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穗高粱，在西大地二十条垄的高粱地里，不急不慢地红起来。这穗高粱，和它身边的一穗又一穗，也一样红起来的高粱，点燃起一排排火炬的鲜艳，呼啦啦地映红了西山上的爬山虎、西山上的榛棵浪、西山上的枫树稍，也映红了山顶上的那片飘云。一群麻雀飞过来，落在柳树的枝条间欢呼着；几只喜鹊飞过来，落在杨树的顶枝上欢呼着。一穗高粱红了，麻雀和喜鹊们，兴许都会有个好收成。
　　 一穗红高粱，一定有好多的记忆。花生的果实在泥土里，看不见日月的风景。黄豆的荚好些，在叶柄下，能看得见垄沟的稀疏。玉米的棒更好些，在秧棵间，能看得见风雨的脚步。可高粱的穗一出世，就在秧棵的最高处。远山的轮廓，地里的庄稼，屯落的炊烟，都在它视野里。刮过来的风声，飞过来的鸟声，喊过来的童声，它都听得真切。看见的，听见的，它不会不记着。
　　 西大地离山屯很近，紧挨着屯西头，被山屯人称为“地胡儿”。我不知道“地胡儿”的本意是啥，但我知道“地胡儿”是山屯人对好地的称谓。屯东头的四太爷，常常念叨“丑妻近地家中宝”这句话，让光着屁股跑的小小们，皱着眉头看着他，觉得很深奥很深奥。西大地离山屯的人家近，土又厚实，就当上了“地胡儿”。好的东西，人人看着都眼馋。山屯人很讲究有福大家享。在四太爷的倡议下，山屯人用抓阄的方式，家家分到一块西大地的“地胡儿”。
　　 对那块“地胡儿”，山屯的人家，都当成宝儿一样地伺候着。粪使劲地往地里运，粪堆一家比一家密，一家比一家大。看那架势，家家都把出彩的愿望，压在了西大地里，把一亩地当成两亩地，一垄地当成两垄地来种。定品种、选种子时，都是先考虑这块“地胡儿”，既要品种最合适，还要种子最好。从春到秋，家家拿出看家的本领，进行着一场种与收、付出与收获的擂台赛。
　　 一穗高粱，从离山屯最近的西大地长红了，我断定，它肯定记得好多事。山屯里有多大的好事，有多大的难事；有几件事在顺利地办着，有几件事在让人们闹心着；一件事高兴了多少人，一件事伤心了多少人；老天的合作成就了哪些事，人们的行为影响了哪些事。还有好多好多我没想到的。想到和没想到的，我都会知道一些。但更多的，我不知道。一些事，我的父亲和母亲知道的要多些，我的爷爷和奶奶知道的要更多些。那些我不知道的事，甚至连我的父亲、母亲和我的爷爷、奶奶都不知道的事，一穗红了的高粱兴许会知道。
　　 山屯不大，但有好多事整不明白，无可求证。谁把西山坡的黄豆薅走一片，在西梁后烧吃了，留了一片草木灰；谁在五香梨树下的坝墙上掏了一个洞，藏了一筐五香梨，准备在生产队摘完梨后，再来拆开坝墙，把一筐藏梨挎回家去；谁把振荣叔割的柴火当成自己割的柴火扛回家，气得振荣叔站在屯口的大柳树下，骂着“偷我的柴火给你妈炼骨灰”的话；谁跳进吴太爷家的葡萄园里，摘走了四五串玫瑰香，还把坝墙整倒一个豁。这些整不明白的问题，屯里的一帮半大小子，都要遭怀疑。我就是其中的一个。一穗红高粱如果会说话，这些问题，就会轻而易举地验明正身了。
　　 高粱地里有啥故事，一穗红了的高粱，更会知道。屯东头的二怀叔，领着自己订婚不久的媳妇，专门到西大地边溜达。二怀叔是山屯里读书最多的人，心里有好多浪漫的构思。走着走着，二怀叔就把那个女人拉进了高粱地里。这往高粱地里一钻，听说未过门的二婶，就被二怀叔生米做成熟饭了。不些日子，未过门的二婶，就不得不提前走进了二怀叔的家。又不些日子，就生了个大胖小子来。那高粱地里生米做成熟饭的场景，一穗红高粱一定清晰地记着。那个故事，也只有一穗红高粱才能生动地讲出来。
