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姑苏琐记(散文)
[水鸟]
相门桥位于干将东路。晚来无事,站在桥上观风景。
对于旅行的人来说,别地的风光均是美的。
夜风轻柔,河两岸灯火闪烁,但见明灭之间,水波粼粼,半河朦胧,只中间一溜尚呈暗色,是光源不济而为吧。而那点暗,却让河有了几分真实。
河面安静无舟。
那年来时,夜里旅行社租船绕河一周,船上马达轰鸣,即便说话,均需用尽力气。记得当时,灯火稀疏,人沉默,只觉人渐陷在一种深色的旋涡中。
而此刻,遥遥数年过,忽忽身已老,曾经相熟的人,喜欢的事,在岁月中,都变得可有可无,只留下这点热,握在手心里,死死地把着,深怕溜走。身后桥上的小车虚虚滑过,偶尔有轻微的刹车声。眼前风景眼前人,在我,若梦。
后庄拥挤的人头,在夜里,在灯光和烟雾中升腾到半空中的市井红尘,似乎伸手可及。但听不到他们,那个世界里的热闹,叫卖声,讨价声,吃的喝的开怀声……能想象到的一切尘世美好,在后庄反复上演,空虚了,满足了,一句话,一张笑脸,都会是幸福的动力。
我在桥上,他们在桥下。
一段距离,世界换了模样。
突然,几只水鸟“嗖”地从桥下箭矢般脱弦而出,没有声音,只有速度,它们向河中央飞去,迅速闯进入绚烂的灯晕中,并很快消失。仿若灯晕是个大站台,一列快车很快就把它们带到了远方。
大部分鸟雀在夜晚都蛰伏在隐蔽的巢穴,安全的暗处,它们天生的夜盲束缚着想飞的愿望。而眼前这些水鸟,却要在黑暗中起飞,抵达光明的远方,这种勇气,让人敬服。
转身,对面新修复的相门在灯光里夸张地呈现,我们的面容,被耀眼而拥挤的灯光照得透明,异乡的温暖,使人心安。
而身边的M,正如水鸟,缓慢地拍动着翅膀,做着飞翔前的准备。我只松手,他将脱弦而出。
[断水风]
坐游5,路过一些美好的名字,山塘街半塘站下。
车上聆听两人低低地交谈,婉转甜糯,煞是好听。吴侬软语,一个软字,低吟浅唱,道尽吴地的轻清优雅。据说,至今人们都沿用着哉、矣、兮、焉这些古语中的语气助词,而明朝、晚夜、落雨、适意这些诗句里的词汇是他们的口头禅。醉里吴音相媚好,不醉都好,何况醉里。
穿桥,过马路,入眼全是粉墙黛瓦,人转入——七里山塘,我们截取一半而入。
山塘街被誉为姑苏第一街,为白居易任刺史时建。
想起告别不久潇潇细雨里的浔阳楼,尚默念“座中泣下谁最多”的纠缠,一转眼,在吴地又遇“风月万家河两岸”,感慨万分。
弄堂深幽,人迹廖廖,想来,是我们未入正途,所以不免稀寡。
河流在左,忽隐忽现,总忍不住让人探头或转身一望。11月姑苏天,日暖风和,对面老妇蹲在河边洗涮,一层涟漪浅浅地漾过来。
人家门墙上,挂一鸟笼,内有画眉一只,晃头张望。门内无人,只两张竹椅上,上放衣服一件。对面壁上,一弯枯藤,有婉转之意。
一犬于门槛前闭目小憩,是沙皮狗,因蜷缩身体,头硕大无比,脸部皱纹纵深,恶中带憨,有意思的很。遂照相为念。迎面俩戴红领巾的小学生,看我们对着条犬比划,说:一条老狗有什么好照的。普通话,M听得分明。一笑。
东齐会馆,门楼气派,雕刻精致,对面河边石碑刻有山东会馆门墙,时间掏洗过太多的东西,剩下的,只这点珍贵的金。如今横七竖八停私家车无数的地方,想来便是会馆的院子,恍惚看到人来人往,北方人的身影,定睛时,无数漂洗过的床单和被子,在阳光下摇摆。
到热闹处,市场,卖菜的,卖衣服的,卖小玩艺的,一地的水。
新民桥,对面有山塘昆曲馆的字幅,但见两岸红灯笼,游船无数,房屋渐拥挤,低矮,河渐窄,人渐稠。
兜转闲逛,买海棠糕,看西洋景,酒酿圆子,生煎包。
白衬衣上溅几滴生煎包里的油。
后来便见断水风。
断水风是山塘女衣铺子,民族风,大红大绿,大蓝大青,描花绣凤,款式夸张。位于出口处,此处无水,仅风。
只是,再怎样的美服,能配得起这三个字呢。断水风,断了时间之水的风,爱情之水的风,断了忧伤、病痛、悲喜种种水的风,有吗?在吗?
