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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沉重的肉身(散文)


作者:江飞 布衣,229.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166发表时间:2013-05-11 16:01:26

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的时候抚摸自己的发肤
   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
  
   ——冯至《十四行集》
  
   甲
  
   三十岁之后,时光兵分两路,一路催我衰老,一路让我亲见自己的衰老而忧心忡忡。
  
   乙
  
   比我更忧心忡忡的是我的祖母。在时光倾轧之下,此刻,她所有的心事都化为叹息,而这积蕴了八十六年的叹息,仿佛比黑夜更沉重的空气,在她狭小的屋子里盘旋,甚至只在她的喉咙和唇齿间,徘徊往复。老实说,我惧怕走进她的屋子,惧怕呼吸那沉重而阴凉的气息,也惧怕与她苍老的眼神对视或对话,即使她是我的祖母。不单如此,一直以来,我都本能地抗拒与老人过于密切的接触,似乎他们身上乃至四周都笼罩着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比如莫名的气味),有时不得不和他们共睡一床时,便全身绷得紧紧地,一动不动,颇不自在。以前我以为自己难以靠近的是他们那枯瘦如柴皱褶遍布的身体,现在我才明白,那令人不安的东西其实是层层累积、沉淀、发酵的时光,是一种过早预知又无可避免的存在。
   在故乡罗岭的这几年,祖母几乎整日躺在床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身体似乎成了床榻的一部分,或者说她就是一张床,瘦硬的骨头仿佛床板,残余的皮肉仿佛床单和垫絮,每天她就睡在自己的身体里,从白昼到黄昏,到黑夜,再到黎明。黎明时分,她最先听见后院的公鸡打鸣,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尖锐,一声低沉。她早就醒了,对于她来说,醒和睡之间并没有清晰的界限,因为很久以来,她的黑夜和白昼没有界限,也都没有梦,只有微阖的双眼,或身体某个地方迷迷糊糊的疼痛,她努力想要进入梦境,然而却只能在梦的边缘踟蹰。她为此忧伤,并充满恐惧,而这恐惧自然并非是因为无梦可做,而是因为她总感觉有个人就在她的窗外,向她招手,然而,她却闭口不语那个“人”究竟是谁。
   死亡,实际上早已被提前预告,比如那停放在楼梯下盖着红布的寿材,正安静地等待着一个人最后的归宿。我已见过许多亲人,比如祖父,外祖母,外祖父等,前仆后继地走进那小小的木头房子里,三年后,终葬于山坡之上,泥土之下:在罗岭,这至今仍是所有老人最向往、最安详的死亡程式。或许在二十年前,当祖父先她而去的时候,祖母就已经为自己设想了这样的仪式和过程,只是她没料到我们也未料到,她那孱弱多病的身体竟然能一直支撑到现在,可能还将继续撑下去,生的烛火硬是在死的阴影里放出微光来,无怪乎母亲形象地称其为“弯弯扁担”,这“扁担”既指向她那佝偻蜷曲的身体,更指向她韧性十足的生命。为此,她感谢并乐于告诉我们那个冥冥中保佑她的人,当然,这个人不是天天照料她饮食起居的她的儿子或儿媳——我的父亲母亲,而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或者更准确地说,观世音菩萨是她心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神。
   心中有神的人无疑比那些行尸走肉活得长久,也总比那些心中有鬼的人活得更自在坦荡。敬神犹神在,没有文化的祖母对此是深信不疑的,而我们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信佛的。我只记得许多年前,当她出门和几个老头老太打纸牌回来的时候,常常质问“谁动了我的菩萨”,毋庸置疑,那天她一定输了钱。现在,每天清晨,她都艰难地爬起身,缓慢地移步到屋角的方桌前,恭恭敬敬地在观音瓷塑像面前点上三柱香,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她翻来覆去默念的其实也只有“阿弥陀佛”四个字,然而已是足够,即使她懂得更多的佛经又如何呢?悲欢离合,生住异灭,也莫过于一声“阿弥陀佛”吧。
   她眯着浑浊的眼,默念着,一遍又一遍,太阳就升起来了。
  
