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个异常清晰的画面。冬天的雪像蒲公英的触须一般围绕着陶远周身。陶远走在铁路边上，那些枕木显得缺少生机，陶远没有注意那些陈旧木材上的年轮，也没有注意到铁轨上有没有脚印，或者正在移动的鞋子。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陶远仿佛听到季风吹过原野般盛大的声响，又像是云在天上移动的声音。
　　 陶远扬起头，想要看一看云彩的形状。结果她看到的却是一架旋转着坠落的军用飞机。
　　 飞机撞击在铁轨上，燃烧着的残骸滑行了很远。陶远就在铁道旁边，却毫发无伤。她的眼睛却被灌满了恐惧。她亲眼看到飞机坠落的时候，铁轨上有两个男孩一前一后在行走，而飞机的翅膀削掉了前面男孩的脑袋。
　　 陶远睁大眼睛，旁边的风呼啸而过，燃烧的飞机在雪地上发出绝望的声音，浓烈的烟雾描摹出很多图画，陶远在这些图画里看到了所有遇难者的肖像。她看见顺着铁轨行走的男孩从地下爬上来，对她笑了一下，走进了遥远的夕阳。
　　 从那以后，陶远的眼睛就和别人的不一样。
　　
　　 2
　　
　　 在陶远的眼睛里，以后的十四年时间就像是几个雷同的夜晚。当北方星辰的反光映射出陶远的眼睛，这就是陶远一天之中唯一清醒的时刻。她披上一条红色的披肩，用右手捋一下长长的头发，看表，凌晨三点。
　　 在便利店门口，陶远遇到了今晚她见到的最好看的灵魂。它的色泽是淡紫色的，周围冰凉的气息里充满了已经粉碎的悲凉。陶远用只有四个指头的左手轻轻抚摩淡紫色的全部轮廓，它却躲开了。陶远的左手在半空停滞了片刻，然后缩进了口袋。
　　 走进店铺，陶远照例买到咖啡、西红柿和香烟，她把这些东西放到售货员桌上，从背包里拿出一叠小面值的钞票。售货员和气地收下了这些钞票，并给了陶远一个微笑。陶远拆开香烟的包装，拿出一支给售货员，售货员却和气地拒绝了。陶远只好把这支烟叼在嘴上，在走出店铺的时候点燃了它。
　　 陶远在火机熄灭的一刻似乎看到了一只羽毛飘过，她抬起头，看到一幢楼房的九楼附近有一双巨大的白色翅膀。一辆黑色加长汽车从陶远身边驶过，陶远回头看了一下车牌号，站立片刻，还是打消了推测今天日期的念头。抬起头，巨大的翅膀已经消失了，只有月亮侧身倚靠着小块乌云，在月亮的九点方向还有一处音符形状的闪光。
　　 陶远感觉到周围的空气突然长出了微小的刺，而身体中的氧气也仿佛多了一层角质，这是很糟糕的感觉。月亮突然之间隐藏到了世界背面。
　　 一场雨就要来了。陶远说。
　　 陶远猛吸了几口香烟，然后把带着火星的烟头砸到地上。当天上的水珠就要汇聚成匕首形状的时候，陶远已经回到了住所。窗外，无数微小而锋利的匕首从天空坠落，同时又有不同颜色的灵魂升上天空。在云彩上方，无数黑色蝴蝶围成圆圈，它们挥舞着翅膀，巨大的风将云彩之中的粉色火种全部扑打熄灭了。
　　 在这场盛大的仪式中，陶远站在一层两公分厚的玻璃后面，一边观赏，一边抚摩着自己的左手。她脱下披肩，只穿了睡衣，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
　　
　　 3
　　
　　 晏隐总是在自己的思想里驾驶着战国时代的马车。而这个雨夜他却选择了一辆加长的黑色轿车。
　　 晏隐的时间是无限长的。他似乎从小就具备这个能力。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在任何时刻将时间定格。他自己便可以游离于时间之外存在于一个静止的世界。在瞬息万变的时间以外。晏隐已经说不清自己的年龄。可是按照日历，他今年是二十三岁。
　　 在静止的世界，比真实的世界更为安全。在这二十三年里，晏隐几乎已经经历过许多年的游荡。他内心的平静如同此刻云层中的某个水滴。在晏隐的世界，这滴水甚至可以停滞千年。
　　 可是让一滴水停滞一千年又有什么意义呢？晏隐在静止的世界驾驶着黑色轿车，在静止的世界里穿行。
　　 他看到在街角有一个穿红色披肩的年轻女子，她正抬起头来，眼睛里充满了狐疑。晏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月亮呆滞地垂着脑袋。
　　 当陶远回头看向晏隐的车牌时，晏隐的车子却让她失望了。陶远是一个没有数字概念的人。除了看钟表之类与时间有关的东西。可是晏隐的车牌上却漆黑一片。这让陶远丢掉了想知道今天是什么日期的念头。
　　 晏隐几乎不敢相信后视镜里的一切。他不相信在自己的静止世界里怎么会有人能注意到自己。而且在这静止的世界，红披肩的女孩是怎么做到做出动作的呢？
