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星米(中篇小说)
1
老林起身去开门的时候,我正装模作样地要开始扫地。谢天谢地,他终于背对着我了,我就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去趁机打量一下他,还有他的餐馆了。
我一眼瞥过去,正撞上丰沛、蓬勃的一束阳光如水一般泼洒进来。它是那样尖锐地晃痛了我的眼睛。我于是眯起眼睛,去看眼前这间半地下的、有些晦暗的小餐馆儿,如何在转瞬之间变得灿烂、明媚:四散开的,五六个方方正正铺着雪白纸台布的小餐桌儿,餐桌儿两侧对置的,印有喜鹊登梅图案的太师椅、高过太师椅的,被塞了口布折叠成的喇叭花的小酒杯,小酒杯旁展开、立起的塑封的大菜单……这会儿它们都被浸泡在莹润可人、流淌的艳阳里,正变得明晃晃、亮堂堂,就如同我在心底骤然绽放开来的欢欣鼓舞。
这其实只是早春的伦敦,即便在正午时分,遭遇上如此艳阳,也并不多见。这其实是我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遭遇了这个看起来还算不赖的老板,是不是也不多见?
“琳琳,你才17岁,爸爸妈妈送你到英国去,是去读书的,赚钱是我们的事情,你现在没有必要去打工的啊。”
“妈,我来这儿一年了,今年9月,就要离开伦敦,去卡迪夫读大学了,别人都打过工,我为什么不能?这也是一种经历啊。他们都说离开伦敦,打工的机会就不见得有这么多了。她们都说,没有打过工的留学,就不能算是真正的留学。”
我在MSN上做妈妈的工作,做通了。
“就你去找工作?充其量,也只能去个中餐馆,中餐馆多黑啊!到处血泪史啊!你可没必要以身试法,你要是愿意,不如有偿帮我洗个袜子什么的,找找感觉吧。”
这是我的秘密、我的同居男友,来自沈阳的志强对我出来找工作的态度。
志强来伦敦5年了,在这儿读硕士,比我大6岁,相比乏善可陈的我,他的确很强。他的生命里,有故事、有事故,有爱人、也有人爱,当然,他是我的唯一,我却不见得是他的唯一吧?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我们现在是在一起的,知道自己是在翻一本繁复的大书,能感觉到力不从心,却依然着迷,就溺着,不放下。其实,凡事,我一直很在乎他的意见,但在打工这件事儿上,我多少有些固执。因为在心底,我觉得这会是对关于我也在渐渐强起来这个事实的一个有力证明。而且,现在,你看,有多好啊!我的固执有了道理,我遇见了贵人,不久,我就能用事实去反击志强的态度了吧?
我其实已经跑了半个多月了,是在找其它工作屡屡碰壁之后,才不得不锁定了志强所说的中餐馆的。
“你没打过工吧?是独生女?你在哪儿读书?读什么?来多久了?住的地方方便么?下班晚了敢回家?”
我那天是被一个颧骨高高的中年女子引领,侧过身子,攀着把手,踩踏着窄窄、油滑的楼梯,呜呜噔噔下到位于地下室的厨房去见老林的。
厨房在楼梯的尽头,是细窄的一长条儿,被锅灶、案板拥挤着拼摆得满满当当。估计人进去作业都需侧着身子,好在老林虽是高个子,却瘦得出奇,他站在缭绕的烟雾里,看起来有四、五十岁的样子,驼背、塌胸,端着肩膀,两条又细又长的双臂乍开、并举着,用劲儿颠着炒勺,炒勺里的火苗儿一窜一窜跳着,他的头发有些长,有一缕就遮在了眼镜上,也随之一颠一颠地点着。
高颧骨的女子冲上前去,抢下了他的炒勺,一边大呼小叫地告诉他我是来找工作的,一边抱怨他又放多了油。
他向我点点头,走了过来,扶了一下度数显然不低的近视镜,扫了我一眼,就似乎透视清了我的底细,呼呼呼地就问了我上述问题。
我照实回答,有些迟疑。不是紧张,是有些感动。
志强经常带我去打牙祭,比如唐人街的那家旺记,就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曾有一次,我们在就餐的尖峰时刻落座,看见着黑衣的男女跑堂,精干利落,各司其职。他们有的展开手臂,从肩膀开始,四个盛满饭菜的大盘子,一字排开,游蛇般在人群里穿梭着,转眼就把它们准确无误地分别端到不同客人面前。有的则斜搭个大抹布、夹个托盘,扑向客人刚刚离席的一堆残羹剩饭,三下五除二,倒擦摞摆,不到一分钟,就让那儿又恢复了能重新纳客的面貌……
“你觉得,你有本事赚这种钱么?”志强问我。我看得心惊肉跳。却尽量不动声色,埋头用文曲星去查菜单上自己不认识的英文单词,我知道自己要熟记这些单词,找工作时,一定会用得上。
可来老林这儿找工作,竟然全都没用上。首先,他用让我倍感亲切的普通话同我讲话,其次,他讲话的内容和语气,真的都不像我想象中的中餐馆老板,倒好像是同乡会上偶遇学长。
后来,他带我到楼上。“这是你工作的地方。”他说。“吧台后有笤帚,你扫扫地,我去把门打开。”
“你叫什么名字?”老林敞开了门,让阳光进来。心情很好地继续向我发问。
“林琳。”我说
“哦,本家。”他随手从一个餐桌上拿过一个高脚酒杯,走进吧台,在那里高悬着一个倒置的酒瓶,他举起酒杯轻轻一顶,哗啦哗啦瓶子里的酒就流出来,注满了他手里的酒杯。他转身向我举了举杯,“这个周五,就来上班吧。以后每周周六、周日两天,中午十二点开工,到三点。然后,晚上五点开工,到十点,可以吧,小林?”