   丙
  
   春天。我站在“家庭用人体秤”上,两个准确的数字显示我此刻的体重,或者说,我具象的身体在一瞬间获得数字化的抽象描述。然而,这究竟是对构成“我”的全部骨骼(包括结缔组织、神经组织等)和血肉的结构描述,还是对“我”的本质描述?我想起那些在磅秤上最后一次表明自身价值的生物,它们的血肉之躯和短暂生命,同我们的一样值得尊敬。我们与它们有着一样的呼吸、呐喊、愤怒、沉默、爱以及生死等过程,不同的只是语言、思维以及命运,就像是两个重量各异、语境不同的词语。
   命有多重?我突然思考起这个看似虚伪的问题。
   命运是看不见的存在,是不可逆的主观经验的历程,它仿佛星空,漂浮在每个人的头顶,又好似稻草,紧攥在每个人的手心。许多人在春风得意时感受到它的轻盈与畅快,许多人又在茫然失意时感受到它的沉重与无奈。许多人把它当作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借口,许多人又为它背负道德伦理、形而上学的十字枷锁。命有多重?是我们出生与死亡时体重之间的差异,还是我们的心在入世与出世之间摇晃不定的失衡?
   如果拿这个问题去问父亲,我不知道他会如何回答。年轻的时候,他告诉我上山下乡、民办教师以及刚出生的我多么胖;退休之后,他告诉我他的血压、越来越重的鼾声和越来越少的性事,他从未告诉我他这一生的重量。母亲也不曾说过,卖鱼的时候她斤斤计较,但却从未把自己的命运置于那小小的秤盘之上,虽然她的命运并不比那些鱼好多少,或许在她眼里,命运就是鱼。他们共同认可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一个人的命是天定的,好也罢,坏也罢,信也好,不信也好,是拗不过的,只能顺其自然: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吧。其实,反抗也是有过的,只不过在他们心头积淀得越来越多的,不是事在人为的豪情,而是天命难违的无奈:人命终究敌不过天命。现在,他们在劳作了一辈子的故土上,过着最平淡而安静的晚年生活,命运已成往事,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我还没有到达像他们那样认命的年岁,所以对于我来说,命运还像是锁在匣子里的预言,俨然设定却又依然悬而未决。有一天,突然发现网上有这样的“算命”游戏:出生年月日和时辰对应一定的重量,加起来的重量就是某个人“命的重量”,对应于四句批注诗。按此要求,我计算了一下自己的命的重量:五两一,相对应的批注诗是:“一世荣华事事通,不须劳碌自亨通,兄弟叔侄皆如意,家业成时福禄宏。”我不禁对我的“好命”大笑起来。
  
