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梦潭(散文)
1
“过车轮磙子时要小心啊,时间晚了一定要约伴一起走……”祖母和母亲在我每天上学前都这样交待我。
车轮磙子是我上初中后回家必经的一条很高的坡路,在我儿时的眼中,上下坡都显得高峻陡峭。几个大石磙埋伏在厚重的泥土下面,连接前后潭水的流动,泥土上垒起长长的坡路。石磙形如车轮的命名嫌疑,是我至今能揣摩这条路名的唯一证据。坡上是一户紧挨一户的一长溜人家,这些人家如果被描画在纸上,而纸张左右重叠,车轮磙子正好是左右分离的折叠线。前后坡下都是沿着坡跟成线条似延伸的深潭,清幽,闪烁着绿莹莹的光芒,山坡在潭水表面矗立起山洞般的黑影,压迫出浓郁的神秘。每一个小孩都可能被大人反复交代“不要到坡下的水里去玩,否则会丢命的”。
车轮磙子以道路形式着急地从潭水上滑过,北面毗邻着村小,南面却无限延伸,我成长的脚步被车轮磙子送出。
2
我六岁时,已经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了。在教育还没有普及的乡村小学,低龄在集体中非但没有任何优势,反而越发张扬自卑。我不喜欢读书,不是我的成绩不如别人,而是从开始我就看见骨头下紧缩又不时被释放的阴影。同一个班的林和红比我大了两三岁,他们是我的邻居,知道我家的秘密——我家是村里的单姓户,历来要受到欺负;而我父亲在镇上的花边新闻更是被邻居传得沸沸扬扬,好象我和母亲就是来承受耻笑的。这一切成为他们控制我的杀手闸。我觉得屈辱,无法言明的屈辱使我很小就知道,保持距离,不要和人靠近。
我的疏离不过是想被他们忽视,少受一些欺负,但我并不能实现我的愿望。首先是一个非常紧迫的问题——上厕所,学校没有正规的厕所,大小便都要到附近农家的私人厕所。最近的农家就是在车轮磙子坡下临潭散布的几户。下课了,纷涌的学生拥挤在这些厕所,干净些的有遮蔽的厕所总是人满为患,而敞天的厕所(一家农户在菜园里临时用一口大缸做厕准备为蔬菜施肥的)是低年级学生惟一的选择。这是能想象的,大缸承载有限,污秽到处蔓延,每次方便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多么难堪,我总是强忍着,大便尽量在家里解决,而拉尿是无法控制的,我需要女孩站在旁边守卫,我担心被调皮的男孩子戏弄,更担心——这样肮脏的地方总是会突然出现一个神经兮兮的女人,被人称呼为杨幺姑的女人,她的脚步轻飘几乎没有声响,总是不经意间靠近露天厕所。她头发蓬乱,衣服破而脏,接近沉郁的黑或者蓝色,衬托她枯槁的面容,形销骨立、行踪诡异增加我们的恐惧。
她的家就在车轮磙子上。
我的疏离首先被杨幺姑破坏。趁老师不在教室当儿,她闯进我们的教室,径直走向我,那么多的学生,她只奔向我,我几乎是绝望地看见她空洞的眼睛突然闪烁出绿莹莹的光芒。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我内心一定这样祈祷,并在梦中呐喊,在梦中我被一个女人或男人追赶,她或他偏偏不顾我的祈祷,扑向我——杨幺姑径直朝我走来,伸出如鸡爪的双手,我失控地哭叫,身体朝后退缩,有什么用呢?杨幺姑的手强劲、蛮横,紧紧地拽住我肩膀,犹如钢筋压制,挣扎成为徒劳,她嘿嘿地笑出了声,笑声粗重怪异,拽着我朝教室门走……老师来了,拦住她,厉声呵斥,杨幺姑松手,被赶出教室。教室里充溢着难以抑制的笑声,所有的目光聚焦出一面令人羞愧的镜子,我低头,发现裤脚竟然在淌水,温热的水滴就像我脸上的泪珠,畅快地向下滴淌,我抱住脑袋趴在桌子上,说不出来的悲痛和羞辱,使我哽咽,上气接不了下气。
