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算起来过去的时间也不太长，但感觉是不少年前的事情了。我总有把它写下来的冲动，为了记住那段农家生活，为了一个小小的故事，更为了记住一个过程。我想不少人会认为这样的故事已经过时了，特别是现在的年轻人。但我还是把它写了出来，读过的人可能有不同的看法，但没有人会说我是无聊的，这一点我很自信......
　　 一望无垠的苏北平原，有一条不为人知的河流，地图上标明灌河，当地人叫它潮河。在潮河入海口的南岸，有一个小得可怜的集镇叫平集。多少年来，人世沧桑，平集无动于衷。人们的衣服由青黑色主宰，秋冬季节，对襟棉袄不钉扣子，一根草绳拦腰一系，戴上一顶狗头帽子，刮风时向下一扒，只露两只眼睛。平原上的风沙无遮无挡，直刺骨头，老大爷老婆婆大多见风流泪，一副可怜相。谁也闹不清，穷惯了的庄稼人为啥特别喜欢赶集。逢集时窄窄的街道水泄不通，人流上面晃动着一根根扁担，扁担头上时常可见用几根稻草拴着两三根油条，摇着摇着，一直摇到家中，给宝贝儿子带来满足。
　　 最能体现平原特色的是独一无二的当地方言，这大概是语言学家还未曾留意过的一块处女地。平集方言像泥土一样朴实，每句话总要加上别具一格的尾音。普通话这里称为“官话”，那属于外来户、洋学生或者当过几年兵、见过大世面的人，在这里不流行，就像这里大姑娘不流行烫发、小伙子不流行小胡子一样。
　　 要想领略一下这里的方言，在平集转一圈就行。但那可能是零星的，简短的，有的还不那么地道。好了，有一个值得一去的地方——平集书场。书场就是说书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浓缩的人群，围成一个圈圈。 中间一张桌子，放一只小鼓，一面镗锣，还有一个唾沫星飞溅、精神头十足的说书人。听一听，那才是标准的平集方言。留意看一看，在书场最里面一圈，会蹲着一位五十里外的大爷，一边摘菜，一边惬意地听说书，嘿！真是一举两得。
　　 这大爷姓张，逢集必赶，挑几个冬瓜、茄子来卖，买二斤青菜、豆角，什么不卖不买也来。路上碰到人问：“大爷，上哪？”他很少说是去“赶集”，而答：“听书去”。......当然，这是不少年前的事了。现在的平集书场里，已经没有张大爷的席位了。
　　 张大爷住在离平集十多里的小前庄，年纪大了，连自家的小院子都不常出。一辈子爱听书的张大爷，从前常学着说书人的腔调说：“餐可忘，寝可废，不听说书难熬也。”张大爷听书一遍记个差不离，两遍吞进肚子里。当年大田干活歇下来，小伙子们仰八叉躺在田埂上，听大爷来一段杨家将、岳家军，大闺女小媳妇也听，是边纳鞋底边偷偷地听。后来，集上说书的不见了，大喇叭放“样板戏”，大爷嫌吵得慌，一句也不入耳。有一次，大爷偷偷地从说书人那儿借来了“唱本”，让儿子张小明说给他听。谁知这小子平时一口土话，一照字上念，就拿腔拿调、结结巴巴地说官话，好好一段书，让他读得没滋没味。气得大爷骂：“未吃几天草，尽拉羊（洋）屎蛋蛋。老子挑冬瓜赶集卖两个钱供你念书，你连个唱本都认不下来。”
　　 苦命的大爷等啊等，终于，集上又来了说书人。那次，后村的来富叔来告诉大爷这个喜讯，把个大爷乐得坐不住板凳。可是，人老骨头硬，腿脚不便当了。再加上有了一个责无旁贷的“美差”——带小孙子，还能赶集去听书么？如今是吃穿不愁了，可那算啥。张大爷想念那唾沫星飞溅、精神头十足的说书人，想听那地道的、有味的、像泥土一样朴实的方言说书，想见那些从前常在书场相遇、满身黄土、大嗓门打招呼的老伙计们。吃穿不愁，大爷却常常莫名其妙地长叹一口气。
　　 老年人往往跟孩子一样没有耐性。又到逢集了，张大爷宣布“罢工”，不带孩子了，“复工条件”是每次逢集由小明用自行车带他去听书。小明媳妇是小学教师，要带的孩子很多，不能只管自家的孩子。两口子没法，只好妥协。一辆自行车，前面坐孩子，后面坐大爷，祖孙三代赶到集上，说书的早开场了。顶着日头听书，小明陪着心烦，孩子玩厌了吵着回家，听到节骨眼上，孩子要出场尿尿。气得大爷骂：“养你们这些东西有啥用，能享到什么福？回去！”书未听成，土路坐车颠得骨头散了架。从此，大爷再也不提听书的事了，而且，他一听小明两口子怪腔怪调地哼什么流行曲，就气得呼呼的。和蔼的大爷脾气变坏了。
