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李微终于未能熬到鼠年新岁，在浓浓的年味飘起的时候，他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我们。大家在他的灵床前叹息，他就是受罪的命......
　　 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在单位值班，偌大的办公楼里，只有我一人，坐在这里，静静地怀念几天前去世的表叔，想他的那些平凡而感人的往事。
　　
　　 我的奶奶有七个兄弟，七个兄弟生了十七个男孩，也就是说，奶奶有十七个侄儿，我有十七个表叔。说到表叔，我就会想起《红灯记》里李铁梅的一句唱词：“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我的表叔数是数得清的，但填表却很难。过去是经常要填写各种政历表的，要填“八父八母”，其中就有“叔父叔母”。表格没有那么大地方让我填那么多的表叔，便想选几个填上。但表叔多了，有的是党员干部，有的却在劳动改造，光填好的有故意隐瞒欺骗组织的嫌疑，而只填“差的”则可能对我的前途命运产生影响，我哪里愿意！只好都填，往往要附“另纸”。那时候我曾经多次抱怨说我怎么会有那么多表叔！但李微表叔我愿意填，因为他既不是党员干部，也不是劳改分子，每次填到他，只要写“政历清白”四个字就行了，并不麻烦。
　　 李铁梅的表叔“没有大事不登门”，而我的表叔没有大事也登门，因为表叔和我们不仅是亲戚，而且都住在一个村子。李微在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幸运地背起书包上了学堂，这在他们那个年代是很少的，绝大多数孩子没有上学的机会。但由于困难，他也只读了四年小学，便回家劳动了。又过了几年，家里给他订了亲，姑娘姓冯，就住在不远的邻村，表叔上学放学都经过她家门前，应该见过长得很漂亮的冯姑娘。表叔十八岁那年，女方十七，两人成了亲。一年过后，表婶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凤。当时正是秋收时节，地里的豆子成熟了，但生产队干部在闹矛盾，没有一个人去管秋收的事，当黄豆粒子炸得满地都是，豆荚子只剩了空壳的时候，才有人想起把豆子收上来。李微叔劳动回来，说地里有许多豆粒，表婶听在心里，当表叔上工以后，她放下才生三天的凤，去拾豆子了。当她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拾了几斤豆粒回到家的时候，凤饿得哇哇叫，她顾不得擦去汗水和尘土，赶紧给孩子喂奶。喂过奶后，她躲到里屋，打一盆清水擦洗身子。水好凉，擦过以后很舒服，她挨到床上，拥着吃饱了的孩子沉沉睡去了。
　　 表叔在队场上劳动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回家，表婶起床给他做早饭，但却跌了一跤。表叔赶紧扶起她，责怪她走路不当心。表婶刚想迈步，又一次跌倒，表叔想扶都扶不起来，这才有点着急。告诉父母亲，母亲过来看看，走了。不一会，来了几位上了年纪神情诡秘的妇女，盯着表婶看，然后有一人到灶膛里掏出灰来，放在柳条编成的大簸箕里摊平，几个妇女拿来一把吃饭的筷子，一头用线扎上，底端分开成“人”字形，妇女们分站在簸箕四周，撑着筷子，闭眼向天，口中念念有词。这是所谓的“搅筷子”，是一种古老的卜卦仪式，据说筷子能够指向某个方向，并且在草灰上写下神秘的文字，告诉你是何方妖魔作祟，从而由法术高强的人来驱除之。
　　 一切程序都进行完了，拿了钱的巫婆们声称“没事了”，便走了人。一切似乎恢复了平静，表叔松了口气，只等表婶好起来，下地走路拾豆子做家务。过了两天表婶真的能下床了，但却柱着拐杖，而且常常跌倒。半个月后，表婶的病越发重了，家人只好又去请神汉。神汉不像巫婆们那么斯文，而是刀剑水火一齐上，屋里屋外一阵瞎折腾，然后拿了钱走人。结果可想而知，渐渐地，花容月貌的表婶变得脸色煞白，没有了血色，肌肉也变得萎缩，成了一个长年卧床不起的瘫子。
　　 这一瘫就是五十二年！
　　 表叔做梦也不会想到命运会和他们开这样的玩笑。他们是那样年青，生命如初春的花朵刚刚绽放，却经历了一场无情的严霜。从此，爱说爱笑的表叔在外面不再说笑，庄邻们看到，李微已经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个贪玩的大男孩，每天队里一放工，他就赶紧回家，给表婶做饭、带孩子，孩子睡了，他就给她按摩、擦背、讲故事，自己无论如何不开心，也要装出笑脸，哄她开心。有一段时间，表叔常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做梦。哦，原来妻子不是真的瘫痪，而是自己的一场梦，梦醒了，一切只是一场虚惊，自己的妻子还是那样美丽和健康。只是这梦为什么这么长啊，总也醒不来。
