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月去了一趟舅公家，顺便看了一趟范纪生。
　　 小时候家里穷，去舅公家是我最期盼的事。舅公在四川省泸州市泸县某区供销社工作，对于贵州山旮旯里的娃儿来说，到这样的大集镇去玩，就好似刘姥姥进大观园，到处充满着好奇和新鲜，那股兴奋劲是无与伦比的，所以每次大人去都哭着当“跟屁虫”。上初中后，或因学习工作忙，或因有事搁浅，就没有去舅公家了，上月舅公满八十，爸妈提前半月就唠叨开了：“你舅公满八十了，每次去都念及你，他是你最年长的老辈了，无论如何这次你得去。”在俩老的“强迫”下，我顺从了。舅公生日那天下午，忽然想起了范纪生，得知他还住在舅公以前住的四合院，便抽空去看了一趟。
　　 范纪生是舅公家的老邻居，比我大近二十岁，我叫他范叔。小时候每次到舅公家玩，他总邀我去坐，给我放黑白电视看（当时有黑白电视在城里也算好家庭了），给我新鲜的水果吃，还喜欢摸着我的头逗我乐，我特别喜欢到他那里玩，也特别尊敬他。
　　 舅公以前住的四合院没有多大变化，只是陈旧了许多，也清静了许多，除了两三家的门还开着外，其余的都上着生锈的锁，大抵都搬走了。范纪生家的门虚掩着，我边敲门边问：“范叔在吗？”“谁呀，进来吧。”屋里传来略显病态的声音。我推门而入，一股霉臭立刻往我鼻子里钻，害得我差点打呛。范纪生蜷缩在床上，头发已经全白，脸已瘦小了许多，且一片蜡黄，根本不像是一个连五十岁都不到的人。见我进去，他坐了起来，带着几许疑惑的眼神看着我。“范叔，还认识我吗？”，“你是……”，他看着我，思绪里追忆着，但终究没想出来。这也难怪，我早已不是那个他摸头的小孩，而是二十多岁的大人了，他哪能认得出啊！“我是你隔壁老温家外甥孙良子啊！”他思索了一会儿，终于记起来了：“喔，是良子啊，长这么高了，瞧我的记性，都把你认不出来了，现在在那里发财？”“在乡镇上班。”我答道。“好啊，都参加工作了，而且是政府部门，好单位啊，哪像我……”说到这时，他像忆起了什么，亦或是触及到什么，没再说下去了，咳嗽了几下，下了床，瘸着腿给我倒水去了。
　　 我疑惑了，以前这么好的一个家，怎么会变成如今的地步，何况他的脚，我想问，又不便起齿，怕勾起他的伤心事，只是寒暄了几句，硬塞给他一百元钱，便离开了。
　　 晚上，我向舅公打听起了范纪生，在舅公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得知了他的过去。
　　
　　 （二）
　　 范纪生出身在该区的一个小山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上面有两个姐姐，在农村根深蒂固“继香火”的观念下，父母终于生下了他。他一出生就深受父母喜爱，什么事都要两个姐姐让着，简直就成了家里的小祖宗。尽管家境不好，但为了能让他有个好出息，初中毕业父母就让他参了军，退伍时为摆脱农村困境，东奔西跑找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粮站落了脚。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粮站、食品站和供销社可是热门单位，效益特别好，姑且不说工资有多高，就是平时发放的福利和年终的红包，就让其他单位的人看着眼红。因此，这些单位对于很多找“饭碗”的人来说，简直就是“高门槛”，只有做梦的份。
　　 进了好单位，范纪生便有了硬资本，择偶的标准自然就高了，再加他一米七一的魁梧身材，清秀的脸庞，简直就是青年女性梦寐以求的偶像，托媒牵线的人络绎不绝。可介绍的对象他没一个满意的，不是嫌这脸不行，嫌那身材矮，就是嫌对方工作或条件不好，总之一一婉言谢绝了。高兴时还可以去看一下，有时连看都懒得看就拒绝了，后来人们都认为他择偶的条件高，渐渐地给他介绍媳妇的人也就少了。
　　 但范纪生坚信，一定能找个如花似玉又有好工作的姑娘，他认为他有这样的命。有一次他找了个八字先生算，硬说他今生能娶个好媳妇，会给他生个大胖小子，这让他着实高兴了好多天。
　　 也许真是命中注定吧，终于有一个漂亮女孩敲开了他爱情的心扉，可谓一见钟情，便有了他的第一个女人。
　　
　　 (三)
　　 他的第一个女人叫英子。英子也生长在农村，从小乖巧伶俐，聪慧勤劳，深得人们的喜爱，初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中专，毕业后分配到政府办公室当秘书。
