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巴曼的天空 (小说)
现在的巴曼,是个忧郁寡言的少年。在邻居的眼中,这个小孩有一种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落寞,就算你主动问候他,他也不一定看你一眼。他好像永远坐在爷爷坦鲁便利店的窗前,托着腮,望着塞塔河的上空发呆,不曾移动过。往年巴曼也曾经来过,留给人的却不是不是这种印象。“他怎么了?”老坦鲁面对邻居的询问和善意的提醒,也并非不放在心里,只是他也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去打开孙子的空间,只能暗自着急。
塞塔河以风光优美和清静而著称——清水、蓝天、远远的雪山,河两岸还有大片大片的农田,所以这里也有欧洲田园风情园之称。塞塔河是多瑙河众多源头之一,特别是夏季,她像个优雅的女郎,带着阿尔卑斯山融雪的清凉,一路东南而来。这里的民众,骨子里都有一种对环境的珍爱,所以,遗留下很多的原始风貌。每逢盛夏,这里便会汇集各种肤色、操各种语言的游客,河面上风驰电掣着色彩斑斓的小帆船。
而面对轻松惬意的游客、如画的风景,巴曼却丝毫没有兴趣。仿佛这一切,都不在他的世界中活动。
巴曼原本是个活泼阳光的男孩,有着幸福而美满的家庭。母亲莎莉是医生,父亲艾尔法是建材商人。每逢夏季,他们一家都会来爷爷这里度假。而今年,却只有巴曼一个人能来看望爷爷。一切事情的发生,就好像只是一个拙劣的恶作剧,巴曼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临近假期的一个晚上,按例,巴曼在自己的房间玩着游戏。而父亲在客厅看着新闻,等待妻子下班时间的到来。巴曼玩游戏时向来不会关门,因为爸爸说这也是一种坦荡。艾尔法的用意无非是让巴曼不要过于沉溺,而且不要玩那种对身心有害的游戏。巴曼虽然不明白爸爸的真正意图,但还是照他说的做。巴曼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这让巴曼知道,已经八点钟了,该看看自己的书本。巴曼一家是西非移民,对欧洲教育那一套,有着自己的看法。老坦鲁常说,我们没有他们的根基,除了努力,没有其他方法在这里生存得更好。所以,就算学校不鼓励孩子在家学习,从艾尔法到巴曼都被培养成了种习惯。
爸爸来回大概需要半小时,然后就是这一家子最美丽、温馨的时光——母亲放松地坐在壁炉旁的摇椅上,娴静而美丽,柔软的手抚摸着儿子的脸;巴曼懂事的帮妈妈放松,时不时晃动一下摇椅;父亲端来色彩斑斓的热带水果,身后的厨房传出浓浓的巧克力香……巴曼努力的让自己安静下来,将注意力投入到书本里,让时间自己把那美妙的一刻带来。
时间过得很快,巴曼想着他们快回来了……窗外楼下的汽车声却迟迟不愿响起,巴曼看看手表,已经快八点四十了。会不会是去买自己最爱吃的草莓蛋糕?他这样想着。时间过得真慢,教堂的钟声明确的告诉巴曼,九点了。罗丝奶奶的蛋糕店不需要绕很大个圈子,该回来了呀?巴曼终于忍不住下楼,打算打个电话去问问。刚走到客厅,茶几上的电话响了。一定是妈妈想问我还吃点什么,巴曼兴奋的跳过沙发,抓起电话。
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中传出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你好,请问这里是坦鲁先生的家吗?”
巴曼很奇怪,爷爷的家不是很早就搬去了塞塔河吗,而且……这个问题无关紧要,巴曼回答说:“是,这里就是坦鲁先生的家,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电话中沉默了一下才说:现在你家里有大人在吗?
“有,我就是,今年已经十四岁了,是童子军!”巴曼很自豪的回答。
“就你一个人在家?”
巴曼故意把声音装得低沉:“女士,我是大人,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我会转告给我父母。”
“嗯,确实是个大人了,你稍等会,一会有人员会去你家访问。呵呵,像个绅士一样接待,好吗?”电话中的声音很亲昵,很温和。
“会的,女士再见!”巴曼放下了电话,心想,谁找爷爷呢,他这里也有朋友?不像啊!大概是家庭访问吧。”
这里虽然是维也纳的郊区,居民贫富有差距,但相处很融洽,治安情况也一直良好,而社会组织和政府机构,对移民家庭的关爱,是这一切的根源。好几次爸爸接待他们,巴曼都在一旁看着,所以该说些什么,他都知道。
不一会,外面响起了特殊的喇叭声,这是志愿者电动汽车独有的声音标志。巴曼还是有些奇怪,家庭例行访问?那也应该白天来嘛!只是这么想想,他还是打开了栅栏门。
访客一共三个人,胸前挂着志愿者标牌,一个很年轻的小姐摸摸巴曼的脸说:“小绅士,刚才是你接电话吧?”
