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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胎记的鸟巢(散文)


作者:佳骏 秀才,1310.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259发表时间:2013-05-05 09:42:31

1
   天渐渐地冷了,所有的窗子都关着。青苔爬满了院坝里的土墙。偶尔几只小鸟从田野尽头飞来,在天空迅疾或懒散地掠过,停在菜园子的栅栏上,不动了,脖子紧缩,目光定然。像几个自然界的使者在等待冬季的莅临,想象洁白的雪花从岁月深出飘来,安静地将大地覆盖--冬天如约而至。
   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万物秩序井然,不动声色,却又气象万千,风云诡谲。母亲坐在木椅上纳棉鞋,父亲在屋内生旺了火盆烤火,爷爷凭借他的水烟筒进入了对往事的回忆,每个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抵御季节的严寒。惟独我却在冬季里感到恐惧,我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一个如此漫长的季节中,究竟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值得可做,整个冬天甚是无聊。风声萧瑟,雪落无声。动物们匆忙地搬运完准备过冬的食物,销声匿迹,留下七零八乱的爪痕,清晰地印在雪地上,像一幅幅简笔插图,生动致极。而屋檐下木桩上栓着的那条狗,似乎对节令的变化熟视无睹,安静地蜷缩在草窝里,聚拢起茸茸长毛,将温暖搂进怀抱。它已经学会对生活应付自如。
   我不知到怎样做才能捱过一个漫长难熬的冬天--积雪在我的骨子里游走或睡眠。我身上穿着去年冬天穿过的一件旧棉袄,发现棉袄内层的破洞里几个虱子正在冬眠。我总觉得在冬季里待在野外比待在家里好--寒冷总是最先袭击那些幻想取暖的人。北风依旧伺机对大地上的事物进行破坏,我看见田野边的白杨树上几个空空的鸟巢随风晃荡,孤零零的样子,像我祖先在几个世纪之前遗留下来的故居。
   人总是不能看见一些东西,我没能看见那些深藏在冬季里的秘密。我所看见的都是些与季节无关的事情。在冬季--我看见流水在追赶春天;看见阳光躲在冰凌里歌唱;看见肥沃的土地瘦骨嶙峋;看见另一个自己,蹲在角落里,像一把生锈的农具,弃置多年。
   2
   五月里的一个下午,我午觉醒来,脑子晕糊糊的,讨厌的蚊子嗡嗡地在耳朵边乱飞,试图趁我不注意时咬我一口。太阳的光线移到了院子的西墙上,将原本搁置于墙角的农具和柴垛的影子投射其上,像民间传说中某些怪物的身子,凄清恐怖。再也没有比这时候更平静的了,我突然感到害怕,心凉如水。父母不在家,我找不到更加充足的理由来替自己壮胆,身子颤抖着,两条腿瘫软地往下陷。我像是一根脆弱的草,随时都有被折断的危险。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那个燠热的下午存活下来。
   邻居说我母亲去田野收割麦子去了。我想去把母亲找回来,这样我会觉得塌实和安全。我几乎是怀着混乱的情绪踏上去田野的路的。四野无声,阡陌交错;大地肃穆,残阳似血。蝉蛰伏在路边的树枝上聒噪,嘶哑的声音宛如在拉一个破旧的风箱;蝴蝶翩翩飞舞,在某一个高度上炫耀自己的技能;蜥蜴闪电般从脚边的草丛间蹿出,又倏忽变魔术似地隐身不见了。周围的田地间随处可见弯腰劳作的农人,姿态谦卑,神情专注。他们与土地之间充满了默契。我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都把我当成了陌生人,不与我打一声招呼。虽然他们都认识我,但又不愿在与庄稼的低语中抽出时间去浪费其它的表情。这使我感到我所生活着的大地并不是一个充满生机与温暖的绿洲,而是一个隔绝的孤岛。而我又是孤岛之外的另一个孤岛了。
   我几乎是在看见那只蚂蚱的同时看见母亲的。饱满的麦穗在麦田里像火焰一样燃烧,大片的麦子随风倾倒或消失。就在我要靠近麦田的时候,我的额头瞬间被一个弹丸般弹跳的东西刺伤。我用手摸了一下,有血。疼痛减轻了我先前的恐惧。当我确定自己是被一只蚂蚱腿上的锯齿所伤时,我看见那只蚂蚱已经蹦跳到了母亲的头发上。而此时的母亲正被一片麦子包围着,锋利的镰刀正在使一种事物趋向终结。汗水流到她的眼睛里,像我额头上被蚂蚱刺出的血。母亲似乎感觉到了头发上有异物停留,她举起手,朝头上一拍,那只伤害我的蚂蚱迅速滚落在地,尸首异处。与此同时,我看见母亲粗糙的手掌被镰刀划得血迹斑斑。她和那只死去的蚂蚱同都是被自己的镰刀所伤--那镰刀长在她们的肉里。蚂蚱从母亲头上滚落的时刻,我发现它张开的翅膀上的花纹竟然跟母亲额头上的皱纹一样美。只是,我不知道蚂蚱被母亲拍死的那一刻,它的疼痛是否也跟母亲的皱纹一样深?我午睡后的恐惧终于被另一种恐惧所征服。
