08:39:57

我生长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国家庭。我母亲虽如刘胡兰一样未成年即被发展成为女共产党员,年纪轻轻即当上县城里唯一一家百货公司的头儿,但“万恶”的旧社会把她耽误了,她确实没读过多少书。至于我父亲,他幼小丧父,在乡间边玩耍边拖拖拉拉读了高小。解放后,我爷爷那位十几岁就出去跟党闹革命的弟弟在南京军区当了官,接我父亲到南京跟着他读中学。我父亲捱了一年多,但因为老师们大部分都用南京话讲课,他实在听得烦,就偷偷跑回家乡了,死活不愿再回南京。他那位叔父没法,只好给他在县城安排了一个工作。五十年代末,我这位二爷爷英年早逝,我父亲也因此彻底失去了当“高干子弟”的希望。
   就这样,这二位都没能读完中学。但这两个不怎么爱读书、完全谈不上博学多闻的人士,这两个从未沾过洋墨水的小人物,竟创建了一个民主式的家庭,这家庭中弥漫的自由氛围使它迥异于我成长中所接触的其他家庭。
   我们家中的人直接以名字相称。自我记事以来,家中小一些的孩子对兄姊直呼姓名,这不会被视为无礼的冒犯。外人觉得不礼貌,但我们觉得这样感觉更自然,也很亲昵,还有种朋友间的平等。有时,我们在亲密、完全开放的氛围中甚至会以名字称呼父母,譬如,我们会开玩笑地夸奖母亲说:“爱莲(或爱莲同志),你烫了头发很漂亮嘛。”他们不仅不生气,还露出和我们一伙儿的戏谑表情。我觉得这样一个称呼并不仅仅是个称呼,它其实有更深的内在影响,就我自己的感觉来讲,我觉得在他们的名字自然亲切地、破除陈规地冲出口的那个瞬间,仿佛一切代沟、上下之间的隔阂都消失了。小时候,我一直以为这是我们家的独创。
   我们家不仅称呼随意,动作也自由。我们有时会和父亲像哥们一样勾肩搭背,会和母亲嬉笑打闹,他们并不因此就认为做父母的“威严”受到侵犯。但最奇特的是,从对思想言论严酷钳制时代过来的父母亲,竟允许我们在观念上以下犯上,在家中完全实践言论自由。
   我们家常因观点不同而爆发辩论,一方是我和哥哥,另一方是父母。我们年少气盛,“当仁不让”,势必要给陈腐的观点以迎头痛击。父母也不示弱,他们拿出老革命的气魄,畅谈经验,暗示我们幼稚的理想主义。而我那些只关心美丽事业的姐姐们,看父母处于劣势,就弱弱地替他们说几句。我马上攻击她们缺乏依据,对历史和政治只是充满“低能的热情”。她们就激动了,也卷进论战中。她们的参战正中我的下怀,因为她们虽站在父母一边,却基本上添乱多于帮忙。
   这种辩论通常发生在餐桌上,有时因为辩论,饭后一两个小时大家还围坐在那儿滔滔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屋顶聚集着强音的云层,其激烈程度会令旁观者误以为亲情即将破裂。但很快,我们辩论累了,握手休战,又亲密无间了。这就是活生生的“和而不同”的例子。但有次我父亲在饭前辩论中真的生气了,他没有滥用父权斥骂我们,而是自己气得不吃饭,躲到房间里去了。过一会儿,我们没心没肝地吃得正欢,他从自己房里抽着烟出来了,似乎琢磨出了我们观点的漏洞,喜形于色地说:“你们有一点说得不对……”
   言论自由是一方面,但我们这些孩子的观点不只停留在言论的层面上,我们还参与家中一些重要事情的决策。每逢遇到一些事关所有人的事,譬如新房子盖一层还是两层、小孩儿可以保管多少压岁钱、那盒从北京带回来的奶糖应如何分配,我们就会召开家庭会议。而每当父母决定召开家庭会议,我就异常兴奋,不只因为可以发表意见,更因为我的意见不仅仅是空话,还能对事情的结果有那么一些影响,而且,我喜欢那种自由参与的氛围。家庭会议上,我们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做决定,我虽是最小的小孩,也有我那一票的权利。
   除了决策性的家庭会议,我们也有批评性的家庭会议,我记忆中这样的家庭会议主要是针对我父亲。他喜欢喝酒,年轻时不限量,常常喝醉。有一次喝醉了躺在家门口外面睡着了,下着大雪,我姐姐下晚自习回家,差点被绊倒,以为是根木桩子,还踢了两脚,仔细一看却是老爸。还有一次,他喝完酒自己唱着歌回家来,自行车不知丢到哪里了,问他他还硬说自己没骑车子。为此,我们召开家庭会议。老爸在家庭会议上念了道歉信,并当场立下军令状,声称以后如果自己再喝醉,家里每个人都可以打他一巴掌。很多年里,那份军令状就贴在我家客厅正对着门的那面墙上。
   我父母还是自由恋爱的提倡者,常自豪地对朋友说:“我们不干涉小孩儿恋爱,他们的对象都是自己选的。”他们真的是从不干涉,更不会势利地去判断未来女婿。他们不看重对方的钱财或家世,却注重对方的人品性格,从这一点上给女儿们提建议,但是否采纳,这全由我们自己来决定。
   两位老人没什么出众的才华智慧,他们自己的一些看法毫不特别甚至有些迂腐,但他们却不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孩子。我们家没有清规戒律,这反而时刻提醒我们要对得起这信任,要自尊自重。我们也没有礼节的约束,但这丝毫无损孩子们之间的亲密团结,更无损我们对父母的尊敬,只是这尊敬并非缘于畏惧,而是缘于爱、恩情和赞赏。