　　 晏隐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人已经侵入了他的精神世界。他的黑色轿车证明了这个事实。晏隐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突然惊慌起来。
　　
　　 4
　　
　　 十四年以前。其实晏隐已经见过陶远。
　　 陶远和晏隐同在一座小城，城市的名字叫橙。橙是个小地方。十四年前，橙还是一个县。在橙的西面，便是晏隐哥哥死去的地点。晏隐的哥哥死于飞机事故，而陶远却目睹了那一时刻。
　　 其实很多人都共同经历过惨烈或者宿命的时刻，可是他们都互不相识。
　　 十四年前的冬天。漫天的大雪覆盖了很多人的心灵。橙里的人们纷纷关上了家门，偶尔有几个烟囱冒出烟来。
　　 晏隐和他的哥哥是双胞胎，也都是孤儿。那天，晏隐的哥哥送给了晏隐一朵雪花。晏隐把那朵雪花捧在手里，害怕它融化开来。从那一刻，晏隐终于学会了让时间静止下来。在静止的时间里，晏隐仔细地看着那朵雪花。晏隐揉揉眼睛，那朵雪花多么像蒲公英的小小种子。
　　 晏隐回到流动的时间里那一刻，雪花便融化了开来。晏隐感到某种孩童少有的悲凉。
　　 晏隐和哥哥走在橙西面的郊区。除了大片业已荒芜的耕地，郊区还有几条蜿蜒曲折的铁道，它们像蛇一样盘踞在橙的西面。偶然会有火车驶过，给橙留下“吭哧吭哧”的记忆。
　　 晏隐和哥哥走在铁轨上，他们比赛在光滑如冰的铁轨上谁能走得最稳。晏隐对哥哥说不要在上面走了，他说他听到了火车鸣笛的声音。哥哥却说那是农户的驴子饿了，在叫唤着要吃草。这么大的雪，火车是不可能通过的。
　　 晏隐觉得有道理，他看到周围的雪像是亿万颗纯洁的种子砸向土地。土地那么宽广，原野上的雪沉寂下来，除了风的召唤，仿佛只有云在行走的时候发出了虫子啃咬树叶的声音。
　　 晏隐和陶远几乎同时看到了那架正在坠毁的飞机。晏隐在这一时刻走出了时间。他焦急地走到哥哥面前，告诉他有一架绿颜色的飞机就要掉下来了，可是哥哥却无动于衷，因为这仅仅是晏隐一个人的世界。晏隐试图把哥哥拉走，可是哥哥的身体却坚如磐石。晏隐始终不懂，在停滞的时间里，在他自己的世界中。人和事物是真正存在的，还是仅仅是一个幻想。
　　 晏隐看着空中的飞机，飞机尾部冒着浓烈的黑烟。在静止的时间里，烟雾的形状是固定的，晏隐觉得那些烟雾像是一只梅花鹿，在冬天的上空静静地站立着。
　　 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小女孩，她也在注视着那架飞机。晏隐对她大喊，快离开。可是女孩依旧专注地看着那架飞机。在晏隐的世界，除了晏隐自己，一切都是静止的。
　　 晏隐决定在回到时间中以后以最快的速度爬下，并且把哥哥也拉到地上。当晏隐回到时间里，他刚刚弯下了腰，飞机就落了下来。晏隐看到哥哥的头颅突然飞到了空中，鲜血溅到了飞舞的雪花上。那些雪花因为温度的变化融化开来，重重地落到了地上。
　　 飞机滑行了一段距离爆炸了，晏隐在这盛大的火焰和烟雾的舞蹈中晕了过去。
　　
　　 5
　　
　　 晏隐已经习惯了静止的世界。他很少回到时间中。可是在那个大雨即将来临的凌晨。晏隐惊奇地发现一个年轻女子居然看到了他。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陶远从十四年前拥有这双眼睛以后。每个夜晚她都难以入睡。这双眼睛让她看到不同空间的事物。无论是真实还是幻觉，这些繁华或残酷的景象都迫使陶远远离了睡眠。只有午夜一点到两点五十，是陶远所有的睡眠时间。陶远醒了以后，便进入了二十二小时中最清醒的时刻。当然这是她自己的观点。每天凌晨三点，她都会照例去买咖啡、西红柿和香烟，这是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陶远站在两公分厚的玻璃后，看着像匕首一样的雨滴杀戮着一些游散的灵魂。她抚摩着自己的左手，突然停顿了下来。
　　 陶远开始失眠以后，经常在街道上徘徊着。一到夜晚，陶远的眼睛就会看到更多的东西。从灵魂的碎片，到空间以外的物体移动。一次，她看到一群男男女女的背后有灰色的烟雾。
　　 陶远对他们说：你们的背后有东西。
　　 那一群人没有理会陶远，径直走了，过了一分钟，一辆突如其来的货车撞到了他们，其中两人当场死亡。陶远看到那两个人的灵魂幽怨地看着她，却发不出声音。陶远后退了几步，突然感到了害怕。拥有了这样的眼睛，陶远很少会感到恐惧。
