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弟弟宝刚的电话，青青心一颤，喜子叔走了！走的这么突然？她觉得蹊跷，一个普通的感冒就能将生命终止，那生命也太脆弱了，她怎么也不相信。前天，她与母亲才从西山回来。
　　 得知喜子叔病的当天，她青青与母亲坐了四小时的汽车来到了他西山的家。院门口，一只母鸡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地上刨食，见陌上人走到门口，“咕咕咕”扇扇翅膀飞跑了。青青推开院门，一只小斑点狗窜过来汪汪直叫。弟弟宝刚和弟媳忙跑从屋里出来，赶走了小狗，接过她和母亲手里的东西。弟弟一岁多的小儿子丰丰一摇一晃向她们走来，青青俯身抱起小丰丰。孩子不认生，她从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给了丰丰，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亲。婶婶出来了把她们迎进屋里。喜子叔躺在炕上，一床薄薄的被子裹着他瘦小的身体。见到她们的到来，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嘴部的肌肉动了动：“来了。”欲从炕上起来，青青忙过去扶起喜子叔：“叔，怎么不去医院看看？”“不碍事，感冒。刚打完吊针。”喜子叔的语速很慢，说话间，她看到了叔叔嘴里那颗门牙随着说话的气流晃动着，一种悲悯油然而生。
　　 婶婶进来与母亲说了几句话客套话，又将目光投在青青：“青青，来看你叔了。”青青没看婶婶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见青青爱答不理，婶婶尴尬地双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说声“我去做饭”便出去了。青青上次来看喜子叔时，他的嘴里还有两颗门牙相互作伴，虽说其中的一颗一说话晃晃悠悠的，还不觉得孤独。她劝叔叔说：“叔，去镶一口牙吧。”“算了。人老了都这样。”相隔不到三个月，那颗门牙撇下他悄然而去，留下这颗被烟熏黑的牙齿装扮着门面，越发显得喜子叔的沧桑与孤独。青青仔细打量喜子叔，六十出头的他比实际年龄大了好多，头发、胡子都已花白，缺牙的口腔把脸吸进去，显出平面的两个深坑。一双无神的眼睛停在她的脸上，她与叔父目光对接的一瞬间，垂下眼帘转过身去。
　　 青青咬着嘴唇，从包里拿出“米奇”蛋糕，一块一块的掰着喂到叔父的嘴里，花白胡子随着嘴的蠕动而抖动着，她含着的泪水随着叔父胡须的抖动掉了下来。叔父老了，真的老了。老得连那颗跟了六十年的门牙也不愿再陪他了。残酷的岁月侵蚀的不仅是叔父的容貌、身体还有他饱经沧桑的心灵。当年，那个英俊帅气的青年哪里去了？
　　 她仍然记得奶奶去世那年，母亲怀抱着妹妹，她跟着母亲屁股后面，奔往西山为奶奶送行。奶奶躺在一个叫棺材的黑色小房子里。六岁的她，对死亡没有概念，看着大人们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忙来忙去，青青站在大人的腿缝里瞅见有人往小房子里放着硬币，待人们转身走开，她怕别人将钱拿走，一个一个捡出攥在手心。她要守着奶奶，等奶奶醒了把钱交给奶奶买自己的玩具。她知道奶奶心疼、喜欢她，可奶奶没钱。她一只小手攥着钱，一只小手扒在黑房子的边沿上，眼睛一刻不离的盯着奶奶，眼巴巴地盼望奶奶早点醒来。“把手伸开！”她被一声吼叫吓得一激灵，爸爸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的跟前，凶巴巴地看着她。她忙将双手掩在身后，爸爸将她的胳膊轻轻一拽，抠出了她手里的钱。啪啪！“叫你拿钱！叫你拿钱！什么钱你都敢拿。”她哇哇大哭，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打她，有个叔叔过来抱起了她。“青青，不哭，不哭。”为她擦去了脸上的眼泪。
