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一段时光，思念一些人。那些青涩的记忆让日子更具有韧性。
　　 ——献给我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如歌岁月
　　
　　 1、谷子都站直了身子
　　
　　 风吹着夜色，吹着枷锁和牛的喘息
　　 二姑父彻夜不眠地在打谷
　　 二姑父唱一支黄梅
　　 空气就醉了
　　 萤火虫关上尾灯打瞌睡
　　 蚊蚋挥舞着镰刀收割初秋的凄清
　　 草垛安安静静，上面铺满守夜人的鼾声
　　 露珠凝视下的草垛并没有睡
　　 它是我一生劳苦的乡亲，额头上烙着故乡的印记
　　 它在照看谷子，它们是村庄的心脏
　　 此时，我借着星子的光芒
　　 编织马匹，载着一年年周而复始的黄梅
　　 载着故乡的风声
　　 载着一群生活在低处的蝼蚁
　　 向大地作别。我看见
　　 身后的谷子都纷纷挺直了胸膛
　　
　　 2、稻草人
　　
　　 稻草人是父亲亲手扎起来的
　　 关于稻草人的童话，需要父亲在春天里解释
　　 稻草人从原野来，带着泥土气息
　　 他站在秧苗的襁褓边
　　 挥舞扇子，我走过去抓住他的手
　　 他的手温暖而干裂
　　 像从严冬走向春天的枯枝
　　
　　 我把稻草人看成了我的父亲和母亲
　　 他们看护家园，执着而认真
　　 在皖西乡下我时常想起父亲的贫困
　　 在皖西乡下我时常想起母亲的卑微
　　 稻草人——一个沉默的守望者
　　 手掌粗糙，头发稀疏
　　 这其实就是我卑微而贫困的村庄
　　
　　 3、大水牛
　　
　　 尘世的喧哗和自然的静谧
　　 都被大水牛反刍
　　 夕阳是一颗巨大珍珠
　　 挨着田野缓缓下滑，好像要没入大地心脏
　　
　　 大水牛披着金色霞光
　　 故乡的人和事
　　 一切悲哀和欢笑都堆积在它背上
　　 它走过一座座坟茔，走过一段段感伤的日子
　　 走过一条条田埂，走过一片片希望
　　
　　 暮色偎依着村子的胸膛
　　 整个大地就要睡着了
　　 暮色一点一点把村子吸进去
　　 把大水牛吸进去
　　 我还在田埂上溜达，我牵着大水牛的缰绳
　　 和它一样，只关注植物们的内心
　　
　　 4、露天电影
　　
　　 露天电影就像一阵风吹过村庄
　　 他们奔走相告
　　 悬起的银幕上有乡下人的热切呼吸
　　 我闻到一股汗水味
　　 冲击我的嗅觉，敲打我的耳膜
　　
　　 嗨！打开村子的热情
　　 打开所有矜持
　　 在皖西乡下，我捡起每一截从银幕上走失的情节
　　 它们眉开眼笑或满眼泪水
　　 它们就像从大城市来的逃亡者
　　 胃里挤满了喧哗、躁动和一些隐秘恋情
　　
　　 我看到乡村喜庆洋洋的面孔
　　 在胶片上轮廓分明
　　 洗干净你的脏手指，穿上你的新衣服
　　 在皖西乡下，每一场电影背后
　　 都隐藏着一个故事
　　
　　 5、炊烟
　　
　　 它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
　　 发颤。抖抖索索
　　 像一个刚学字的孩童握不住笔
　　
　　 在将枯萎的落日里
　　 隔壁阿婆又出门去借米
　　 后来，我看见
　　 炊烟慢腾腾地飘呀飘
　　 一直到天上，和暮色融为一体
　　 ——它轻盈不了
　　 它飞翔的姿势过于沉重
　　
　　 6、乡村得了软骨病
　　
　　 那一年，春天得了忧郁症
　　 那一年麦子刚伸个懒腰就被判处死刑
　　 那一年，大喇叭扯破喉咙
　　 “某某村种植桑树面积达到……”
　　 “某某户成为养蚕专业户……”
　　 从此，村庄像孩童一样听人指挥
　　 测算，划线打样，挖排水渠道
　　 那些酷爱干净的虫儿躺在村庄额头上排泄垃圾
　　 缫丝厂张开巨大嘴巴
　　 吞下一批又一批茧子
　　 ——他们都是蚕茧，将自己裹在里面
　　 他们翻耕麦田，后来又铲除桑树
　　 大喇叭绑在电线杆上，像一个罪人不停忏悔
　　 “……供大于求，改种油菜和小麦……”
　　 “决策失误……蚕茧数量急增……”
　　 乡村得了软骨病
　　 跌倒在纵横交错的栽植沟
　　
　　 7、蝉
　　
　　 蝉就住在我心里
　　 我心里满是夏天的焦灼和浮躁
　　 它混在榆树叶子中
　　 把玩夏的秘密
　　 像习惯恶作剧的孩子，突然尖叫
　　 树叶落下许多又被暴雨淋湿许多
　　 蝉的嗓子里只剩下尖叫
　　 它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
　　 看着火一样的夏天最后也逐渐变凉
　　 它终于紧闭嘴唇
　　 让时光一寸一寸从背上滑下来
　　 让自己一步一步退出时间的舞台
　　
　　 8、捉泥鳅
　　
　　 田野愈发富裕了
　　 小桥流水莺歌燕语任由春天摆布
　　 春风脚步轻盈
　　 皖西乡下，禾苗青青，布谷声声
　　 泥鳅扭动腰肢，在这个尘世中做无声的喧闹
　　
　　 叉鱼的人，全副武装，在暗处
　　 手执手电筒。她是野心家
　　 将麦苗的梦截断
　　 一点一点接过原野的馈赠，将它们俘虏
　　 她又像一个掠夺者
　　 只管把春天的财物收入囊中
　　 之后，她长时间沉浸在植物的呼吸中
　　 她以为这样
　　 就可以把春天永远带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