杨幺姑终于提着了一个孩子,一个比我更加弱小的孩子,她把孩子扔进露天的粪池里,小孩在粪池里嗷嗷踢打,她在粪池周围走来走去,拍着手掌,要求孩子:快喊救命啊,你快喊救命啊,不然,真是你自己弄死自己的。小孩的父母气喘吁吁地赶来,捞起了奄奄一息的孩子。杨幺姑被孩子的父亲重重扇了巴掌,啪啪——犹如凭空炸下的鞭炮,吓住了杨幺姑,她后退一步,捂住脸庞,发呆,喃喃自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不知道喊救命吗?”说着,杨幺姑蹲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痛哭,断断续续的哭喊声在她钝挫般的嗓门上发出,怪异得令人恐惧。一声长嚎,扑打下双腿,身体俯在腿子上,声音渐至消失,又猛地仰起上身……时高时低的哭喊声,盘旋出记忆的旋涡,她只有沉陷,左右漂浮,不能自主,任凭记忆的铁钳紧紧地遏制,心灵和大脑,她不能浮出,只有臣服。
她寻找所有的机会闯进一个暮春的下午,可是无法篡改,事实已经成为她的伤口。她和家人都去种田了,唯一的孩子却跌进了粪厕,溺死在粪池里,一路跑回的杨幺姑看着孩子直挺的尸体,晕倒在地,醒来后她撕破喉咙发问——掉进粪厕的孩子肯定会喊救命,粪厕就在路旁,离学校那么近,谁都能听见救命声,却没有人抢救,你们是见死不救,是不是?怒、悲充塞她整个胸腔,发酵、凝固,阻塞她的记忆通道,从此,她在狭窄的记忆缝隙中跌跌撞撞,无从突围。
她是可怜的,但也是可怕的——前者仅仅只是我偶尔泛起的同情,后者却是长久压迫我的梦境。一个黑衣人,身影飘忽,鬼魅般地偷袭柔嫩的心灵,她有猩红的舌头,有水草般蓬松的头发,但她没有脸,甚至没有骨头,在梦中狞笑或者哭泣,终于,她的眼睛喷射出可怕的血……幼小的、时刻可能与杨幺姑相遇的我,心怀最大的祈祷,希望她或者他们消失。
3
命是上天布置好的……哦,我是说,杨幺姑的孩子不溺死,也活不好。红很神秘地把嘴巴凑近我耳朵。我侧过身体,脑袋朝后仰,红的嘴巴有股酸气,那是他们家整天吃椿天芽的结果,但我害怕红知道我厌恶她的口臭,装出将信将疑的样子,问:为什么,你说说?红很得意,她终于在我的询问中找到被认可的自信,甜蜜的微笑荡漾在她牙齿上,酸味大面积地朝我扑来,“嘿,车轮磙子上的孩子啊,怎么活得好”,红卖弄地朝我瞪眼,嘲笑我的无知,继续说,“你看那些小孩,豁嘴、哑巴,要么就是结婚多年也生育不出来。”
红似乎很在行这些事情,嘴巴里时刻响亮地传诵着歌句子:车轮磙子的粑粑,糊了嘴巴,不是豁嘴,就是哑巴,还有一个,阎王爷走来啦。
