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静静地躺在床上，两只眼睁得大大的，鼓鼓的眼珠儿看起来像水族馆里金鱼的眼睛。他用金鱼眼盯着朦朦胧胧的玻璃窗，窗外有几只麻雀，停在晾衣服的竹竿上，一张一合的喙里发出清脆的鸣叫，那叫声十分入耳，老王被寒气逼得冷冷的心渐渐地温暖起来。
　　 这里是棚户区一条老旧的弄堂，面对面的两栋楼房，临街一头建一座大门，将弄堂封闭成一个小小的世界。人们利用大门和两侧楼房之间三面墙，悬空搭起了一个空间，形象地把它叫做过街楼。过街楼隔成一大一小两间房，大的安放一张床，小的做了厨房。过街楼是借来的，借，其实是当地人对租赁的一种表述方式，这借来的过街楼就是老王的家。一袭阳光照在隔壁屋檐上，弄堂小，两边的房屋离得近，冬日里的阳光只在弄堂停留二三个小时，永远照不进老王的屋里。
　　 年代久了，过街楼木板拼接处豁开了一道道细细的裂缝，凉风从裂缝里悄悄地钻进来，屋里冷得坐不住。老王和衣躺在床上，将被子搭在腰间，被子有点潮，散发着妻子温暖的味道。妻子在街道当清洁工，天不亮就上班去了，临出门老王用一只很大的乐扣乐扣杯子，给她泡了一杯热茶，又帮她围上那条鹅黄色的大围巾，看着她下了楼，穿出弄堂口，直到离开他的视线。老王年岁大了，患有风湿病，腿脚不麻利，没法儿出去工作，只好宅在家里，给妻子做做饭。现在，他已经开始准备午餐了，厨房里用瓦罐炖着一锅排骨汤。
　　 老王夫妇没孩子，妻子不在家时，他就觉着有些孤单，寂寞地盯住竹竿上跳来跳去的麻雀，无聊地想些心事。过街楼下人声鼎沸，那只跳来跳去的麻雀却若无其事，如今，城里的麻雀不怕人，汽车的轰鸣声也吓不倒它们，它们适应了拥挤和喧嚣的都市，在老王的屋檐筑了窝，和老王做起了邻居。唉，这人跟麻雀有什么不同？！老王想：有怎样的生存环境，就会适用怎样的生活呢。
　　 从前并不是这样的，老王记得他小的时候城里的麻雀也怕人，那时,麻雀是四害之一，被人类消灭得不见踪影，偶尔看到一只，真的成了惊弓之鸟，见人就仓皇逃窜。所以，当他在大漠见到满树的麻雀时，惊奇得目瞪口呆，觉得简直就是世界奇迹。老王是支边青年，在大漠待了二十多年，如今，那些关于青春的记忆离他越来越远了！虽然遥远，却清晰的如同过电影，他能回忆起每一个画面。
　　 他想起那一年，只有十七岁，带着大红花、在欢送的锣鼓鞭炮声中离开家，和成千上万的支边青年走进大漠，走进了那片一望无边的戈壁。到了那里才知道，大漠不是伊甸园，没有鸟语，没有花香，没有想象的那么好。
　　 他想起了住过的地窝子，那间地窝子是他亲手挖的，在平坦的戈壁滩上挖一个坑，坑上搭几根胡杨木，铺些胡杨枝，盖几张芦苇席，用沙土封严实，再砌出走人的阶梯。头一宿住进去，怎么也睡不着，没有电，也没点灯，四周漆黑一片，听得到戈壁上呜呜的风吼；芦苇席不严实，不断有沙土飘落到他的脸上，感觉很不好。
　　 他还想起了自己的新婚之夜，在地窝子摇曳的烛光下，他捧着新娘淳朴得像山茶花一样细皮嫩肉的脸，宽慰她说：你放心，我们不会在地窝子呆一辈子，我们会有一个家，有一间屋的。妻子扬起那张年轻的脸，睁着两只黑珍珠一样的眼问他：你没得钱，啷个住得起屋咯？老王没啃声，他怕看到妻子那双渴望的眼睛。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给她一间叫做家的屋子，他不过是一个农场工，一个穷得只剩下自己的支边青年。
　　 妻子是乡下女孩，老家在江南的贫困山区，家里穷，才肯嫁得这么远。他们是一张八分钱邮票牵起的婚姻，当地人把这样嫁过来的女人叫做邮票新娘，老王他们农场有很多这样的邮票新娘。就这么轻易地娶到了媳妇，老王觉得亏欠妻子，攒了几个月的钱，给她买了一条围巾，鹅黄色，纯羊毛的，算是结婚礼物。妻子把围巾当成了宝贝，围了这么些年，至今仍在用。
　　 他想起了大漠的那一棵胡杨树，孤零零地站在雪原上，光秃秃的枝桠落满了麻雀。老王记得自己裹着厚厚的军用大衣，穿一双到膝的羊毛毡靴，在雪原上踩出一个个雪窝。雪窝连成两条弯弯曲曲的长线，从他的地窝子一直到那棵胡杨树前，每次路过树下，都会惊飞满树的麻雀，麻雀飞走了，高大的胡杨树只剩下狰狞枝干。
　　 后来他们终于有了一间屋，就在那株胡杨树旁边，是用戈壁滩上捡的石头砌的，石屋很小，冬天很冷，像冰窖，烧着炉子也暖不起来。这毕竟是一间屋，一间耸立在地面真正的屋子，不是地下的窝，老王很知足，妻子也很知足。搬进小石屋那天，妻子扬起那张被戈壁滩上的风吹得黝黑的脸，开心地对他说：屋就是个窝嘛，啷个住都一样，日子过得哪样都不要紧，两个人好才重要。妻子的话，将老王感动得心都发颤，温暖到了心尖儿上。