　　 山屯人传言的，哪个男人和哪个女人在高粱地里亲过嘴，哪个男人和哪个女人在高粱地里抱过腰，哪个男人和哪个女人在高粱地里说过悄悄话，其实都不是亲眼所见。有时，山屯哪两家的女人有了隔阂，闹了矛盾，就要想方设法地糟践对方。于是，编男女关系的故事，造男女关系的谣，就成了最有力的杀手锏。有些人听了，知道是编的、造的，就一笑了之了。可有些人，偏偏要传一传，而且要添枝加叶。这样，故事就有鼻子有眼睛了，高粱地，就成了故事的原发现场。
　　 要是一家的女人和另一家的男人，因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骂起来，那吃亏、受伤的，肯定是男人。女人的嘴，山雨一般，风急雨猛。一旦和男人对骂起来，就不留丁点的情面，非到天昏地暗不可。“一个爷们儿，连老婆都管不住，还腆脸活着？老婆大白天就跟人家大光棍到高粱地脱裤子，裤带都耍丢了，你正经是个绿盖的王八。”男人骂不过，又打不得，只好扔一句“好男不跟女斗”逃避了之。这时，是不是该让一穗红高粱站出来，替男人说说话？
　　 一穗高粱红了，源于一粒种子。一穗红高粱，应该感谢一粒种子，应该感谢另一穗红高粱。一粒种子，就是从另一穗红高粱上搓下来的。一穗红高粱变成一穗种子，要做得比百里挑一还得优秀。变成种子的一穗高粱，在刚刚打苞抽穗时，就开始寻找它心仪的青穗，寻找携带着穗红粒大基因的青穗。也许，在一个月明星稀或满天星斗的夜里，一穗高粱与另一穗高粱偷偷地交欢了，它们把彼此雄性的激情，把彼此优良的基因，毫无保留地注入了对方的胚体。
　　 完成这种交欢，要冲破一穗又一穗青高粱的明封暗阻。那穗主动与另一穗交欢的青高粱，一定看到了老吴家的母山羊发情时，非把老赵家的公山羊拉过去；而到了老赵家的母山羊发情时，又非把老吴家的公山羊拉过去。这样拉来拉去的，母山羊生下的小羊羔就健壮，就欢实。也许，许多许多的青高粱，都知道吴赵两家来回拉公山羊的事，但到了自己，却不敢红杏出墙，只好自花交欢。
　　 山屯人绝对讲究个优胜劣汰。好的东西，都抢着，该留的东西，都留着。老吴家的二莲好看，又做一手好的针线活，就总有被托媒的人找上门来。屯里一般大的小伙，也一个劲儿地献殷勤。老朱家的怀庆勤快，心眼又好，刚到了“十七岁牤牛”的年龄，就被老王家看上，托了媒人，看起来留作未来的女婿。哪个小伙自我感觉棍条，可山屯的人不买账，照样打光棍。这些事，一穗高粱也会看得清楚。
　　 终于，那穗在夜色下与另一穗交欢的高粱，到了鲜红的时候，就被挑选出来，与和它一起红起来的穗分离了，挂在了农家宅屋的山墙上。这种分离是永久的，它留了种子。这是一个造化，一穗上的籽粒，都会变成一粒种子，都有希望再长成一穗火红火红的红高粱。这也是一种贡献。让宅屋里的男人和女人，看着挂在山墙上的红穗，心里就舒坦，就对来年的收成有了底，就会开心地过着一个又一个今天，也不愁一个又一个明天。
　　 春天的时候，山屯里所有的人家，都在盘算种地的事。一家有多少块地，哪块地离家有多远，哪块地土质薄些，哪块地土质厚些，哪块地有多少条垄，哪条垄有多长，都在山屯所有男人和女人的心图上。土质薄些的地块种啥，土质厚些的地块种啥，不能重茬的地应该倒茬种啥，男人和女人早就谋划好了。一粒高粱的种子，不会种到薄地上，也不会种到山地上。这一点，早让挂在山墙上的一穗高粱种子听明白了。
　　 拎着种子口袋的人，在牛犁趟好的垄沟里，点进了一粒高粱种子和许多许多的一粒高粱种子。春天里，泥土的味道比杏花开、梨花开的味道还要芳香，山屯人都被泥土的味道引领着，开始了对芳香的耕耘。点进一粒高粱种子的地，就是西大地中我们家的一块地。这块地，只有二十条垄，每条垄也只有十丈多长。不到非得倒茬的时候，这块地就年年种高粱，西大地和它差不多一样大的一块接一块的地，都年年种高粱。山屯人喜欢秫米饭的味道，更喜欢高粱穗映一地的火红。