   丁
  
   太阳好的时候,祖母偶尔也会把藤椅推到大门外,晒晒太阳。或许是因为在黑暗里呆得太久,那个时候的她,总让我想起一截完全氧化的废铁,在阳光里升腾起黑色的烟雾,又慢慢消散。或许,我们成年后的身体也如这般,一点一点地被氧化,被耗散,无论是在阳光底下,还是在黑夜之中,只是我们看不见或不愿看见罢了。
   偶尔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颤巍巍地来看她。她们用言语和手势相互比划着。那些死去多年的谁和谁,借着一个个墓碑上的名字起死回生,又转眼沉到整个村庄的历史之中。那些早已湮没无声的旧史,仿佛善本经书,甚至犹如天书,在屈指可数的若干老人的记忆里残缺不全地保存着。当有一天他(她)们都复归尘土的时候,这部书便一同归于沉寂,而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在村庄的大地上新添几个坟冢,在村庄的断代史上增加一个标点而已。他(她)们是“空巢”里飞不动的鸟,是某个家族最后的象征,是一个村庄最后的隐喻,也是“老龄化”国家名副其实的主人。或许他(她)们早已习惯了我们口头上潦草的关心,而当我们沉默的时候,他(她)们反倒开口,关心起我们的身体和心理来。我们不会因此而惭愧,他(她)们也不会因此而难过:这似乎是一种伦理公约,带着温情与冷漠的双重表情。
   陷在藤椅里的祖母,小心地挪动着身子。她让我找来“活血止痛膏”,帮她贴在膝盖上。我曾帮她剪过脚趾甲,那时怎样的脚趾甲呢?指甲仿佛长进肉里,或者说,肉好像长成了指甲,分辨不清。她慢慢卷起裤腿,露出小腿和膝盖。这里肿了,她说。她低头抚摩着自己的下肢。只剩下骨头了,她又说。还有皮呢,我说。止痛膏是否能真的阻止她的疼痛,我没有问,我只看到她的胳膊上、腰上都贴满了止痛膏,或许她只是需要一样东西,阻止疼痛的蔓延,就像她每日虔诚地祷告,以阻止死神靠近一样。一切于她都只是延缓和推迟。显而易见,她所剩无几的时间也已瘦得皮包骨头了,如果时间能够贴上止痛膏,估计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贴上去。此刻,她所眺望的村庄也已老弱病残,两代的血肉都已无偿地奉献给了城市,剩下的只是皮囊和骨头,支撑着越来越瘦的田地,和越来越粗重的呼吸。或许也应该给它贴上一块止痛膏,不是在皮上,也不是在骨头上,而是在心上。
   不久,来的老太婆又少了两个,我无语,祖母也愈发黯然:她们永远不会再来了。
  
   戊
  
   夏天。八月照相馆。当母亲把我肉呼呼的身体放进脸盆里的时候,我的手里正握着一个木制的小玩具,我清澈而专注的眼神一下也没有离开它,所以我没有注意到照相机的镜头已经对准了我。我抬起头,随意地朝前方望了一眼,于是便定格了此生的第一张黑白影像——在出生一百天的时候,在一个搪瓷脸盆里,漫不经心。
   对肉身的漫不经心,是否意味着一种对比肉身更崇高的东西的礼拜?比如那个小小的玩具以及它所带给我的喜悦?其实,那时的我也只不过是没有主体概念的“玩具”或是大人的“游戏”罢了,吃喝拉撒睡,只表明一种生命的本能,却并非一个真正的“我”。我在等待一个“镜像”,只有从那面镜子里,我才发现了“我”,并由此而突然发现与“我”相异的母亲、父亲以及“我”之外的整个村庄乃至整个世界。许多年后,我才懂得,“我”首先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一个在生存的东西,其次才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我在故我思”,当我沉默的时候,身体即是我的语言以及我存在的意义,参与自我历史与我所在的历史的构建,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理解了梅洛-庞蒂,并因此而拒绝了笛卡尔式的扬心抑身的身心二元论。
   同样地,在我看来,城市是乡村的镜像,乡村首先应该是一个有生命的地方,一个在生存的地方,其次才是一个在城市化进程中不断更新的地方。而这种更新不是以城市的思维割裂自己的身躯,不是与自己的前史一刀两断,更不是为镜中的虚像而舍弃自己的生命,甚至生存的可能,只有身心统一、“先在”的乡村,才能作为与城市相异而又心心相印的真实存在,不至于迷失,不至于消逝。这一过程,不是游戏,而是生命的进化。
   与乡村漫长的进化相比,个人无疑是微不足道的,正如那张我八岁之前唯一的照片,很久没再出现过,仿佛和那家照相馆一样消失或隐匿了。比照相馆消失得更快的,是照相馆老板的儿子,十多年前,他死于白血病,那时,他刚刚二十岁。我的脑海里依然有他模糊的面孔,清瘦的,苍白的,仿佛被水洗过的黑白照片。他的遗照应该还挂在他父母的卧室里,常常被擦拭得干净,只是我也未再见过。多年后,我遇见他的父亲,在和舅舅下棋,他的母亲,在和舅妈打麻将,而他们仅剩的女儿也已结婚生子了。我想,他们更好地活着,也正是为了让他更好地“活着”,活在他们的身体和记忆里,活在他们的生命延续里——永远二十岁!
  
