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空城
　　 《城是空城》，这是蔡猜的一篇博文。城，是空城。我拆来字音来读。空城，伤城，空庭。都是怅怅的孤语。诺大的背景，都消失了，剩一个形单影只的人。有一段时间没看她的博客，我只知道她去了北京，去了深圳，为了学油画。四十出头的女人，仍在浪迹天涯着。漂泊的时间并不多，回到苏城，她照旧习惯于散步，走在阳光的日子里，雨水的日子里，走在她从小走过的日子里，她感受到脚尖的颤动：
　　 “有一辆洒水车，往两旁的护道树上淋水，水落下来，跟下了雨一样，弄得到处都湿渌渌的。苏州是很小的，这几年我把那些巷子都走了一遍。有一些桥，你从上面走过去，像跨跃了千年万年。有一些路，你踩过去，似乎只剩你一个人。而那些看上去还是小窗小户的房子，总觉得已经久无人居。我脑子里出现一个名词，城是空城，对啊，这应当就是一座空城。而我，不过是这城市上空的一个幻影而已。”
　　 桥。路。房子。空城。幻影。像彼岸的花开放在眼前，有着一苇渡船的空漠。我几乎要伸手触摸到文字所内含的孤朗与澄澈了。“有一些路，你踩过去，似乎只剩你一人。”仿佛天地间，城市所承载的历史和文化符号，全部如潮水褪去了，只剩一人，在忧伤地咀嚼路途中的辛酸。我很能体悟，十年前的境遇仍能感受，在烟熏火燎的乌鲁木齐街头，刀郎的歌声充斥耳鼓，2003年第一场雪，落在失意人的心里，格外寒彻心骨。母亲病危，四岁的儿子搬着小板凳独独坐在院子里等我回，工作不如意，去超市买方便面还要小心计算着，而他仍为我坚守一个虚幻的童话诺言：“做自由撰稿人，总有一天你的才华会被人认可。”城市并不留意任何一个人的心伤。它兀兀地天黑，张灯，又结彩。流泪，转身，匍匐在生活底层，我用五毛钱的馕饼充饥着写作本身。
　　 荡远了。我说的应该是友人蔡猜，却不自觉联想到自己。这是文字的力量，它绵柔平淡，可触到了读者内心的痛处。她也一直在写作，写了近十几年，到底多少时间，算不清了。在她母亲家我看见她的结婚照，身架结实，脸盘圆满，笑得看得清一颗颗贝齿，才二十岁，像一颗饱满朴素又焕发着色泽的麦穗花。她以前爱唱越剧，唱得珠圆玉润，结婚后，就封口了。很个性的一个理由。后来就提笔写作了，先生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人，不能理解写作能带来些什么，可能矛盾就此不断。五年，十年，十五年……光阴像坏了的水龙头滴滴答答不断滴漏着水，怎么拧也拧不上，也就任由着它了。
　　 身体不好，失眠，心脏擂动很快，云雾缭绕一片。我不止一次告诉过别人，写作是体力活，尤其是写小说。蔡猜可能就是在长时间的伏案写作中亏待了自己的身体。写了，一下子又出不来，这很能折磨人的心绪，仿佛一人在黑暗中走了很长时间，光明看不见，只是练就了眼睛适应黑暗的本事。去找工作？谁会要一个身体虚弱没有技术近四十岁的女人？我们在习以为常的生活中漫不经心打电话联系业务，她在游走，在桥上，在废名的桥上瞻望，此岸和彼岸之间显得如此遥远。路，实的，虚的，千回百转，向前看，回头看，苏城水气迷蒙。身体外伫立着的老房子，黯淡、破旧，露出眼睛一样的小窗户，蛛网连缀，很久很久没有鲜活身体的存在，它也成了飞在苏城天空里一个灵魂。
　　 闲走后，她在昏沉的午后乱语：
　　 “那种胆怯并不是被狂妄击败的。那种胆怯来源是时间，是独自在时间里走向的苍老。有些日子，只一眨眼的功夫，便褪尽了。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我的挣扎没有在时间起作用，却被周遭的人和事同化，甚至连同性情。当所有的人要求都放低之后，我的身体和灵魂，便失去了生机。”
　　
　　 二、天使画
　　 站在蔡猜的油画面前，我听到了灵魂被尖刀戳破后尖锐的喊叫声，就像我今天凌晨的一个梦境：女子抱着心爱的男人，他们在广场地上交缠着，而看客们发现了男子身体底下流出的一股股殷红的血。梦境过于残忍，醒来时我仍心有余悸着，我也是看客，我的手紧纂着先生的手，他呼吸粗重，说，走，走！赶快走！
　　 当然，蔡猜画里没有血。丙烯颜料浓重、鲜润、醒目地交错在一起，形成了自然流淌诡异、缤纷的气场。光头的女人，是的，光头系列，她们身姿曼妙，眼神澄澈，面部呈湖蓝色或绛紫色，她们安静地坐着，幽幽地反观着正阅读作品的读者。背景是七彩绸纱，或者几尾鱼。鱼是女体欲望的象征，囚禁后挣脱的的欲望。我不知道蔡猜在无意识中添笔时是否想到这一点。还有马，白马，并没有被人骑着，只是在树底下听命，有了马，就可以浪迹天涯。光头女人，像郁达夫一样病态地恢复着自己的身体的美，樱花开得太早，扑簌簌掉了一树、一地，她们在涅磐，有凤凰冲天而起。
　　 天使艾米莉。火光冲天而起的瞬间天使翩跹而来，你一定没见过这样的天使：气泡状形体，滴溜滚圆的眼珠，狡黠地微笑。思无邪。孔子在竹简前微笑。它们游弋在密林深处，或者在茫茫水域。蔡猜说，那是我，是我在游荡。我将她飘扬在耳朵边一根白发撩起。她像鹡鸰鸟一样叫了声，然后笑着说，随它好了。
　　 画布上，两个女体赤身相拥紧抱坐在沙发上，孤独，出神，又温情着。她说，那是我和朱乒，我们穿着衣服，用相机拍下来，就这样画了。