　　 一粒种子，最知道要在属于它的季节里，完成一个精彩的生长期。它心明镜似的，真正属于它的季节，一个春末，一个夏季，一个秋初。从春到秋，也就是四五个月的时间。四五个月的时间，就是它完整的生命周期。它要抢在有限的时间里，不停地生根，不停地放叶，不停地拔节，打不得盹，偷不得懒。只有这样，它才能在山屯的西大地，和一粒又一粒的高粱种子，长成山屯人心目中盼望着的一片火红。
　　 泥土的温床，让躺在它怀里的一粒高粱种子，很快就汲取了出土的力量。它透着泥土的缝隙，看见了阳光照射的方向，听见了声音传播的方向。有了一个判断，一粒种子就知道把根扎向哪里，把茎叶伸向何方。不光高粱的种子，所有的种子都是一样，在泥土里，都能调整好生根的方向，都能调整好生长的方向。像黄瓜的种子，即使生成了长长的芽，把芽的根部朝上插进泥土里，不多日，还是两片叶芽先拱出土来。我不知道那种矫正，是经过多少深思完成的。
　　 高粱的种子一拱土，就感觉有啥东西，在头顶上重重地压着。是有压着的东西吗？有，真的有，一块鸡蛋大的土坷垃压在上面。种子知道，这块土坷垃，一时半会儿不会来人处理它。这个问题，只有自己来解决。种子使劲地往上顶一顶，再使劲地往上顶一顶，土坷垃一骨碌，种子就来到了阳光下，就来到了声音里，就变成了一棵高粱苗。它揉揉眼睛，眨眨睫毛，看见一地的种子，都拱成苗的嫩绿，就热情地向它们招着手，抱歉它自己的姗姗来迟。其实，还有好多种子，没有拱出土来。它们虽被点进了泥土里，但在出苗前，都不幸地夭折了。出了苗，才是一粒种子生命的真正开始。
　　 其实，一棵苗在长高的过程中，一直在艰辛中，一直在坎坷中。一群馕食包虫爬出洞时吃掉多少苗，一个女人薅地时薅去多少苗，一把锄头耪地时锄去多少苗，一头老牛趟地时踩倒多少苗，这些事，山屯人知道，但谁也没算过帐，谁也说不清楚。哪棵苗被馕食包虫盯上，哪棵苗被女人薅地时遗弃，哪棵苗被锄头有意无意地铲去，哪棵苗被趟地的老牛一蹄夹踩倒，都标志着一粒又一粒种子的生命终结。那本不是种子的错。
　　 一棵苗一直在生长着就是一种幸运。在高粱地里，一直生长着的，是少数；中途夭折的，是多数。这是个常理，不是魔咒。山屯人最信奉“有钱买种没钱买苗”这句话，种啥都多点些种子，绝不心疼，出苗后再一遍又一遍地间苗。不怕苗厚，就怕苗稀缺苗。一粒种子与许多许多的一粒种子被点进泥土时，都是前途未卜。而那些像茄子籽、辣椒籽等用来育苗的种子好一些，生出苗来就有被移栽的可能，就有生长下去的希望。
　　 一棵苗在一垄一垄的高粱地里呆久了，就祈盼一场风刮进来，就祈盼一场雨飘下来。一场风刮进来，兴许是东南风，也兴许是西北风。一场雨飘下来，兴许是细雨淋淋，也兴许是大雨瓢泼。有时，期盼的东西偏偏不来，想得到的东西偏偏得不到。期盼一场风，可就是前山后山总是不见动静，天沉沉地闷着。期盼一场雨，可天空就是不见浓浓的云朵飘过来，总是炎炎的烈日高挂着。没办法，山屯人就扎一架柳条车，烧香磕头地去祈雨。
　　 天旱起来，就是个没完没了。天旱，天就热；天一热，天就更旱。西大地里的一棵高粱打蔫了，西大地里许多许多的一棵高粱打蔫了。叶片苍白，没有了绿色的光泽，卷成筒状的绺儿贴在茎上。这样的情景，山屯人看着揪心。我知道，干渴远比饥饿难受得多。一个大热天，我曾使劲地憋尿。憋到小肚子鼓鼓的时候，就跑到西大地的高粱地，在一棵高粱下挖一个圆圆的坑，然后朝里使劲地尿尿，尿得浪花飞溅。望着满满的一坑尿，我的心里真是一个美，一个高粱有可能重生了。我把坑重新埋上，又用脚踩了踩，生怕尿浇的湿润早早地干了。那天晚上，我就梦见那棵高粱，长出了红红的穗。