　　 在男人的眼中，美女有两种类型：一种是长得漂亮，一种是有气质。也许是上天对她的眷顾，让她兼而有之。看那一天天长大的英子，一副高挑苗条的身材，一张红通通的脸蛋，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一对甜甜的小酒窝，无不体现一个“美”字，特别是她走路时忽闪忽闪的胸脯，总让人越看越耐看，看了还想看，读书时便是学校名副其实的校花。不仅如此，她的性格外向而不放纵，开朗又略带羞涩，在与人相处时落落大方，言谈举止头头是道，无不在理。学校读书时她就喜欢唱歌、跳舞，还擅长演讲，是中专学校唯一的播音员，才貌和气质无不令人羡艳。读书时追求者很多，但只要有男生跟她说这事，她总是红着脸说“早着呢”，转身飞快地闪开了，直到中专毕业也没谈过一次恋爱。
　　 范纪生认识英子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有次范纪生单位主要领导出差在外，区公所通知粮站去开会，其他领导又走不开，便临时叫他去顶会。由于走得急，在区公所走道拐角处，与送文件到会议室的英子撞了个满怀，将英子手中的文件撒落了一地。英子看着开会时间将到，没有理会他，急忙蹲下身去捡文件。范纪生连忙说了一声“对不起”，觉得文件是自已闯掉的，站着不帮忙过不去，也蹲下捡文件。
　　 当俩人捡完文件同时抬头的那一瞥，都被对方所凝住了。英子看了范纪生一眼，平静的心田激起了涟漪，心儿便扑扑的跳了起来，于是红着脸急匆匆地逃离了。范纪生瞅了一眼英子红红的脸蛋和那双大眼睛，顿时手足无措，愣愣地站了几分钟，后想起是去开会的，才向会议室走去。那天会场服务的是英子，英子倒水时总是躲着他，给他倒水时都把脸扭向另一边。范纪生开会时总是浮想联翩的，领导到底讲了些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头脑一片空白。
　　 范纪生回单位后像着了魔似的，白天晚上都是英子的影子，晚上睡不好觉，上班打不起精神。他固执地认为英子就是他要找的媳妇，这是上天送给他最美的天使。仅一面之缘，连名字都不知道，这让范纪生十分头痛。就这样冒冒失失去区公所找她，她肯定不会理睬，不赶紧去追嘛，又怕别人抢了先。于是厚着脸皮找单位站长了解英子的情况，又嗫嗫嚅嚅请站长做了媒。
　　
　　 (四)
　　 范纪生与英子的婚姻原本是幸福而浪漫的。
　　 当站长看到范纪生羞涩地请他做媒时，先是一怔，脸上迅即乐开了花：“怎么，我们范大帅哥也有心上人了，是哪家姑娘有这么好的福气哟？说来听听。”“站长啊，就别取笑我了，那天开会时碰见了区公所办公室秘书……”范纪生红着脸说。“喔，你是说英子啊，你小子眼光不错，这姑娘才分配来的，本来我有意给你介绍的，但怕你不中意，所以没敢说。”“站长啊，我怎么会不中意哟，还不知人家看得上我不呢！”“那我先问问，了解了解情况。”“谢谢站长。”话音未落，范纪生已兴奋地跑出了站长的办公室。
　　 站长是通过英子单位办公室主任联系的。英子参加工作以来已被介绍了几次，但都没有中意的。可当办公室主任说有个供销社职工看上她时，她下意识地想到是那天开会时碰着的范纪生，于是羞答答地表示先见见面再说。
　　 为撮合成这桩婚事,站长特意为范纪生安排了一顿饭局，邀请英子和办公室主任参加。席间，站长和主任都夸他们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直说得两人羞红了脸。范纪生给领导敬了几次酒，但没敢放开喝,生怕喝醉出洋相。
　　 晚饭后，两个领导都推说有事，嘱咐范纪生送英子，英子推说不用，范纪生说领导的“圣旨”不敢违抗,执意跟在她后面。由于两人都没有谈过恋爱，不知找什么话题，一路是沉静。直到送到英子宿舍楼下时，英子说：“我到家了，你回去吧。”范纪生试探着问：“周末有空吗，请你出去玩。”“到时再说吧。”英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便独自上了楼。
　　 他们第一次约会是两周后的周末。那天秋高气爽，阳光明媚，范纪生邀英子到泸州去玩，他们一起逛公园，午饭后又看了一场电影，然后两人到商场买东西，范纪生抢先开了钱，英子说不用，但也没有完全反对。直到下午最后一班车，他们才赶紧买票返程。
　　 因为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说话自然没那么拘束，他们有说有笑，谈了自己的家庭、过去和理想，由于家庭背影相似，谈得很投机，尤其两人对未来都充满了抱负，更加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在返程的车上，大抵是玩了一天太累，英子一会就睡着了，范纪生顺势让英子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伸手揽住英子的腰，英子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俩人就这样相拥着回到了小镇。