   五月里的一个下午,我目睹了一只蚂蚱的悲伤;
   五月里的一个下午,我看见一种伤痛正在填满我们家空乏的粮仓。
   3
   我从黑夜里醒来,月色清凉,周围静静的,蛙鸣如鼓。风把树的影子拖得很长,幽暗中像极了晃晃悠悠的鬼影。我清楚地看见自己走在一条陌生的道路上,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好像是去远方找一个人,又像是去野外寻一样东西。总之,我已经踏上了一条通向黑夜的道路,我在路上遭遇或是目睹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一个小孩子,却偏扮成大人的装束,腰间挂着个竹篮,站在一块焦干的荒地里,挖土豆。苍老的面容模糊了他的年龄。他的手掌很锋利,像两把铁揪。一掌插进土里,地上即出现一个洞,而他总能从那些深黑的洞口里掏出至少两个以上的土豆来,这使我感到惊讶。"你挖这么多土豆,吃得完吗?"我问他。他默不作声,对我的提问置若罔闻。而继续朝他的竹篮里放土豆,我看见他放进去的每一个土豆都是一颗粗砺的石头。
   --天空上满是飞翔的人,像池塘里窜动的鱼群,混乱无章,群龙无首,逃命似的拥挤。借助月光,我认出了其中的两个人,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嘿,爹,娘,你们在干什么,玩游戏还是逃难?"我朝他们使劲喊。可没有谁愿意理睬我,乘着风势继续狂奔,朝着村庄以外的方向。整个村庄顷刻间变空了,惟剩下些破旧的瓦房,嘶鸣的牛羊,沉寂的坟堆。我在地上拼命追赶着飞逃的人群,突然间,我看见我母亲和父亲从天空中掉了下来,我急忙跑过去想搀扶起他们,却发现掉下来的是两把锄头,深深地插在麦地里,纹丝未动。那是我父母在白天干完活后遗留下来的。
   --一个瞎子,应该是村西口的黄二爷。半夜三更,阒寂无人。只有他孤独地在山坡上翻土。动作麻利,田地寂寥,整个世界只剩下他的脚步声。突然地,他就停下不动了,坐在田坎上,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上,哭了起来,很伤心了样子,嘴里自言自语地唠叨着什么。哭了一会儿后,又立起身,继续翻土,如是反复,无休无止。
   ……
   我在道路上走着,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最终不知是受到一束光或是一场雨惊吓,我脚下的道路瞬间消失了。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睡在床上,父母早就出地干活儿去了。
   天已经亮了,夜无疾而终。
   4
   月亮很瘦,似一个身染沉疴的人,无精打采。后院阒寂,蝈蝈的低吟在暗夜里流窜,像是夜在叹息。我和父亲坐在粗糙的石桌上--喝酒。间或有夜风吹来,酒香随风弥漫,父亲和我都有些醉了。父亲说:"你还年轻,不应该喝那么多酒,不然身子会吃亏的。"而他自己却喝得非常的多,已经到了无酒即不能活的地步,这使我感到哀伤。
   我一直坚信,是酒拯救了我的父亲,也拯救了我。父亲喝酒是缘于我的忧伤,而我喝酒完全是因为父亲的痛苦。这种相互的同情和怜悯竟然使一对原本滴酒不沾的父子因此变得一个嗜酒如命,一个恋酒成癖。我在记忆中清晰地储存了我和父亲从尝酒到嗜酒的过程:
   --最初,父亲为设法让我与其他孩子一样享有上学受教育的机会而不被辍学务农,他在每天超强度的劳动后,躲到后院的桂树底下开始了喝酒,直到把自己喝得像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我不想看到父亲为了我而不堪肉体和精神的双重重压而学会了喝酒,借以麻醉自己的恐慌。
   --后来,父亲为了替我物色一个媳妇,在四处托人受辱的委屈下,开始了疯狂地灌酒,直到将头上的青丝烧成了白发;我不想看到父亲整天为了我的私事而痛不欲生,无奈中便大量饮酒,借以浇愁,了以自慰。
   --再后来,父亲为不增加我的负担,让我安心闯荡自己的事业,每天都孤寂地隐在村庄的茅屋里,闭门喝酒,抵御难耐的落寞;我在异乡的孤旅上因想念父亲而不得见,便每晚一个人钻进被窝偷偷地喝酒,以抗拒泪水从眼角的滑落。
   ……
   父亲的身体是一个盛酒的坛子,里面装满了我的痛苦;
   我的身体是一个盛酒的杯子,里面斟满了父亲的忧伤。