   有时候,我偷偷观察二老,越看越纳闷,我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他们那一堆“先进”的管理方法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两个人从未读过伏尔泰,他们何以连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发言权也能予以尊重?我渐渐认识到,民主的制度、程序也许可以从别处借鉴,但自由这个东西却不是学来的,它乃是人天性中就需要并向往的。我的父母亲之所以给我们创造了这个民主之家,这不是他们在模仿谁,而是因为他们自己也喜爱自由。更可贵的是,他们有很强的commonsense,还有个幽默、宽容的性格,在这种常识感和开明性格的结合中,自由的喜好就不受压制地释放出来,成了我成长中的自由空气。
   我也渐渐认识到,一个人不需要多么高超多么智慧才配拥有自由,他只需要是个正常人。何谓正常人?一个未被改造变异的人,一个具有常识、能分辨是非黑白的人;一个具有基本道德感的人、明白自己应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的人。可是,我越长大,越发现具有常识且能坚持这简单真实的常识是一种罕见的品质。正如我在奥威尔的《1984》中读到的,在某些社会中,“常识是异端中的异端”。奥威尔说,所谓自由就是可以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但当更权威的人告诉你二加二不等于四的时候,就像当年有人说鹿就是马、说亩产不是几百斤而是数万斤时,有几个人还敢坚守他的常识?我越长大,越发现做一个正常人很难。譬如,正常人应该说真话,但从我小学开始,从我的老师和校长开始,有几个坐在台子上对我们讲话的人在说真话?他们不是不了解,他们对一切都了解,他们一边了解一切一边说着和真实相去甚远的话。对需要帮助的人施以帮助,这再正常不过吧?可我们看见老人跌倒不仅不敢扶助反而会吓跑。对其他人类的友爱、理解是正常的吧?可你稍微表现出对其他民族所遭不幸的关心,别人就笑你:关你什么事儿?显然,在这里,道德冷感反而是正常的。于是,说真话、帮助别人、关心人类都成了一种奢侈,还有正常可言吗?很多人写了改善社会的伟论,他们说制度如何如何,体制如何如何,管理如何如何,可很少说到人。而我始终认为,首先得从人开始、从越来越多的人变回正常人开始。
   一位小说家说,一个人如果领略了自由的魅力和美丽,就不会再去找老鸨和妓女。因此,对社会上那些伪装成干净的龌龊、伪装成正统的卑劣、伪装成正确的荒谬,我一早就失去了胃口。我不是个反叛者,但我至少还有一点判断力和洁癖。当我看到老鸨和妓女式的人和事,我会毫不掩饰地说:低劣的骗子!为了这一点判断力,我要感谢我的父母,感谢我那个民主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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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朴实而寓意深刻的散文,从自己的家庭说起,引出对民主的议论。作者那朴实的父母给子女一种很好的民主自由的家庭环境,为子女的健康成长和为人之路创造了良好条件。对于个人而言,一个家庭,一个社会包括一个时代如果始终洋溢着一种自由的空气,那真应该是这个人的福祉,也是他终生受益的美德。作者从小就生长在一个自由的家庭里,长大后去南洋,去美洲并有很好的发展,作者的血脉里流淌的是一种自由的精神,这得益于父母和家庭的言传声教。好文,感谢赐稿,推荐阅读共赏。 (编辑:秋觅)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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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秋觅        2013-05-05 08:40:30
  这是一篇朴实而寓意深刻的散文,从自己的家庭说起,引出对民主的议论。作者那朴实的父母给子女一种很好的民主自由的家庭环境,为子女的健康成长和为人之路创造了良好条件。
秋觅
2 楼        文友:秋觅        2013-05-05 08:45:20
  作者从小就生长在一个自由的家庭里,长大后去南洋,去美洲并有很好的发展,作者的血脉里流淌的是一种自由的精神,这得益于父母和家庭的言传声教。
秋觅
3 楼        文友:秋觅        2013-05-05 08:45:33
  文后的“(发表于新加坡‘联合早报’)”已删除,根据网站最新规定,从今天起,文章后面不需要附有原文载于某某刊物和个人介绍等字样。作者见谅!
秋觅
4 楼        文友:潮仙        2013-05-05 10:38:23
  我不是个反叛者,但我至少还有一点判断力和洁癖。当我看到老鸨和妓女式的人和事,我会毫不掩饰地说:低劣的骗子!为了这一点判断力,我要感谢我的父母,感谢我那个民主之家。拜读老师佳作,向您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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