　　 她打量着这位有点像她爸爸的叔叔，止住了哭声。这位叔叔比爸爸好看，长得也不像爸爸那么凶，说话慢声细语。很快，她与这位叔叔亲近起来，一会拽拽叔叔的绿衣服，一会摸摸他的红领章。“叔叔你这衣服可漂亮啦。”正在忙碌的妈妈看见她还腻在叔叔的怀里，喊道：“青青，还不下来？赶快让你喜子叔换衣服去。”她这才知道抱她的这位叫喜子叔。喜子叔放下她向屋里走去，不一会就出来了，也穿着和爸爸妈妈一样的白衣服。她满脸疑惑地望着喜子叔不解，刚才那么漂亮的衣服不穿偏要穿上这样难看的衣服。更让她不解和生气的是，一位不认识的阿姨也为她穿上了一件和大人们一样的白色衣服。
　　 躺在小黑屋里的奶奶再也没有醒来。好多好多的大人们抬着奶奶哭哭啼啼地把她放在后山一个挖好的土坑里，一掀一掀往坑里填着土。她哭着大喊：“我要奶奶！我要奶奶！你们不要这样对我奶奶，我要奶奶回家。”大人们根本没人理她，直到他们把放奶奶的土坑堆成了一个小山包时，喜子叔才把哭成了泪人的她领了回家。
　　 三期过后，喜子叔要走了，部队发来电报催他速回。也有消息透露他们部队准备平定西藏武装分子的叛乱。不说还好，他一说，中年丧妻的爹死活不让他再回部队，说回去等于送死。伤心过度的爹担心亲人的再度失去，他要象母鸡护小鸡一样将孩子护在自己的翅膀之下。喜子叔是一个孝子，娘刚刚去世，他不想再违拗爹让其伤心。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他选择了孝却失了忠，成了逃兵。一个没有户口关系的黑人黑户。
　　 奶奶去世后，爷爷带着一大家人继续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没有女主人的生活其艰辛可想而知。不久，爷爷便带着一个叔叔和几个姑姑离开了西山回河南的老家去了。喜子叔坚持要留在这里陪娘。他说，都走了，过年过节没人给娘扫墓送钱，没人陪娘说说，话娘一个人会孤独、寂寞的。他要留下。这一留，留下了他辛酸的一生。
　　 转眼，喜子叔已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的婚事一直令青青的父母发愁头疼。三十好几了还没讨个媳妇。念他老实不少热心人给他介绍女孩，姑娘们看他还算顺眼，来家里一看，除了三间旧得不能再旧的土胚房外，家徒四壁，均摇摇头走了。后来有人介绍了一个带着女儿的小寡妇，条件是得上门，就这样喜子叔成了倒插门的女婿。渐渐懂事的青青很纳闷，英俊帅气又有文化的喜子叔为啥要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况且，婶婶长得一点也不年轻漂亮。