   夜已经很深了,石桌上酒瓶中的酒早被我和父亲喝光。村子里所有人都睡着了,只有父亲和我还醒着--喋喋不休地继续探讨着酒中的乾坤。母亲从屋里举烛而出,愤怒地说:"瞧你们俩没出息的酒鬼,月亮都被你们喝出病了,苍白精瘦,还不晓得回笼睡觉。"我抬头看天,月亮的确比先前更瘦了,像我父亲弯弓如柴的脊背。我想:月亮瘦了,肯定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太阳正在受难--它们历来血脉相连。
   5
   黄昏,狂风肆虐,我背着背篓走向山坡,我必须赶在天黑之前将空着的背篓填满。这场风已经刮了几天几夜了,以致于我好多天都没有出门。父亲说:"狗日的风太狠,再这样吹,怕是要吹死人的。"母亲说:"孩子,你不能就这么白白地在家耗时间,虽然风猛,你还是该上坡去干点事的,生为农人,就注定了我们的身上永远都会挂着个背筐,而我们活着的任务就是随时随地都要想着将各自的背筐填满。"风从远处吹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草屑四处飞扬。凡风经过的地方,总会留下一些事物的痕迹,像是受某种力量摧毁后的废墟上所呈现出的迹象。我想象着该用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在最短时间内填满我肩上的背篓,而不至于等到天黑。我必须要赶在天黑前回家。
   事实上,我从家里出来走向山坡的时候,就看见了很多正在回家的动物:一只倦鸟绕树鸣叫,亲切地呼唤被风驱散的伴侣或者儿女归巢;蚂蚁排着整齐的队伍朝土丘的泥洞里爬,像打靶回营的士兵,迎风迈步;几只山羊紧跟着牧羊人,像温顺的孩子,流动的影子闪现质朴的光亮;一条狗从山岗的背面跑出来,急急地朝家赶,它在经过我身边时停下来看了我几眼,目光充满狐疑。它或许是认识我,想招呼一声问个好,又好像是要讥笑我竟然在天快黑时才上坡……
   我不能走得更远,只能在就近想想能把背篓填满的办法。我想到了割草,我在田间地头四下转悠,却发现根本就无草可割。这是冬天,百草枯萎,长势稍好的草早已被其他人先于我割去。于是,我又想到了拾柴,这也许是我填满背篓最有效的办法。我穿行于树巷丛林间,风吹树响,叶片乱飞。我搜寻得很仔细,试图能拾到填满我背篓的柴禾。暮色四合,光线幽暗,天已经黑了,而我却未拾到一根干柴。所有的柴禾均被风刮跑了,跟着柴禾一起被风刮跑的还有地里的粮食。我找不到任何可以填满我背篓的东西,这使我沮丧。
   我开始往家走,尽管我的背篓和出来时一样空。如果我再不回去,我不但填满不了自己的背篓,恐怕连回家的路也会因为黑夜而辨识不清。风继续吹,当我匆匆赶到家门口时,发现门是关着了,我大声地喊了几声:爹--娘--无人回应。听人说他们是去外面找我去了,可我总担心他们是被大风给刮跑了。风力巨大,无所不摧。我回转身,却看见屋前的一棵大树,立在飓风中岿然不动,顽强地抗拒着劲风的袭击。树杆上,一只蜗牛托着自己空亮而又沉重的外壳,紧紧地吸附着树皮,模样跟树一般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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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篇描写社会底层人物的散文,厚重苍凉。用我--父母的儿子,一个孩子的眼光,审视周围。在贫瘠的土地上人们如何与命运抗争,辛苦、顽强地生活。读着,有沉重之感,酸涩之感。母亲教导,要学会生存,尽管狂风大作,但作为农人,必须做活,不能总是呆在鸟巢般的家里。可“我”一无所获地回来,父母却又外出寻找,让人读出农家彼此相依为命的温暖之感。父与子的心连心,父亲总觉得愧疚儿子,儿子担心父亲,都以酒消烦,借以麻醉自己的恐慌。以至于让“我”觉得是酒拯救了他们。文字至始至终在一种沉沉的氛围里,酸愁地诉说着,却又犀利深刻。让读者读着思考着,文中寓意,留白于读者,自去领悟。推荐阅读!【编辑:山地731828829】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50800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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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3-05-05 09:45:44
  寒冷的冬,借用一个孩子的思绪,娓娓诉说着那事、那人、那情感……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3-05-08 12:44:27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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