“好的,林先生。”我压抑得住自己兴奋的声调,却压抑不住兴奋的表情。
“不用,不用,不用那么客气。”他又摇头又晃手掌,并顺势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又注入了自己的嘴里。
“哈……”他长长地呲出一口气,似乎品咂不尽酒水的美味。
“小林啊,你只叫我老林就好了哦。”他笑眯眯地说。
2
我开工的第一天,竟然是情人节。这是我回家后在小台历上做记录时,偶然发现的。我咬着铅笔头儿,晃荡起长发,笑出声来。这真是巧合,蛮有意思的。然而,紧接着,我又有笑不出来的发现了:既然老林决定了录用我,为什么没说工钱?难道仅仅是忘了?
“这种活儿,工钱底限是多少?”我问志强。
“纠正你的说法哈,不是录用你,是请你去做,这个工种是有名称滴,叫楼面。一般说来,请熟手楼面的工钱应该每小时不低于7磅吧?像你这样的生手,也应该不低于4磅啊。当然,工钱只是一部分,还有小费呢,有些熟手,干脆就谈好不要工钱,只赚小费呢。”志强抱着他的本本儿,又在做势写他的毕业论文,其实都半个多月了,他大都是开着论文的界面,却又东点西翻地去网上瞎逛,还以为我不知道呢,哼!
“你这么门儿清,是不是有过感性经验呀?”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探过头,又去问他。
他对我的疑问一言不发,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这是他对我纠缠他往事的一贯姿态。也是最能激怒我,让事态不可收拾的导火索。
在我用铅笔噼里啪啦敲打了好一会儿桌子后,他才极不情愿地抬起头,白了我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啦,我刚来时,在中餐馆切过半年洋葱。”
情人节这天的天气可不怎么样,雨水汪在烂棉絮状的云朵里,一阵风来,绵绵软软地洒落几许,一阵风过,却又会有太阳狡谲的脸隐约闪现,明灭变幻、阴晴不定,想来一定是在以此来暗喻、嘲弄地下凡俗的情人们,她们的心态和姿态。
我那天出门前,刚刚结束了和志强的一场战争,心境苍凉。本小姐虽不是出身名门,但自幼家庭和睦、父娇母宠,虽不是一路鲜花掌声,但至少没人敢当面对我指指点点、出言不逊。要不是来这鬼地方留学,我几时能受这种待遇?
志强摔了门,就走人了,留下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抓狂,且越哭越发现这是自己的死穴,因为连找个发泄或分担的人都不能。就在又恨又气的当口儿,我扫了一眼闹钟,才想起今天还要去开工。抹干眼泪,穿上大衣,临出门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壮怀激烈,仿佛是去慷慨赴难。
是我的情绪不稳定,还是老林的餐馆门面太小、没特点呢?我那天真的迷路了,我发现我怎么也找不到那家餐馆了。伦敦桥地铁站有四个出口,我后来就分别从这四个出口出来,努力回忆我找工作那天的情形,记得那天我是先看见一家星巴克店的,然后从那个星巴克转角的胡同进去,就遇见了老林家的店,可是今天为什么都找不到了,为什么看见什么都陌生,都没印象呢?
天上的雨一阵、一阵地飘,我也开始感觉到饿了,肚子咕噜、咕噜地叫,我们吵架,连中午的饭都没吃呢。又饿、又冷、又累,我绝望了,开始还是默默地流泪,后来就忍不住哭出了声儿,一边抽抽答答地哭,一边就用袖子抹眼泪,茫然地围着地铁站一圈、一圈地绕……
“你还来干什么呀?都快七点了!你懂不懂刚开始做,就是在试工啊?就你这样的大小姐,谁敢请啊!”