　　 再说，那旧得不能再旧的房子也不是喜子叔的，是房东借给他暂住的。那年，青青的爷爷和奶奶背着大包拎着小袋带着父亲、叔叔和姑姑从外地逃难来到山里。见几个老人正在晒着太阳就上前搭讪，说想借口水喝，孩子们走得又累又渴。一位面目慈祥的爷爷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捏着长长的旱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听到问话，在石头上磕了磕烟袋锅，站了起来看了一眼灰头土脸、筋疲力尽的孩子问：“你拖家带口的这是到哪里去？”“哎！”爷爷叹口气说，“还不知道呀。走哪算哪吧。”爷爷说他们是逃荒来到这里的，想给孩子们找口饭吃，他的一儿一女已经饿死在老家了。慈祥爷爷又看了看了孩子们，说：“跟我来吧。”他在前面领路一拐弯进了院子。一只黑狗窜了出来，对着他们汪汪直叫，吓得叔叔姑姑忙抓住爷爷奶奶的衣襟躲在身后。“小黑！甭叫了，卧到一边去。”不只是慈祥爷爷的吼声震慑了黑狗还是黑狗一贯服从爷爷的旨意，摇着尾巴懒懒散散地向一间房屋的门口走去。慈祥爷爷朝着屋里喊了一声：“娃他婆，把北屋收拾收拾，有客来啦。”只见门帘一挑，一位老太太头顶手帕，迈着三寸金莲走了出来，笑眯眯地说：“来了？”娘微笑着回应：“来了。”从此，他们便成了邻居。多年后，青青的父亲因招工走出了大山，喜子叔也光荣地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去了西藏。
　　 直到青青结了婚做了母亲一直困扰她的问题才弄明白，婚姻是要有资本的。要么是纯真的爱情、要么是经济基础，二者都不具备喜子叔能在那贫瘠的小山村娶个知冷知热的寡妇也算不错了。喜子叔“嫁”过去后，一直病怏怏的婶婶没有再生育，他们商量着抱养了一个男孩。孩子白白胖胖虎头虎脑，一副机灵可爱的摸样，喜子叔和婶婶喜上眉梢，整天乐得合不拢嘴。除了上工，回来就抢着抱在怀里，队里的一位老人摸着白花花胡须说：“这孩子，两眼有神，天庭包面，长大前途不可估量。”
　　 有天放学，青青见喜子叔来到她家，兴奋而又腼腆地叫了声“叔叔”。那时，她已经十一二岁，不好意思扑到叔叔的怀里。喜子叔的表情很沉重，想笑肌肉动了下却没有笑出来，黑黝黝的面容苍老而憔悴。当兵时挺直的脊梁也有点弯曲，四十岁的他看上去比五十多岁的父亲还老。青青倒了杯水，双手递到喜子叔手里，喜子叔接过杯子没有说话，在她的头上抚摸了一下。青青的心头一热，感受到叔叔那只大手传递出的温暖，抬起头对喜子叔笑了笑。喜子叔不爱说话，他的话都用动作替代了。喜子叔要走了，爸爸给了他些钱，让他用这钱再抱养个男孩延续香火。她看见叔叔用袖子擦着眼泪，问爸爸：“叔叔怎么哭了？”
　　 爸爸告诉她，喜子叔抱养了一个男孩叫宝蛋。宝蛋在叔叔婶婶的关爱中长到了三岁。临近春节，贫困山区的村民一年到头就盼着这一天，生产队能分点工钱、分到点肉和融化了的猪油好过个年。每年腊月二十六，村上杀了一头猪，将肉分成一份一份，待地上支起大锅里的猪油慢慢溶化成液体，再一起分发给每户村民。城镇居民每人每月定量供应，农村也强不到哪里去。一说杀猪过年，村里的大小孩子们聚拢过来，围着弥漫着香喷喷的大锅垂涎三尺，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转着圈。锅底的大火映红了孩子的脸，有个清涕从鼻孔中像鸟儿一样探进又探出的男孩喊着：“过年了！有肉肉吃了！”其他的孩子们附和着：“有肉肉吃了。”几个调皮的小男孩，你推我搡嚷嚷闹闹。“去去。走开走开！一边玩去。这里危险。”一位老者训斥着赶走了这帮男孩。不一会，男孩们又跑了过来，有个男孩从火堆里取一根窜着火苗的棍子，向另一个男孩的面前伸去；另一个男孩也从锅底抽出一根火棍，俩人“嗨嗨！”你一棍，我一棍交战起来，一群娃娃伙在旁边呐喊助威，喊声此起彼伏在山间回荡。女人们围着热气腾腾的油锅纳着鞋底闲聊；男人们蹴在一边抽着旱烟谝闲传。突然，一声掺叫，一个孩子掉进了锅里。待大家反应过来，才知道喜子叔家的宝贝疙瘩不见了。