　　 朱乒，深圳职业画家，她的画风更加自由、大胆与真实。她说：“我画黑色，跳跃着红。犹如回到子宫里。在一个人的黑夜安然入睡，毫无恐惧。”
　　
　　 三、女友
　　 有些时日，既不属于绘画，也不属于写作，那就安安稳稳的生活。因为睡眠不够规律，蔡猜的心律会失常，她就去公园跳健身舞，身边还有林子和娟。林子和娟是她的发小，从小玩到大，很难相信，女人们之间的友谊会如此根深叶茂，她常在博客里写到她们两个，看得久了，觉得像小说里的人物，说话、举止、神情都有青山绿水倒映在茶杯中的淡然。那天，我冒失去了蔡猜家，最后结果是娟做了一桌子素菜空等着蔡猜，她敏感着，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像空落落淋了一场秋雨。
　　 蔡猜的博客中还有一些女友，一个村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不经意之间撞上了，她就把感受写下来。散淡的文笔，朴素的感情，还有白描手法，让我驻足，心绪久不能平静。
　　 "她跟小时候没什么两样，一样的老实，一样的有点不着不急的样子。就是脸上添了几条皱纹，我还记得，小的时候，她会遭到她父亲的打。她长大后，嫁了个男人，从她嫁人那天起，我们就没有来往了。后来，我听别人说她生了个智障的男孩，她没遗弃那个孩子，又生了一个女孩，就是眼前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那一个瘦弱的孩子。男孩我见过，给他吃就吃，给他喝就喝，饿了会哭闹。其余时候，一直都很沉默。我也是前一阵才知道，她的男孩，在去年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一潮。我想她肯定是伤心的，但我不知道她伤心到什么程度，我们一直没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说过话。只有在小的时候，我们才有说不完的话，还有就是形影不离。
　　 总是无法回到过去，无法真正地走近了，因为上一辈的关系。可我们谁都不会忘记，一人一边，坐在好婆的藤塌上。那时，我们知道，她是我的姐姐，我是她的妹妹。"
　　
　　 四、大树的乡愁
　　 阅读这样的诗吧，蔡猜的诗，像卡尔维诺在迷宫潜泳一般，始终以飞翔的姿态，向着至性的美翘首张望着。
　　 我一直认为，没有大树的村庄是没有灵魂的
　　 一切如飞驰的列车上的眼睛
　　 眼泪飘落，是因为山谷里的炊烟和树
　　 雾谒里，我才能穿透事实
　　 直接抵达乡音的重量
　　 雪山挡住了气候的延伸
　　 我依旧展翅，独自飞越
　　 山之颠，白色掩映过一道身影
　　 如同闪电，劫持我的目光
　　 直到树出现
　　 ……
　　 这不是我的故乡
　　 我的故乡可以窃窃私语，任何一滩水
　　 都长着一双偷情的脚，时刻准备爬上天空
　　 至少。村庄里长着一二棵大树
　　 像远古的生殖崇拜一样
　　 被保留下来。孩子们围着旋转
　　 唱山歌。或站在山墙里晒太阳
　　 把脸孔晒到去了一趟西藏
　　 大树把空荡荡的城市摒弃了，大树流淌着绿色的汁液，大树还在发育，大树亭亭如盖，有成群的孩子歌唱。
　　 大树忧愁了，流泪了，大树的叹息声被蔡猜拾掇。
　　 有灵性的诗人，将文字，排铺成行。
　　
　　 五、湖水踮着脚尖涌过来
　　 咸鱼块，螺蛳，炒鸡蛋，豆腐汤，亲切朴素的家宴。蔡猜说：“你喝瓶花雕吧，陪我，这阵子我太想喝酒了。”写作人沾到酒，便觉日子仿佛像烟萝一样散去了。蔡猜的父亲是厨师，忙着红白喜事，她转过身来说，“我还是啃老族，吃喝靠着父母，要不是这样，我拿什么来绘画？写作？”我说“喝！”蔡猜的母亲在阳台上缝补着衣裳，日光斑斑驳驳洒落，色泽很漂亮，二十岁的她生下了蔡猜，蔡猜又在二十岁的光景生下了她儿子。我且消受眼前的花雕，想到《诗品》中的句子“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像火车行驶在苍茫的大地上，我们去看了春天里湖岸边一棵又一棵的树。色情的玉兰花依旧色情着，怒放生命；无名的蓝色小花似一只只小酒杯，温暖地诱惑着微醺的两个女子。人到中年会惊艳。这是老车描写水红菱是发出的感悟。我偷来，只想形容蔡猜内里的性情，天真，不绝望，纯净，斑斓，唯美，如觅水影，妙契同尘。
　　 诗人是有故乡的，他能在薄暮时分听见潮音的节奏，然后用无畏的态度迎接黑暗。哪里有贫乏，哪里就有诗性。海德格尔明确地指出诗人在贫乏的时代作出的成就：他在吟咏中去摸索隐去的神的踪迹。
　　 “湖水踮着脚尖在涌过来，同时带着一双蜻蜓的翅膀，有些笑声显得那般干涩，而有的，可以像一样的在你眼前开放，感觉还不够笑得干净时，可以往回跑。注意，你一定要看清那点水时的表情，如果错过，就忽略了那个时间。”
　　 这是蔡猜的文字，我只不过把诗句连在一起，成了一段有哲理意蕴的片断。很透明，很有意趣，还有一点淡淡的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