　　 风终于刮来了。一棵高粱伸伸手，就知道是东南风。风在盛夏的时节里，身价真是金贵。风往往是雨的先锋，风刮来了，雨就不会遥远了。但有的时候，风刮来了，雨也是不下。还有的时候，风没刮过来，雨却“哗哗”地下起来。东南风轻柔些，让一棵高粱和许多许多的一棵高粱，“呼呼啦啦”地雀跃起来。它们喜欢这样的风，它们欢呼这样的风。它们望着南山尖，铆劲儿地欢呼着，唯恐这样的风，猫在南山的后面不刮过来。没有风的时候，太寂寞了。
　　 西北风与东南风性情相反，风势要猛烈得多。西北风刮过来，一棵高粱就和许多许多的一棵高粱顺风俯下身，俯成绿色的碧波，让风舒舒服服地滑过去。一棵高粱知道，不一顺地俯下身，就要受到伤害，就会有被拦腰折断的危险。地边的那棵高大的杨树迎着风站着，不示弱，不俯下，一个粗壮的枝桠“咔嚓”一声飘下来，险些砸在二十条垄的高粱地里。枝桠从高粱地的上空“嗖”地过去，地边一棵山杏树的枝叶就糟了殃。杨树常常被刮得枝叶飘零，而柳树却安然无恙。柳树的安然无恙，也是源于柳树会顺风俯下。风，不会拿示弱者立棍。
　　 玉米的腰间结了长长的棒子后，就感觉似乎有了资本，腰杆有了底气，就可以在西北风刮来的时候，站在那挺一挺。一棵玉米的想法，传播给了许多许多的一棵玉米。西北风丁点也不惯着它们，推着飞转的风磙压过来，一棵玉米和许多许多的一棵玉米，就被一顺地压倒在垄沟里。风过去了，玉米再也没能站起来。这事，一棵高粱记着，就把信息传给了许多许多的一棵高粱。风刮过来，哪棵高粱也不硬挺着站直腰板，结果，哪棵高粱也不会倒在垄沟里。
　　 没有风的时候，一棵高粱就一直使劲地往泥土里扎根。根扎得越深，在风中就会拥有站稳的资本。地边的向日葵，就忘记了深深扎根的事，只顾看着太阳的光芒，只顾借着太阳的光环光耀自己。一场风袭来的时候，高大粗壮的向日葵没能站住脚跟，“啪嚓”一声，倒在了地边的坝墙上。又“咔”地一声，向日葵的秧杆被坝墙截断。一盘圆圆的葵花，恰恰浸在了一个泥坑中。那情景，一棵高粱看得清楚。
　　 一棵高粱长着长着，就有了秸秆的力量，就举起了饱满的穗苞，举起了一穗高粱红了的希望。可是，与它挨着的一棵高粱，却长成了乌米。这棵乌米，差点给许多许多的一棵高粱带来灾难。屯里的小小们，闻着乌米的味道，都跑来钻进了高粱地。也许，他们会向所有的穗苞下手，一个一个地掰出乌米来。这些小小们干过这样的事，就会让许多许多的高粱穗，变成了不长粒的瞎穗。小小们小手一掰的力量，会让许多许多的穗苞，丧失抽穗的力量。屯西头的吴太爷看到了，狠狠的一句“王八羔子”，就把淘气的小小们吓跑了。
　　 最后，所有的乌米，都是被认识乌米的大人们打回家，带给了馋嘴的孩子们。长乌米的秧，也一棵一棵地从地里拔出来，扔进了地边的河套。不多久，一个穗苞抽成了穗，许多许多的一个穗苞也抽成了穗。又是一个不多久，一穗高粱鲜艳地红了，许多许多的一穗高粱，都鲜艳地红了。麻雀和喜鹊们欢呼着飞过来，可以站在红红的高粱穗上，美美地饱餐一顿。田垄里贼溜溜奔跑的小耗子，也会等个好味道。收成好，糟损点穗粒，山屯人也高兴。
　　 一穗高粱红了，西大地里许多许多的一穗高粱都红了。一地的高粱红映红了整个山屯，也映红了山屯所有的宅院。一穗高粱是跟着一粒种子的脚步，从泥土里出发，历经艰辛，经受磨难，慢慢地向上，再向上，最终站在了秧杆的最高点，被太阳点燃了价值的火红。这样饱满的火红里，一定会选出新的种子来。有了这样的种子，山屯的人都会被它引领着，深深地扎根，勤快地拔节，快乐地长叶，沿着一条永远向上的路，长出更加鲜艳的火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