　　 可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享受。张小明有了半新的“永久”，如今又买了“嘉陵”。原来靠妻子工资老少四口过日子，现在妻子那几十大毛已不放在他眼里。政策允许，生财有道，他在百里之外的县城里和人合伙办了个油坊，每天早出晚归，嘉陵快得像一阵风，还常带回一些城里新闻和洋玩意儿，也给小前庄带来晚饭后的话题。
　　 这不，现在他又骑着嘉陵回家了。与往日不同的是，他开得很慢。田里干活的人抬头望去，眼尖的发现，嘉陵前面的车篓里装着一台录音机，不由得啧啧嘴唇。张小明摘下太阳镜，朝前望去。平原的落日景象原来是这样美，他好象是第一次才看到。潮河上的粼粼波光和农家小屋顶上的袅袅炊烟，衬着录音机里的舒缓的电子音乐，越发使他飘飘欲仙。“啊！家乡......”他恨自己不是诗人。
　　 他终于进了自家小院。孩子长了腿，不知跑到那玩去了，大爷枯坐在夕阳照得到的小院角落。嘉陵的“突突”声传来，大爷睁眼一看，小明正提个新玩意儿进门，就冷冷地问：“那是啥？”小明眉飞色舞，说：“爸爸，这是录音机，用处可大啦！可好听啦！有了它，我总算了掉一桩心事啦......”。大爷气得胡须颤抖，喝道：“你给我住嘴！你整天满世界去跑，就算赚了两个钱，上有老下有小，你不想养家活口啦？你买那东西，只顾自己玩。我、我砸了它，也不让你听、听那流行曲！”
　　 张小明“嘻嘻”一乐：“爸爸，听一回再砸，行吗？”“好呀！你个忤逆不孝的东西......”大爷真的发怒了,他摸起拐杖,冲向录音机。正巧，邻居二来子赶来，一把拉住，说：“大爷，大爷！您老消消气。让小明把那玩意儿退给店里不就结啦。”好不容易扶大爷坐下了。小明不急不慢，接电、插线，“好！”随手按下了放音键。
　　 大爷的耳朵好像产生了幻觉：嘈杂的人声，互相打趣的笑语，夹杂着一两句粗俗的、当地人才懂的骂人话。一阵紧锣密鼓过后，静了片刻，一个声音响起：
　　 “各位父老，各位乡亲，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听书之前，我给各位说段书头。说的是：平集新事，录音说书，老翁偿夙愿；家庭新风，寸草春晖，小明献孝心。话说小前庄有个张大爷，一辈子爱听在下说书......”
　　 啊？！谁的声音，这么熟悉，这么有味，像泥土一样朴实，道地的方言哪！大爷惊呆了。
　　 书头总不长，三言五语过去，把听众引来，说书人要故意停一停，收点钱垫底，一分不嫌少，一块不说多。书迷们，掏钱吧。
　　 又是谁的声音：“老伙计，你好啊！你还硬朗吧？我是后村的来富啊！嗯，你家小明急着要去干正经的，让我对着这、这录音机说几句话带给你。嗯......咱哥们好久不见了......”
　　 来富？他来富叔。这不是在做梦，耳朵没出毛病，是那、那录音机说的？大爷使劲眨巴眨巴眼睛，又闭上眼使劲摇摇头，一切都说明，现在醒着。他站起身，踉跄着扑向录音机，不想一下子摔倒，晕了过去。
　　 屋子里一阵忙乱。谁也顾不上录音机，它精神头十足地“书归正传”了。收工回来的人经过小院，都被它召了进来。
　　 “快！小明，骑嘉陵去请医生。”有人说。小明正要走，大爷一把拉住，说：“孩子，不用请医生。让、让录音机等会再说，这会我听不清。”
　　 有人“嗤嗤”地笑了。张小明热泪滚落，说：“爸爸，您先歇着。他还能从头说，一遍不过瘾，就倒过来从头再听一遍。”
　　 大爷点点头，又说：“你们年轻人不爱听土话说书，为我花那么多的钱。”小明媳妇不知什么时候已回来，端过一碗糖水，说：“他爷爷，我们早商量好的，早些年没办法，现在有了几个钱，该偿您这桩并不过分的心愿意了。”
　　 大爷喝下了糖水，脸上涌出了甜意。想了想对小明说：“你在书场里守着这玩意儿，不耽误功夫？”小明说：“我把录音机放在说书的大叔那儿，我尽管去县城，晚上带回来给您听。”
　　 一辈子土里刨食的庄稼老汉哪，你曾做过这样的梦吗？张大爷“呵呵”地笑了，笑得那样舒坦，那样幸福，那样和蔼，那样慈祥，一直笑得老泪纵横。
　　 二来子眼珠一转，说：“大爷，您别哭，别伤心。明儿个一定、一定让小明哥把录音机退掉。”
　　 “不！不能退！”大爷像抱小孙子一样紧紧抱住录音机。
　　 “哈哈哈......”二来子笑了，乡亲们笑了，小前庄也笑了。醇酒一般的晚霞，灌醉了这个心满意足的农家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