是那个高颧骨的女人,在吧台后面站着,见我走过来,劈头盖脸就朝我喊开了。
我觉得自己压抑了一天的愤怒终于找到发泄的出口,我把心一横,梗着脖子,也朝她喊:“你喊什么呀,我才不稀罕你那几个钱,我就是来告诉你们的,我是不想干了。”
“哦,不想干了,还用下着雨,特意跑来告诉么?你打个电话来就是了。”吧台边的门帘儿一闪,原来是老林来了。他今天竟然是穿了件马褂儿,挽着宽袖子,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徐太,楼下开饭了,你先去吃。”他低头朝高颧骨女子说。
徐太翻了我一眼,又举起手,指点点地老林喊:“林家明!这就是你请的人啊,小小年纪就晓得朝我老太婆大喊大叫。”
“她就是个孩子,你犯不上和她生气吧,啊,徐太。”老林弓下身子,去拍小个子的徐太的肩膀。徐太脖子一软,无力地仰天长叹,叹一声“现在的孩子啊,真的是不懂规矩”,就摆着手走开了。
老林转头来看我,见我在抽抽搭搭地哭,他倒笑了:“哎,小林,你有什么好哭的?这点儿委屈还值得掉眼泪啊?我告诉你,要是哭能解决问题,我早就水漫金山了,你没看见,今天晚上,我什么都准备好了,连自己的行头都正点,可你看,都到现在了,我还是连一单生意都没有。”他弯下细长的手指,从肩膀处扯自己的马褂儿,往上一提,那衣服显然太肥,被他提起,越发像是空落落地挂在衣服架上,飘飘荡荡的没着落,很是滑稽。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站在正值饭时的餐馆里,对比我上次看到的陈设,这餐馆显然是为情人节做足了功课,每张餐桌上都点起了小小的蜡烛灯,还摆放了娇艳的玫瑰,吧台上有烫金的告示牌,上面醒目地写着:本店特推出情人节套餐。一个台式录音机也正在工作,音响指示灯明灭闪烁,音乐婉转低徊,是BobbySoul那标签般的嗓音,在深情地唱:onlyyou……
3
徐太一会儿就回来了,嘴里还嚼着饭,就嚷嚷说已吃完了,说要来上面看着,让老林去吃。
老林问我是否也去,我实在是饿,就低着头,跟着去了。
楼下厨房的旁边原来还有一间屋子,也有酒柜、吧台,和稀稀拉拉几套桌椅,墙壁被刷成安静的鹅黄,而高悬的灯泡却在播洒晦暗的昏黄,照见墙上旧得泛黄的唐寅的《落霞孤鹜图》、朱端的《烟江远眺》等一类闲适、散淡,令人恹恹欲睡的中国画,也照见在沉闷中静静围坐着吃饭的我们,人影憧憧。
“这是厨房张师傅,这是新来的小林。”老林扒了一会儿饭,才想起给我们介绍,很突兀地来了一句。
张师傅是个黑壮的中年人,深眼窝、高眉梁,典型的南方人长相。他已吃完。却没走,在那儿闷头枯坐,他没说话,只朝我点了点头,我也就点点头,学老林的样子,权当刚才声情并茂说要辞工那件事儿,并没发生。
我那时的心思全在饭上,其实无非就是一碗白饭,一碟盐水花生,和一大盘红烧烤麸。做烤麸,是我妈的拿手,可离家一年多了,别说吃,连见我都无缘了。还有就是围桌就餐这种形式,更是让人浮想联翩。我低头无言吃饭,恍忽间却仿若坐在自家餐桌旁,坐在爸爸妈妈面前,兀自神鹜八极,心游万仞。
肚子填饱,心就活泛,我放下碗,就问老林:“林先生,你这一间,是用来开茶馆儿的么?”
他已吃完了,瘫坐在椅子上,吸着烟。听了我的话,觉得很好笑似的朝我咧了咧嘴:“什么?茶馆?哈,你在伦敦还看见过有做茶馆儿生意的么?我这里啊,原来,是打算开酒吧的,不过没开起来就是了。”看来,酒吧没开起来这件事儿,对他的雄心还是有不小打击的,因为说到这儿,他的腔调已变得没了底气。不过,他的底气在讲完这一句后,就迅速恢复,他突然坐正了身体,对我说:“小林,今天是你开工第一天。吃完赶紧上楼去吧,把徐太换下来,她该收工了。”
我当即起身,咚咚咚就上楼去,一路上心里都在愤愤不平:哼!他一定觉得我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儿,很好笑吧?可是,难道他自己不好笑么?挂了一墙印刷品的写意山水去卖洋酒、穿起大马褂儿给情人节造势,还放那首已早就让周星驰恶搞,臭透了的ONLYYOU,哼!不过,当然了,直到现在,对工钱这个敏感话题不置一词这件事儿,是他可笑,还是我可笑,目前尚不清楚。
结尾很美好,是啊,人生有很多故事,故事里总有离别,要向小林一样,会感觉到,原来离别竟然也可以如此的温润静美。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