　　 多年以后，他们随着沸沸扬扬的知青返城运动，离开大漠，离开他们亲手砌起的石屋，回到了老王出生的这座城市。和许许多多支边青年一样，父母已经去世，兄弟姐妹们只接受了他们的户口，却无法接纳他们。带着一身疲惫归来的老王，租来这间过街楼，和妻子相依为命地开始他们半截人生。
　　 竹竿上的麻雀响亮地啼叫了一声，将老王从沉思中唤醒，老王从被子里爬起来，又到窗口望了望。老王的出现惊动了那只麻雀，麻雀不安地煽动翅膀，发出警觉的叫声。老王仰头看了看过街楼上窄窄的一线天，想起刚刚住进这个家的那日，他愧疚地对妻子说：对不起，租了间过街楼，有点小。妻子推开那扇窗，望了望头顶狭窄的天、竹竿上跳来跳去的麻雀，爽爽气气地说：有啥子嘛！过街楼啷个不好？总比地窝子、石头屋强呗，这雀娃儿都喜欢呢。再说咯，有我就有家咧，保管你冻不着饿不着。妻子说得很随便，老王听得差点落泪。是的，妻子就是家，虽然没住过一间像样的屋，一直过得很贫寒，但是，无论在哪，只要妻子在，家的感觉就全有了。
　　 老王环顾了他现在的家，过街楼很旧，家具也很简陋，那咯吱作响的楼梯总把人带离这个年代。老王却喜欢楼梯上传来的咯吱声，因为，那是妻子发出的信息，这里叫做家，虽然小，虽然破，毕竟是一间栖身的屋，是他们身心的归宿，是他们安置灵魂的地方。
　　 厨房里飘过来一阵阵煮肉的香味，老王将煤气关得小点，让汤慢慢腾着，他估摸着妻子回来汤就该炖好了，她可以喝一口热汤，暖暖被寒风吹了一个上午的身子。妻子如今也是半百之人，还在挣钱补贴家用，跟着他没有享过一天福，老王心痛妻子，可是，他能做的就是让她每天喝口热汤。
　　 午饭时间到了，妻子应该下班了，她负责清扫的那条街很冷僻，行人不太多，平时，这个时辰也收工了。老王爬起来，往厨房走去，楼板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到厨房将煤气再关小点，让汤慢慢煨着。
　　 起风了，一堆乌云飘过来，遮住了不太灿烂的阳光，过街楼的窗户抖抖索索发出轻微的响动。突然，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在竹竿上撞击了一下，又朝楼下坠去，窗外飘飘忽忽扬起一片灰尘，尘土中裹着一些树枝、草叶和羽毛，竹竿上的麻雀腾地跃起，发出一片惊恐的叫声。老王推开窗门看了看，已经腐朽的屋檐掉了一块木板，栖居在屋檐里的雀巢失去依托，被颠覆得分崩离析。老王心里一沉，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板，到厨房把火关掉，披了件外套，下了悬梯，穿过过街楼，出了弄堂口，匆匆朝妻子清扫的那条街走去。
　　 老王看到那条街上聚着一些人，好像出了什么事，旁边停着警车，一辆120急救车刚刚离开，人们围在那里指指点点。他开始狂奔，两条不利索的腿限制着他的速度，每一步都跑得很艰难。他心急如焚，奔得气喘吁吁，到了跟前不顾一切地拨开围观的人群。
　　 肇事的车辆就在那里，是一辆昂贵的宝马，宝马车轮碾过的地方浸着一摊血迹，那只很大的乐扣乐扣茶杯滚落在血迹中，妻子鹅黄色围巾松散地摊在地上，耀眼的黄色染着片片暗红，像一朵朵开败的山茶花。
　　 “太惨了，人都撞飞了。”站在老王身边的男子说。
　　 “开车的小赤佬好像喝老酒了。”有人回复那个男子。
　　 “那小赤佬的老爹是个什么局长呢，车子开得张狂得不得了。”人群里响起一个愤愤不平的声音。
　　 老王傻了，他觉得眼前的一切不是真的，是在做梦，妻子一定在家等着他。他失去了判断能力，转身朝家奔去，他要回去找他的妻子。他又开始奔跑，虽然别人看到他不过是一点一点地挪动，他已经在拼极限了。
　　 那条街道离家不远，现在，穿过马路就是弄堂口，老王已经看到了他的过街楼。突然，像电影里常见的镜头，只听到轰然一声巨响，弄堂口腾起一片尘埃，尘雾里窜出几只乱飞的麻雀，他的过街楼瞬间从眼前消失，四周响起人们恐惧的呼喊声和麻雀凄厉的尖叫声。
　　 阳光已经从弄堂里挪开，天阴沉起来，看样子要下雪了。邻居们都涌到弄堂口，聚集在坍塌的过街楼旁，七手八脚地帮老王捡拾傢俬。现在，老王确信妻子没有回来，那堆简单的废墟里没有妻子鹅黄色的围巾，敲碎的瓦罐和排骨滚落一地；他也确信过街楼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弄堂口只剩下一扇单薄的大门，抬头就能看到那一线天。老王扶住两只僵硬的膝盖，慢慢地蹲下，仰望着大门上的那一线天，不禁老泪纵横，从胸膛里发出一声沉闷的、撕心裂肺的呐喊：我想有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