巴曼很有礼貌的说:“是我,我爸爸妈妈还没下班,请你们进去先坐坐,我打个电话,很快就回来了。”
三个人对视一眼,小姐又说:“不忙,先介绍一下,我叫姬玛,这是威廉,他叫菲利普斯,我们都是社工,受……你父亲的拜托,来看看你。”
巴曼已经十四岁了,而且姬玛小姐的吞吞吐吐,让他隐隐感觉有什么重要事情发生。他想,有什么事情,爸爸妈妈可以打电话呀。难道……巴曼开始担忧起来。
虽然她们说得很委婉,但事情的实质却是任何语言修饰都改变不了——父亲驾车回途中,被一辆失控的垃圾清运车拦腰直撞,母亲当场死亡,父亲死在救护车上。听到这些,巴曼产生了一种幻觉,眼前她们的脸庞也变得不真实……
让巴曼稍微清醒的,是手鼓声,还有爷爷熟悉的吟唱,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而这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天,只是巴曼没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事发当晚,市政局还通过社会关联账号,联系到了远在塞塔河的坦鲁。坦鲁来不及悲伤,连夜开着自己的老爷车出发。并非是老人坚强,而是他经历了太多的坎坷——从西非到法国,再到奥地利,最后定居维也纳,其间的艰难,每一个移民都必须去感受。几经辗转,直到第二天中午,坦鲁终于来到了自己辛辛苦苦置下的房屋前。
儿子媳妇已经不在了,只有痴痴不语的孙子,老坦鲁哆哆嗦嗦的将巴曼拥在怀中。虽然平时来往不多,但骨肉亲情并非冷淡了,只是蛰伏着。情感,被眼前的惨状彻底触发,泣不成声中,老坦鲁闷厥过去,怀里还抱着孙子。
从事情开始,姬玛小姐就一直留下照顾着巴曼。见此情景,她马上叫来救护车,把坦鲁送往就近医院。坦鲁的晕厥只是情绪剧烈波动所致,未到医院,就已经清醒。他本想马上返回,但随行的社工坚持原则——必须去医院全面检查,然后根据医生的意见再行决定。
这使老坦鲁无可奈何。在维也纳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依然不能适应——这里什么事情都按规定、有条不紊、固执的进行,哪怕是你想为社会节省资源也不行。也是这个原因,他才去了塞塔——少受些条条框框限制。
熬到街道上的路灯全亮了,老坦鲁才在社工的陪同下,回到了气氛阴沉的家中。巴曼依旧怔怔地望着大门外,像尊雕塑,对爷爷的呼喊几乎充耳不闻。
“我带巴曼去过医院,医生说像他这种情形,是因为承受不了现实,潜意识中选择了逃避,也属于应激反应中的一种。所以,最好的措施就是亲人给他讲讲他最爱、最熟悉的事情。这个任务,我无能为力,恐怕只有您才有可能发生作用。”姬玛很无奈的表情。
巴曼不到一岁,坦鲁就去了塞塔,而其间的共同生活经历,巴曼不可能有印象。虽然他们一家每年会去塞塔看望自己,但是巴曼最喜欢什么,坦鲁真的不知道。很显然,眼前的局面,“不知道”这个词很不合时宜,坦鲁依旧冥思苦想着。
相较于维也纳精神物质的丰富,塞塔所拥有的,只是清清的河水和蓝天草地。每一次巴曼的到来,坦鲁都殚精竭虑——怎么让自己的孙子感到快乐。他能给巴曼带来新鲜感的,好像只有从非洲大陆带来的土著音乐。异乡稍显刻板的生活,让坦鲁常常怀念起非洲的大草原,草原上盘旋的秃鹫。而这个时候,他就会陪着巴曼坐下,用低沉而忧伤的吟唱,让孙子感觉故乡的召唤,同时,也排遣着思乡的情绪,喂养自己漂泊的灵魂。
老坦鲁想起来了,巴曼好像对这种旋律有着特殊的好奇,每年都会要求自己敲起遥远故乡的手鼓,轻轻吟唱属于灵魂的歌谣。每一个移民家庭,都会有来自故地的印记,坦鲁将用作挂饰的手鼓取下,坐在巴曼身旁,敲响了单调的鼓点,唱起祖辈的歌谣。
来自遥远天际空灵的鼓点,吟自心底的声音,巴曼眼睛里少了些空洞,静静地望着爷爷,就像一起坐在塞塔河畔的夕阳下。见孙子有了反应,坦鲁更加用情的吟唱,鼓点也融入了激动。
随着音乐的戛然而止,巴曼突然说:“爷爷,你怎么来了?爸爸,妈妈,爷爷来了!”他声音里透出惊喜,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声音在寂寞的房间里消失,没有引起一丝反响。看着爷爷的悲切、姬玛不忍复述的表情,巴曼又回到沉重的现实,开始了沉默,然后,眼睛里渐渐失去了内容。