红的歌句子,让一个哑巴姑娘几乎时刻成为同学们取闹的对象,在哑巴连续留级,和我们同班时,红时不时暴露哑巴姑娘一些秘密,而这些秘密却使女孩子羞愧和害怕。一些男孩子被红怂恿,揪哑巴姑娘的耳朵,撕哑巴姑娘的作业本,在哑巴姑娘站起来刚要坐下时突然挪动凳子,哑巴跌倒,身子仰躺带动了后面桌子上的墨水……我跟着哄笑的声音里一定带着一丝惺惺相惜的可怜,我在红的面前说起了哑巴的好话,哑巴还是很好看的,你看她的脸蛋多白,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红鄙夷地撇嘴,打断我的话——亮是亮,怎么也是绿莹莹的,和那个杨幺姑差不了多少。
就是我的可怜话,红,比我年长了三岁的女孩,已经十一岁了,她不断向哑巴姑娘询问,你为什么这样白?怎样才能像你一样白?哑巴呀呀比画,一个车轮磙子翻过,双手打开的河流有如鲜花的绽放——我们都听懂了,哑巴每天用潭水洗澡。
红,学习上从没有如此开窍,在对待自己美丽与否上却表现出非同龄人具备的早熟。是她自己深入实际的观察,还是旁人的旁敲侧击?不得而知。她在某天,一个闷沉的下午,嘴巴再次凑近我耳朵:你知道吗?哑巴每天深夜都被她婆婆带到潭水里洗澡,她肯定是这样变白的……那个潭水,绿莹莹的,据说有神仙住在里面……红的声音断续,闪烁的眼神似乎让我触摸到潭水被传说烘托出的神秘——潭水里,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她只在天空闪电时浮出水面,谁看见了她,谁的愿望就会得到满足。这样的传说,在我九岁时一个闷热的下午、黄昏反复被我反刍。
傍晚时,刮起了大风,紧接着,雷电闪烁,青獠白牙的闪电中,一个绿眼睛、长头发的女妖站立在黑水之上,全身波光粼粼,皮肤莹白如凝脂,一声炸雷,女妖喷出了鲜血,潭水被染成了红色,漫天漫地……我大汗淋漓地惊醒,雷电已经停止了,只有瓢泼大雨,一声紧一声地敲打着大地,门窗外,到处是漫漶的水流。
梦境有多深,现实会有多残酷。它们以震惊联手制造成长的伤感和心灵的无奈。红就在黄昏时的雷电中走下潭水,她被女妖掠走了魂魄,第二天,她的身体在潭水表面浮起,像充气的轮胎,全身浮肿,披头散发也遮盖不了她被严重扭曲的面孔。很长时间,我一睡下,就梦见雷电轰鸣,一个绿眼睛的女妖全身闪亮,然后喷薄血液。我沉湎梦境,发着高烧,祖母想要带我去深潭洗澡,希冀神仙能够眷顾拜谒她的人,被母亲制止——那个哑巴,被她祖母深夜带到潭水洗澡,说是有神仙可以帮她夺回声音,夺回来没有?都是骗人的瞎话,哪里有什么神仙,她(母亲的手指向我)不过受到了惊吓。
不过是惊吓,在我在九岁的心灵上,留下神秘而恐惧的黑影,又被梦境反复渗透,组合成童年,将伴随我成长,我的心灵我的世界。这是多么无奈啊,尽管我从不喜欢红,甚至憎恨却又莫名惧怕她,我曾经祈祷她消失,但她真的以死亡消失了踪迹时,非但没有稀释我骨头下的阴影,反而使这些紧缩的阴影不断释放。
4
车轮磙子被深潭和坡面紧密的树木围住,有浓重到沉郁的荫凉,凉飕飕的黑暗,从身体四周扑面袭来,包围、笼罩,只有一颗狂跳的心在释放虚弱的热量。沉重、锐利、无法抗拒,它走向我的梦境,一边凿开又一边萎缩我本能的抵抗肉体——就像不断复制的梦魇,一个黑影,女人,或男人,不顾我的祈祷“不要抓我,不要抓我”,还是拼命地朝我追赶……