　　 听完爸爸的话，青青伤心地哭了。喜子叔好可怜，好好的孩子说没就没了。中年丧子，这灾难对谁来说都天大的灾难。好在叔叔遇着个好婶婶，她一定会用女人特有的柔情抚慰叔叔伤痛的心灵。再次见到婶婶那年青青在上高中，婶婶因胃下垂来某部队医院就医，与婶婶同来的还有抱养的另一个孩子宝刚，那时刚满六岁。医院离她家很近，晚饭婶婶来她家吃，说医院的饭吃了不好消化。婶婶是个又矮又瘦的小女人，蜡黄的脸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雀斑，说话走路慢悠悠的，一副弱不禁风药罐子的样子。一天下雨母亲不让她回医院，婶婶便与青青睡在一张床上。晚上，青青困得不行想睡觉，婶婶不停问这问那说的又是当地的方言，她根本听不懂，心里烦得要死，拉起被子将耳朵盖起来，心里盼着婶婶的病早点好了，再不要来干扰她们的生活了。
　　 婶婶出院了，青青着实高兴了好一阵，耳朵终于清净了。没过多久就到了年底，父亲母亲和她一起去西山看望喜子叔一家。婶婶一见她们到来，格外地热情，双手拉着青青的手，嘘寒问暖，又是端水，又是做饭，山里人的淳朴善良感动了她，也温暖了她。青青很羞愧，为上次婶婶在她家时她的行为羞愧。同时也庆幸，喜子叔有个知冷知热的贤内助。
　　 没想到一场意外夺去了父亲的生命。这门远亲的走动就落在了青青的肩上。父亲去世的那年春节，干了一冬的天空下起雪来，下了三天三夜。天刚放晴，青青便迎着呼呼的北风，踩着咯吱咯吱的雪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前往西上看喜子叔一家。喜子叔和婶婶闻声忙从屋里出来。婶婶一见到青青热情地说：“这么冷的天还来看我们，快上炕，上炕。”拉着我就往屋里走。我说：“婶，不了。”“脱了鞋上炕。炕上热。”“婶，不冷，我走热了。”“那，我给你做饭去。”“不用，我来时刚吃过饭，一点也不饿。”“那不行，大冷天，吃点饭暖和暖和身子。”说着便去厨房张罗做饭了。青青看喜子叔佝偻着身躯，铁青着脸问：“叔，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没有不舒服。”“那您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喜子叔没有回答，却要青青：“坐到炕上。”青青双手搭着炕沿一跃坐在了炕边，才注意到喜子叔穿的衣服，捏了捏很薄。“叔，你咋穿这么少。不冷吗？”喜子叔摇了摇头。“上次不是给您毛衣、毛裤、羊绒服吗，怎么不穿？”喜子叔没吱声，领着青青来到柴房，在一个破旧的纸箱子里翻出了几件烂了的不能再穿了的衣服。“叔，您的衣服怎会放到这里？不是有柜子吗？”“你婶嫌我脏。不让放。”喜子叔低声道。“那上次我给您的那些毛衣、毛裤、棉衣呢？”“不知道。”“我问婶去。”说着就往外冲。喜子叔一把拽着青青的袖子，拉着她来到西边的牛棚。推开门，里面拴着两头牛，他端起筐子往牛槽里添料。牛见他来甩着尾巴“哞！哞”地叫着，算是跟他招呼。喜子叔默不作声地用一根棍子在牛槽里来回搅着草料。青青呼了口气，喜子叔呀喜子叔，您还不如头牛，牛还有您关照。可你呢？你不是牛，却像牛一样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婶婶呢呀婶婶，一直以为你是一位贤惠明理的好婶婶，原来心如毒蛇。想到这，她不愿再多看婶婶一眼，往喜子叔兜里塞了些钱，愤愤的离开了。此后再也没有踏进喜子叔家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