无论制度多么刻板,但其好的一面却也是最为现实的需要。处理完儿子夫妇的后事,巴曼的未来马上就推上了前台。市政府社会保障部工作人员将方案摆在坦鲁面前,听取他的意见。一是将巴曼纳入社会抚养体系,二是重新选定社会监护人,三是直系亲属监护。巴曼已经年满十四岁,有权利自己选择,然而由于他精神状况限制,只能暂由其直系亲属代为选择临时方案。
坦鲁的意思很明确,巴曼必须跟着自己。但现实的情况就是,一是自己年龄和境况不符合收养条件,二是孩子的教育问题——一学期已经快结束,选择新的学校,手续很繁杂,最快也得等下一个学期开始。所以,就算是亲孙子,坦鲁也没有决定权,这才让他更加痛苦。
最后商定的结果就是:市政社会保障部把专项助养金以及补偿等等,将统统汇入一个独立的社会账号,由市政局福利部监管;在没有符合条件的收养人出现前,将由社工专职照顾巴曼;每年的假期,坦鲁可以探望或带孙子去度假,前提是监护者同意。痛苦加无奈,坦鲁又一次感受着制度的刻板。
好在一学期就快结束了,而孙子不用一个人等候在维也纳,假期就能来到自己的身边。唯一揪心的就是孙子现在的精神状况,坦鲁带着忐忑离开。
等待中的煎熬,不到一个月,坦鲁亚麻色的头发一片灰白。终于,社工姬玛的电话打到了便利店,说她将亲自陪护巴曼来塞塔。这就是说,自己马上就能见到自己的孙子!坦鲁喜极而泣,然后,尽可能准备一些巴曼可能喜欢的东西
巴曼的精神依旧没有多大改观,姬瑪依旧无奈的表情。她说:“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去让巴曼感觉我的善意。很明显,我失败了。按规定,我不能把巴曼独自留下,但因为他的特殊性,我极力向市政局提出申请,所以,您有两个月的时间和他沟通。上帝保佑,圣母玛利亚,阿门!”说完,姬瑪闭目抬手在胸前画着个十字。
【二】
游客稀少时,坦鲁才有功夫陪着孙子。而巴曼除了对爷爷的手鼓和吟唱有反应外,其他时间就静静的坐着,没有一点生机。便利店旁的厕所清污系统出了毛病,乘下午人少,老坦鲁打算去镇上买管材。他让邻居索娅帮忙照看一下巴曼,说自己尽快赶回来。索娅知道了坦鲁家发生的事情,深表同情,很爽快的答应了。
说是照顾,其实不麻烦,因为巴曼从来到这里,就没有主动外出过。就算你叫他挪动一下位置,他也顶多就是看看你,然后默默站在一边。多好的一个孩子!索娅看着巴曼就心疼。她特意牵来自己的宝贝瑟琳娜,希望这条小狗能带给巴曼一点快乐。
瑟琳娜是只一岁半大的纯种塞班狗,很温顺,也很懂事。她躺在巴曼的脚边,抬头仰望着巴曼,时不时低头舔舔巴曼的脚面。痒痒的,凉凉的,巴曼有了感觉,偶尔伸手摸摸瑟琳娜。
塞塔河最美的时光,其实就在落日时分。暖暖的夕阳照在河面上,泛起黄绒绒的波光,不知名的水鸟悠闲的游来游去,偶尔有飞机从蓝天滑过,留下一条洁白的痕迹,一节节的,像小丑头上长长的黑白条纹帽尖,然后一点点消失。
黄色的阳光打在巴曼身上,闲适而柔和。多像一位天使!一个女孩,蹲在巴曼对面不远,将画板放在身前,细致地描绘着什么。巴曼不可能没看见她,但并没有把目光留在女孩身上,而是越过她的头顶,投向了蓝蓝的天空。
巴曼的没有反应,让女孩以为他是在配合自己,所以在完成画像后,女孩又审视了一会,才拿着画板走向巴曼。她脚步很轻,仿佛是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在巴曼身旁站了一会,女孩才轻声说:“你好,我叫缪莎,没经过你的同意,我画了一幅你的肖像,你看看?”说着,女孩将画板伸到巴曼眼前。
巴曼回头看看女孩,又将目光投向画板,静静地看着。除此外,他没有更多的反应。他的目光是清澈的,衣着干干净净,气质却是忧郁的。像是个有家庭教养的孩子,可这位清清秀秀的男孩为什么有这种表情?女孩很好奇,更疑惑。
老直视着人家是不礼貌的,女孩放下画板,从旁边拿过一把矮凳子,并排着坐下。她从侧面看着巴曼,棕黑色的头发,略带弯曲;弯而上翘的鼻尖,稚气而可爱;紧闭的嘴唇,像是在拒绝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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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学习,祝好紫墨青函~
小桦树有心,一杯清茶,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