临近暑假时,在潭水边为我们提供露天厕所的那户人家,两妯娌在菜园里互相扭打,老些的妇女骑在年轻妇女身上,挥舞着拳头破口大骂——你嘴巴硬,我生的儿子都是豁嘴,我今天就撕烂你嘴巴,看你会生出什么东西……大媳妇的骂声痛快淋漓,仿佛在为她连续生了两个豁嘴儿子的憋屈命运而揭竿起义,但骂能解决什么问题?命运的无情在于,豁嘴的兄弟俩均在四五岁早夭,而第三个儿子又是豁嘴。大媳妇一手揪着小媳妇头发,一手撕小媳妇的嘴巴,那个小媳妇被骑在下面,四肢在空中左右扑打,嘴巴嗷嗷地叫喊,泪水纷披,从面庞到土地,那是她的苦,深埋在肚子里的苦水,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小孩的大忌以超越伤感的羞耻晋升为悲愤,她无处排泄,只能以泪液淌着,一点点地,连着人生的痛,在众目睽睽中浮现。她们的叫骂和厮打吸引了无数的大人和学生围观,人群中荡漾着无关痛痒的评论——谁对谁错,谁委屈谁活该。
小媳妇的脑袋边在淌血,从嘴角到头发再到地上,暗红的血,混合了胸腔的愤怒与悲伤,还有无法言说的耻辱,在袅袅风中弥散出腥热的气息。小媳妇不再挣扎,任凭大媳妇殴打。终于,大媳妇爬起来,拍手收工。小媳妇也直起上身,在大媳妇得意的痛骂“你最终连个豁嘴也没有,断子绝生的坏女人”中嚎啕大哭。她的男人突然上前,揪住小媳妇的头发,一把拽起来,叫骂她丢人献丑,是只会吃食的猪,又纠正女人连猪都不如……一把一把的黑发被手掌松开,飘散在地上,又被风吹走,纠缠在地面的草叶上和小树桩上,血液、泪液模糊了女人的面容,她看不清楚她眼前的世界,左右踉跄,无法稳住脚步,终于小媳妇跌坐在地上,歪着脑袋,垂下肩膀,任凭男人朝着脸庞左右开弓,仿佛她乐意享受——如果泪水不够,血液可不可以算做流淌出去的悲愤?
5
四年级后,我跟着父母去镇上读书了。接着,考上了重点初中,学校位于父母家和老屋中间。老屋里,只有年迈的驼背祖母一人。我在某个晚自习后或者周末离开学校,踏上宽阔公路,经过车轮磙子,过了乡小,穿过一小方棉花田,回到老家。
我回老屋的稀少多次被祖母责怪,我振振有辞:那个车轮磙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害怕啊。
祖母坚持认为是我薄情忘了她,她的理由也堂皇:你回来就带信给我,我到车轮磙子接你去。这是祖母的赌气话,有谁记得捎信给她呢?
某个星空璀璨的夜晚,绵密如新棉的洁白星光在地上铺陈出水银路,我突然想回老家了,况且,住在老家附近的几个同学边走边招呼我——这么好的星光,一起回去吧。我蠢蠢欲动,又心惧神秘的车轮磙子,但他们在星光下欢笑雀跃的劲头,再次鼓动我下了决心回家。头顶上的星辰在深邃的夜空此起彼伏,我们的欢笑在路途的延伸中一再分解,一群人,三五个,宽阔的公路开始狭窄时,只剩下了我和春萍,她和我同年级,同一个大队的重点初中的女学生。我们的声音被名叫“幸福地”的坟墓群消弭,我们的手捏在一起,紧紧地,彼此传递力量。春萍是长跑冠军,她修长的腿子带动我的脚步,我气喘吁吁,边跑边喊:等等我,她“喔,喔”回应,偏下头等待。我们的手再次握一起时,又开始奔跑。坟墓群被抛在了身后,黑压压的棉花田被抛在身后,偶尔相遇的自行车哐啷而过。村子就在眼前了,车轮磙子矗立着,山洞般浓黑而高大,洞中逐渐放大的灯光不断拉近我们和车轮磙子的距离。
关于环境,大家都深感忧虑,文明越发展,环境越受伤,这是时代进步的代价。
第一次编辑老师的文字,如有解读不当之处,烦请指出、包含!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