回首来处,窄长石道,灯笼簇拥,人来人往,天地渐小。
风断水,水随风。
[彼岸]
据说彼岸咖啡馆对面的朱长巷口,有个叫伏羲的古筝班。
信息虽有,却不去打听。客在外,万物都是身外景,可观,可赏,唯不可拥有。
背依河水的彼岸咖啡在平江路,它跟周围许多特色小铺名声在外:猫的天空之城,一坪的海岸线,一朵一果,淡色艺铺,等。
去得早,彼岸尚未开张,去桃叶铺吃双皮奶,鸡爪。小铺里木窗敞开,流水安逸。对望,一木门紧闭,上有一联:嘉木堂前花前树,彼岸楼外又一春。
平江路的早晨,人稀街静,夜里晕黄的灯光,慵懒闲散的人流,连同那些犬、猫,都不见了,街道安谧,让人不敢迈足,只屏息而行。河边的桌椅刚被清水洗过,空侯的感觉,有几分冷清,但这冷清却不同于常态下的漠然寒意,竟是明知结局而享受过程的一种美妙经历,是在的延伸,是有的把握。
一坪的海岸线,窄小店铺,曲折的木书架,牛皮纸本子,牛皮纸信封、明信片,恍惚时光,鼻息里带几分遥远记忆里的木香。
明信片图案装帧极尽其简,似早年自制的贺卡。本子封皮亦是早年的图画,掀开,简单的绿格子,人一下子跌回到旧年。
旧年还是少年人,穿布衣、吃粗粮,睡土炕,喜欢炫耀自己的短处,描一朵花,画一条河,都是一片心意。
前段翻出一张,是侄子给M的,将白纸折叠,封面描素花,掀开,是彩铅画一只直立的老虎(上一个寅年),眉心一个大大的王字,脚底单瓣梅花数朵,上写:送给弟弟,祝节日快乐。封底用蓝铅画着几条曲线。童年涂丫,简单,真实,美好,难忘。
想起那些老东西,眼前这张牛皮纸上明显地有人工做作的痕迹,虽极力朴素,怀旧,到底多了几分虚假。
如今年月,假的,亦是好的。太多的欺瞒让人开始喜欢表面这点难得的、短暂的好。
过去,现在,回忆,真实,此岸,彼岸,闪回间,一些陌生而熟悉的东西,在时间中,缓慢地流过。
购本子明信片各数,有寄出去的愿望,提笔,难为。前思后想,未寄出一张。世间事,坦荡的少,纠结的多,沉默,最好。
出门,冰纹格的木头窗子被绿色植物遮了一半,未遮的一面挂五张牌子:
一坪的海岸线。
分钟喝一杯咖啡。
十分钟坐坐发呆。
十分钟写三行字。
十分钟年华老去。
[寒山子]
过西阊门,姑苏城外,枫桥镇,寒山寺。
下午时分,阳光佳好。稀见的暖意让人恍惚。仿若旧事重现,梦再来。
但见人头攒动。想必均为那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而来。可不,一进去,这句诗便如繁华扑面,被很多名人以墨警示,横竖反复,怕人不知。这景象,倒叫一句凄凉意的句子充满了喧闹,凄意,凉意,客愁,屐旅,全然改味,热腾腾不明究里的笑脸,如茂盛的植物,拥挤在前厅后院。
旅人,从来就像傻子,一味地让预知的景象遮蔽,装腔作势,夸大其词。
仰头,寒山寺压顶而至。
当日寒山拾得由天台山而来,将建于六朝时期的“妙利普明塔院”更名“寒山寺”。1000多年内寒山寺先后5次遭到火毁,最后一次重建于清光绪年,为吴中名刹。寺有大雄宝殿、藏经楼、钟楼、碑廊、枫江楼、霜钟阁等。
欲得安身处,寒山可长保。
寒山子曾多么地满足于此处于他的足:景,境,道,情,界。又有些什么是任人如何翻阅和深究都无法抵达的解?时光埋葬了多少秘密,只有时光自己晓得。而时光太老,太无情,或许,一切均不宜记取,只是我们错误地将所有的不舍交给水流,以为顺其自然流将下去,到最后能抵达某地。
寒拾泉,俯身,黑洞洞光阴如盲。寒拾遗踪。常乐池。镜花水月。
烟雾弥漫,黛瓦黄墙,绿树红条,天涯客,世相纷坛,谁又不是烟尘里的芥子?