　　 后来陶远被人绑架。别人说是她的诅咒使得那两个青年丧失了生命。陶远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刀子，却无话可说。
　　 从那以后，陶远的左手就只剩下了四根手指。之后，陶远再也没有对别人说起自己看到的东西。因为这什么都不会改变。只会让自己受到伤害。陶远总是对同事说，自己的左手小时候放爆竹的时候被炸掉了。同事们总是惋惜地说：小孩子真是不小心。
　　 陶远和公司的同事很和气。从来没有人发现陶远有一双特别的眼睛。她们没有觉得陶远有什么不一样。除了不和任何人都过多交往，她就是一个普通的白领。可陶远始终认为，自己白天的生活只是蝼蚁一般的生活，只有在凌晨三点到日出的时间，才是自己真正清醒的时刻，也是她生活最真实的部分。
　　 陶远突然想起刚才的黑色汽车。那辆汽车是半透明的，并不是事物的实在形态。这么多年，陶远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事，突然之间，陶远那么想弄清楚这辆汽车的车牌号。陶远坚信，虽然今天看到的是一片漆黑，但是这辆汽车一定有它的号码。总之，她对这辆汽车充满了好奇。
　　
　　 6
　　
　　 陶远公司的建筑以前是一座寺庙。这里有一座很大的庭院，庭院里种满了枫树。每到天空升高，云朵能够发出脚步声的时候，所有枫树的叶子就红了。陶远站在血红的树林里，感觉自己的眼睛像是被清洗了一样。她看到的只是树，红色的树。树下面有陈年的泥土。她意识到，只要用这些树叶的汁液，就能洗干净自己看到的多余的东西。
　　 可是她还是不愿意。她已经习惯了夜里三点的仪式。
　　 每天下班时候，陶远都会途径这片枫树林，尤其在秋天，她更能感到从此经过的漫长。
　　 陶远下班乘车回家。这是她最厌恶的时间。她总是能在公车上看到人们的内心。这是她最害怕的。车里的每个人都以次方形式拓展着自己的形象和内心。所有心理斗争和不同状况反射下的动作话语在陶远眼睛中几乎同时出现。在人少的时候她还可以区分出真实现实和假设条件的存在或者幻觉。可是在这样一个狭小空间里。那么多的灵魂让陶远难以辨认出真与假。
　　 陶远总是闭着眼睛，心里数着数字等待下车。从一到十二，周而复始。陶远在数够二百四十次以后下车，她睁开眼睛。居然看到了一辆马车。
　　 她马上想到了前几天在晚上看到的那辆黑色汽车。马车和汽车的运动都近似于滑行，没有一丝风从车轮间穿过。突然马车停了下来，一个黑色的人影闪动了一下，马车就消失了。陶远驻足片刻，走下了公车。
　　 晏隐回到流动的时间中时充满了惊愕。他确信有人能够看见他的思想，这是令人兴奋和恐惧的事情。晏隐决定去认识这个女人。
　　 次日凌晨三点，晏隐提前站在了陶远第一次看见他的思想的街道上。晏隐穿着黑色的风衣，戴一顶很绅士的帽子，抬头看看星空，一片璀璨。
　　
　　 7
　　
　　 三点，陶远照例走出家门。空气很好，街道很干净，陶远看到街道上开满了紫色的丁香花，彩色的蝴蝶在花朵周围跳舞。
　　 “不错的晚上。”陶远说。
　　 她走进小店，买了西红柿、咖啡和香烟，在走出门时点上了一支烟。在她吐出的烟雾里，一个男人向她走了过来。
　　 “很难相信你可以看见我的思想。”晏隐说。
　　 陶远诧异地看着晏隐，把香烟从左手换到右手上，轻声说：“你说思想？”
　　 晏隐说：“我是黑色汽车和马车的主人。”
　　 “你是一个奇怪的人。”
　　 “我们都是。”
　　 “我叫陶远。”陶远笑了笑，不自然地把烟悄悄从背后扔到了地上。烟头在地上挣扎了片刻无声地熄灭了。最后的一丝烟雾蜿蜒地从空气中进入了晏隐的鼻子。
　　 “我叫晏隐。认识你很高兴。你的眼睛很神奇，但是直观地看是很漂亮的。”
　　 陶远莞尔笑了，她张了一下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们一起去喝咖啡吧。”晏隐说。
　　 陶远指了指自己刚买的咖啡，笑了一下。
　　 晏隐说：“我是说，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谈。”
　　
　　 咖啡店里只有一个值班的服务生，她打着瞌睡，用略带惊喜却又有些厌烦地看了看晏隐和陶远。
　　 晏隐刚要在一处靠窗户的位置坐下，陶远拉住了他。她说：“这里有人在休息，我们不要打扰他。”
　　 晏隐看着空无一人的大厅，他疑惑地看着陶远，但是还是跟着陶远走向了另一处位置。
　　 陶远坐下来说：“那边有一个粉色的灵魂，可是我认为它是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