　　 春去秋来，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前后庄上的人都在为这对年青人叹息，他们唏嘘再三，最后说：“这哪天是个头啊......”也有人担心，“媳妇残废了，李微会不会休妻再娶？他能不要个儿子吗？”“唉，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一年多时间在煎熬中过去了，表婶的病情越发加重，手指也蜷缩得伸不开，连筷子也拿不稳了。然而，表叔已经适应了家有病人这一情况，并且，他和她重又开始了说笑。每天吃饭，他把她抱到桌子前放好，把饭盛到她面前，然后开始喂她吃，还经常开玩笑说：“先伺候我的大闺女，再喂小闺女。”有人听到他们在房屋里间闹着玩，像任何一对正常夫妻一样说些调笑的话。更让人想不到的是，第二年春天，在麦苗开始返青的时候，表婶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十月怀胎，又生了一个女孩，起名二凤。接生婆告诉李微，像二凤妈这种情况不能再生了，有生命危险呢！表婶听说后，对表叔说：“不给你传个种，我要这命干什么？”表婶说到做到，在又生了三个女孩之后，又接着生了两个男孩。在卧床不起的开头十年时间里，生了五个孩子，连生病前生的凤，他们现在有了六个孩子。我觉得我的表婶不仅创造了生命的奇迹，更是创造了生育的奇迹。
　　 然而，奇迹还不止于此。
　　 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生活艰难的年月。家家粮食不够吃，特别是孩子多的人家，劳动力一年苦到头，拿不到钱，还要欠生产队的钱。多年累积下来，表叔家欠下了一屁股债。孩子嗷嗷待哺，个个面有菜色。表叔为了家，为了孩子，也为了瘫痪在床的妻子，成年累月的辛苦劳作，累弯了腰，成了个驼背。一个原本英俊的青年，才三十多岁就呈现了老态。
　　 冬天到了，穷人的冬天特别冷。河滩上的芦苇割去了，剩下那些带着斜尖的硬硬的苇根，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刺破冰碴露出来。表叔为了砍苇根当柴火，光着脚踩碎薄冰，那些匕首把他的脚刺得鲜血淋漓，他竟毫不觉察。当他用驼背背回来的柴火煮熟了家里仅有的地瓜和棒子面，喂饱孩子喂妻子，最后，当他吃的时候，往往已经锅干瓢净一口不剩了。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那么久病的妻子床前更不容易有贤夫吧。但表叔李微以一人之力，抚养孩子，照顾妻子，把孩子带大了，妻子的病也没有发生褥疮等恶化现象。这不能不说是最了不起的奇迹。
　　 艰难困苦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几个女孩出落得和妈妈做姑娘时一样漂亮，长大了的女孩先后出嫁了。改革开放以后，表叔家的生活也有了一些改善。最后两个儿子也大了，都娶了亲成了家。表叔想到儿媳都没有服侍病人的经验，所以并不要求儿媳来照顾婆婆，而是帮两个儿子都盖了房子，让他们分开来单独生活，仍然由自己来照顾表婶。几十年下来，照顾自己的老妻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份。到妻子的床头，说说外面的事情，说说闺女、儿子和媳妇的情况，把挣来的钱塞到她的席边底下，让她枕着压着，自然而有乐趣。后来，闺女儿子家都有了孩子，一个一个地抱来放到表婶的床上，让她看，表婶抖抖地摸出几块钱给孩子，慈祥的笑容便长时间地凝固地表婶的脸上。
　　 刚刚过去的去年的八月份，阴雨连绵。那天我接到电话，说表婶去世了。我忙问哪个表婶，说是驼背表叔家的瘫子表婶。说实在的，这么多年了，我这个做表侄的，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这样一个表婶，我已经想不起她的模样。她常年瘫痪在床，我在县城工作，离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回家也总是匆匆而去匆匆而归。别的人听说我回家了，会过来坐坐说说话，而这个表婶不能，因此我们也便忽略了她的存在。忽然听到她的噩耗，我心中真的有点自责。但又一想，这样一个苦命的人，早点去了未尝不是脱离苦海，还有我的表叔，也能过上几天舒心享福的日子了。这些年来，哪一家的日子不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啊。表叔老了，他的苦难也应该有个尽头了。
　　 没想到，表婶去世才四个多月，表叔便躺倒了。快到春节的时候，听说表叔病了，在县医院治疗，我去看他，听说已经送回家了。医生说，不行了，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单。这么严重吗？我赶回老家，到表叔的病榻前，表叔已经不能讲话了。我久久地望着表叔那张普普通通的脸，多么苍老啊。他认出了我，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
　　 腊月二十五，表叔去了，再有几天才到七十二岁。有人说，他就是苦命，刚过几天好日子。也有人说，表婶离不开他，他也不放心瘫痪的妻子，还是由他来照顾她吧，患难夫妻，不是有个词叫“相濡以沫”吗，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