太多人皆习惯拣择,抛切,兜兜转转,错的时间对的人,对的时间错的人。人间纷杂难辩,死伤去数,哭笑不得,身不由己,心不由己,活着,像个陀罗。遂将一己之愿全交付面前和合二圣。但见寒山拾得神像,从来坦胸露乳,衣冠不整,面上更是嘻笑不噤,你在他们面前,像极了一个笑话。
而即便是一个笑话,你也愿意虔诚谒拜,求和,求合,求一人心,求不相离,求短暂的圆满。
心包太虚,是神。心挂某物,是人。
蓦忆一句早年听过的唱词:只愿相离不白头,岂敢白头再相离。纠结的好。
其中半日坐,忘却百年愁。求得半称心,便也好。
只是,即便神,即便抵达无心境界,寒不闻寒,热不闻热,没溺深坑,如痴似兀,亦是有憾的,所以雪窦禅师当日有云:
出草入草,谁解寻讨。
白云重重,红日杲杲。
左顾无暇,右盼已老。
君不见寒山子,行太早,
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
张继是记得来时道的,他举棹归里,夜泊枫桥,一首《枫桥夜泊》,脍炙人口,随着寒山钟声,传唱至今。所以他成不了仙,他只能是尘烟里的歌者。在寒山子的领地里,游走,闲逛,作客。
闻他秘事,不向余说。
[玄妙]
入平江路,穿大儒巷,过临顿路,便是观前街。
观前街是城内繁华的商业步行街,店铺鳞次栉比,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电影院……眼花缭乱的大场所,摆了一街的需求。
玄妙观是摆在其中最老的一个地方。姑苏香火最盛的地方并非佛教寺庙,而是道教的玄妙观。有记载曰:现有山门、主殿(三清殿)、副殿(弥罗宝阁)及21座配殿。山门雄伟高耸,上悬康熙帝御笔赐额“圆妙观”。南宋淳熙六年重建的主殿三清殿面阔9间,进深6间,高约30米,建筑面积1125平方米,重檐歇山,巍峨壮丽,是江南一带现存最大的宋代木构建筑。殿中须弥座上供高17米泥塑贴金的3尊神像,正中是元始天尊,两旁是灵宝天尊和道德天尊,俗称三清。神像高大庄严,是宋代道教塑像中的上品。三清中道德天尊又称太上老君,传为老子李耳。其像座有老君像石刻,为唐吴道子绘像,唐玄宗题赞,颜真卿书,由宋代刻石高手张允迪摹刻,可称“四绝”碑,是目前国内仅存的两块老子像碑之一。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正是细雨沾衣,空气清润。这句经典,在香火鼎盛的观前,徐徐漾开。正山门,如意门,清理道教碑,天,地,你,我,在这里,此刻,各抒己意,各司其职,却又如此和谐无间,舒适之感。
玄妙,老子,合适的建筑,适合的神。
相传早年间此地为露天书场,设摊者日多,有小吃、日用杂品、文具玩具、对联字画、花鸟鱼虫的摊店以及医卜星相、江湖杂耍等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煞是热闹。而今亦有小贩,专营旅游产品,为丝品,银饰,珍珠,挂件之类。联通公司搭了简易棚,在宣传WO,跟商店里的音乐声,殿里传出来的钟声搅杂在一起,繁乱,杂多,却似从久远年代遁迹而来,带着悠长醇厚的人间滋味。
天渐暗,灯流如河。三清殿内更是亮如白昼,仿若天堂。
雨丝斜斜地在光里挂着,好象一幅绝美的幕布。
伞下,我拉着M的手在雨里,神仙们在殿内,就这样对望着,之间无数的伞们过来过去。
玄妙,玄妙。
天下微妙之变多如繁星。若当日老子自河南而天下。今M至晋入苏。机缘,巧合,是,非,种种由天定。无人能违。即便道家鼻祖老子,他能算到此身踏入之地将成为永世牵绊?
只是,不久后,他在,我走,从此天涯。细雨极好地遮掩着我无边的悲愁。
只要有你,天地灿烂,人间大好。
老子曰:天长地久。
心下一热。
夜雨里透着水光的灵星门,跟众多的饭管酒肆注视着常熟的人间离愁,不动神色。
[得月楼]
前天新闻里有青团子上市的消息,M笑说,估计他们把糯米做的诸如酒酿丸子,汤园之类的,都叫团子了。
在北方人看来,这些东西真是大同小异,材料都是糯米,只不过配料不同罢。
管中窥豹,南方北方,一粗犷,一细腻,这点差异也造就了生活质量的高低。
前次去姑苏时,一街挑担卖菱角的农人,在雨里被城管赶来赶去,慌张中又悠闲,像一场闹剧。当时坐在临街的窗前吃的就是汤园,比超市里的大,一大碗四枚,入口粗,但有劲道。第一口下去,卖菱人刚驻足,把担子架到篮上,最后一口吃完时,他们已经历了被赶,逃,躲,之后又转回来,担子也刚好架到篮上。
恍惚时间并未流动过,但碗里少了的那只团子到底也是时间的佐证,真让人好笑又感叹。
论坛里的坡度说苏州的煎饼,已少了地域特色。我倒吃过一个,以为是跟煎饼果子之类的食物,不想跟北方近两年流行的灌饼差不了多少,鸡蛋,火腿,外加一片生菜,但经了苏州地域里某种特别气质的熏陶,吃到嘴里,到底也与往日不同。
个人最喜欢“彼岸”那一段,有种安逸平淡的幸福感蕴藏其中,让我的心倏地就安稳了下来,特别是最后几句,十分钟的时间,读书抄字,品茗静坐,人生如此,则尽享灵魂的升华。
感谢指尖带我们看到了姑苏如此优美的一面,亦感谢姑苏的赐稿流年,遥握,问安。
梦魇拜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