   己
  
   母亲一般是通过进食的多少来判断祖母的身体状况,甚至由此来判断她离死亡的距离的。能吃就死不了,母亲说,这是错不了的。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很小声,她当然知道祖母是不愿听到什么“死”之类的话,只是她不知道祖母的耳朵有时是很灵的,正如我所记得的外祖父,总是听得见别人说他的所谓“坏话”,却常常对好话充耳不闻。母亲的任务是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单独做不一样的食物,水饺,馄饨,鸡蛋,肉圆,排骨汤,如此等等;祖母的任务是在房间里一声不响地吃完;而父亲的任务则是在母亲和祖母之间充当二传手,比如把母亲做好的食物端到祖母床头柜上,然后,再把空碗端出来。当然,还包括话语的传递,在这两个彼此沉默的亲人之间。
   我明白,母亲和祖母的间隙,父亲是无论如何也填补不了的,此后的时光也无法修补,因为那是与我有关或无关的历史遗留问题。自然,她们都对历史不感兴趣,她们只是彼此记住了许多年前的一些不快的日常细节,至今耿耿于怀而已。我也无意于翻拣历史的残页,那些陈旧甚至腐烂的琐事就让它们永远沉睡吧。对于世间无数的婆媳来说,这只不过是司空见惯的一种关系,我本无需奇怪,然而,我不禁疑惑:为什么时间可以让她们的身体都走向衰老,可以让她们的记忆都慢慢减退,却无法消释她们心底的隔阂与冷漠?或许这隔阂与冷漠仿佛血缘一般,一旦存在,便如种子,在体内扎下根来,如毒素,游走在骨头和血液里,无法否定,更难以拔除。
   父亲的中介角色似乎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三十余年来,他仿佛不倒翁,周旋于这两个年华都已不在的女人中间,在两边的推搡之下依然固我。他的好脾气在同事和相邻那里得到一致称赞,却无法让他这辈子深爱的两个女人握手言和,他以其沉默和隐忍,换来整个家庭的太平。这注定是一场耗时耗力、费心费神却无对无错、没完没了的战争,最不重要的是结果,因为结果早已预定,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已习惯。因为心脏手术,父亲改掉了抽烟的习惯,改掉了喝酒的习惯,却改不掉读书看报的习惯,正如无论如何母亲也改不掉唠叨的习惯,祖母也改不掉躺在床上的习惯。身体习惯了身体,爱情习惯了爱情,丈夫习惯了妻子,儿子习惯了母亲。王国维说,“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人间词话·删稿》))他对“习惯”之深恶痛绝,想来比我更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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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诗意盎然的散文,文中充满了对人生的思辨。作者虽然写的是自己家里的几个人——祖母、父亲、母亲、我、女儿,年长者面对着即将逝去生命的永远归去,而年幼者期待着某一天的长大。简单的生活场景,简单的情感片段,读了以后,为什么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感动?作者在淡淡的文字里,贯穿了一种很深的人生况味以及血脉亲情。人一代一代地繁衍,从乡村到城市,看似在不断变化,如果换一种眼光看,并没有什么变化。因为人那种一脉相通的情感,超越了生死不断延续下来。散文用字炼词的水平很高,在散漫的文字之中饱孕着丰富的情感真实。欣赏好文章!推荐!【特快专列2011】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513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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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特快专列2011        2013-05-11 16:05:12
  祖母的寿材,就是那最后的归途。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在走往那最后的归宿的途中,诗意是最好的犒劳。写得非常好的散文!
爱思考,爱读书,爱文学。
回复1 楼        文友:江飞        2013-05-11 17:51:25
  谢谢编辑用心读我的文字
2 楼        文友:特快专列2011        2013-05-11 16:06:20
  我们的肉身是沉重的,但是又可以删除一些烦恼,让肉身轻松一些。问好作者!
爱思考,爱读书,爱文学。
回复2 楼        文友:江飞        2013-05-11 17:51:38
  是的,说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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