　　
　　 （五）
　　 他们很快堕入了爱河，范纪生一有空就往英子单位跑，每天买菜到英子宿舍做饭吃，晚上手拉手出去散步、谈心，甚而整晚俩人拥抱着在小河边的椅子上过通宵。俩人每天进进出出，俨然是一对夫妻。但英子是个很保守的人，无论俩人多么亲热，关键时候总踩得住“刹车”，范纪生也没敢越雷池一步。
　　 俩人恋爱半年后，双方父母见了面，农村的风俗叫“看人户”，两家大人看见俩人这般恩爱和般配，彼此单位也不错，很是满意，同意了这门亲事。不久两家人取了“同意”，范纪生和英子开始相互称对方父母“爸妈”，按农村的说法，这桩婚事就算成了，可以张罗结婚的事了。就在那天晚上，他们第一次偷吃了禁果，当范纪生看见床单上那一抹樱红时，幸福感达到了极至，吻着英子说一定要对她负责，爱她一生一世。过了半年时间，俩人举行了“开庚”仪式，请八字先生挑了个结婚的好日子，他们屋里屋外张罗了一阵子，终于热热闹闹结了婚。
　　 婚后不久，英子怀了孕，范纪生每天忙前忙后，家务活全包了，买好东西都给英子吃，他决不让英子因劳累而动了“胎气”。尤其是看见英子想吃酸的，范纪生更是高兴极了，按照农村“酸儿辣女”的说法，范纪生坚信自己会得一个大胖小子，这也是他家人最大的心愿，早在挑选婚期的时候，八字先生就给他保了证，一个劲地说不准到时“掀摊子”。晚上静下来的时候，他就把头贴在英子的肚子上，感受孩子的动静，唱胎教歌。每每这时，总让英子热泪盈眶，她觉得丈夫这样关怀备至，自己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在英子要临产的日子里，范纪生每天晚上都要陪妻子走半个小时，为顺产做好准备，有时英子不想出去，范纪生开玩笑式的鼓励说：“这可是‘革命任务’，纵然艰辛，但为了新希望的诞生，老婆大人也要坚持一下喔！”把英子说得甜蜜蜜的,只好跟着出去。经过十月怀胎,英子的产期如期而至。范纪生赶紧将妻子送进医院。当妻子被送进妇产科大门时，范纪生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走廊里踱来踱去。终于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范纪生的焦急烦躁,他迅即扑向产房的大门,等待医生的喜报。
　　
　　 （六）
　　 “恭喜你,生了个千金。”医生的祝贺声从手术室刚开启的门缝中挤出,直往范纪生的耳朵里钻。他先是一怔，继而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问道：“医生，你刚才说什么？”“同志，恭喜你，生了个千金，母女平安，进去看看吧！”医生边走边说。范纪生一下懵了，脸色变得铁青，差点没晕倒下去，幸好护士看见后将他扶到座椅上休息。
　　 躺在座椅上的范纪生，满脸的空虚茫然，他甚至觉得这是个梦，恍忽中似乎听见了妻子向他要酸汤的呼唤，听见了八字先生信誓旦旦表态第一胎肯定生儿子的断言，听见了医生“对不起，你生的是儿子”的道歉声。到底哪样是真的？他下意识拧了一下自己的脸——痛，一下把他从幻觉中拉回到现实。他就像一个泄气的皮球，再一次瘫倒在座椅上。
　　 事实，容不得他有半点多余的想象。他意识到，命运已向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但现在他应该出现在妻子的产床前，而不是站在走廊上，此刻不能让妻子心生不安和疑虑。他吸了一口长气，又狠狠地吐出，然后站起身，踢了座椅一脚，“酸儿辣女，见鬼去吧，八字先生，老子哪天踢你的摊子！”他心里骂着，拖着疲惫的身躯步入了产房。
　　 一进产房，听见护士抱着女儿“好可爱喔”的赞扬，看见产床上虚弱的妻子，他心碎了。他脸上硬生生的挤出了一丝笑容，走到妻子面前亲吻了她的额头，一声淡淡的“老婆，辛苦了。”顿让英子感到十二分的满足。他从护士手里接过孩子，看见女儿瞪着一双大眼睛向他笑，他冰冷的心逐渐得到了一丝温暖和慰籍。
　　 随后的日子，他投入到照顾妻女的忙碌中，本说好双方的父母轮换照顾的，但只有岳母来了十几天，轮到他父母时，母亲提了两只鸡和几十个鸡蛋，看了一下就推说家里忙回去了。他知道，家里忙只是借口，其真正原因是妻子没有生儿子。随着女儿的一天天成长，他似乎忘记了一切，又很快融入到一家人的和睦幸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