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返乡(散文)
返乡的人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寒冷,正如目送他们离去又等候他们归来的故乡,也早已习惯了每年此刻的喧嚣。像往年一样,这喧嚣里充满了他们日益放纵的人民币的味道,也涵纳了他们从四面八方带回的各种讯息,或发财或破产,或结婚或离婚,或好或坏,或生或死。罗岭人对这些轮回也都司空见惯了,就像是见惯了鲜血和死亡的医生,无论何时都保持着几近冷漠的克制和淡定。
不知道有没有人统计罗岭每年死去的人们,相较于活着的人以及各种递增的生产指数,这恐怕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也只有进入腊月之后,罗岭老街上的人,才和灰尘一样日益多了起来,店铺的生意又起死回生地兴旺起来;各地牌照的小车更是多了起来,“道路以目”,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淹没了越发显得狭窄的村路,也替代了寒暄、握手和微笑;马路两旁的水果摊、小吃店也渐渐多了起来,相互挤靠在一起,呈现出一派热闹而胡乱的繁荣。我想,除了方言和名称(甚至也有同名的),这个叫“罗岭”的小镇似乎和中国的任何一个小镇是没有什么两样的,尤其在这样的逼近年关的时候。
当然,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比如我走的这条路。路其实还是路,是我已经走了三十余年的那条路,朝龙塘和家的方向延伸过去。现在,它被拓宽了,并填进了许多石块,尚未填平。路的中央不知何时分出一个枝丫来,一枝指向泥土、池塘,一枝指向正在兴建的两栋楼房。高高的脚手架,伫立在那里,仿佛竹子编就的箩筐,圈住一格一格的住宅。记得这里曾经是抛荒的田地(我曾在这里追赶过野兔),政府后来征收了去,和房地产商联合兴建商品房,向罗岭人民出售。房价据说也很高,但抵挡不住那些小村子里的人们对城镇的向往,他们纷纷搬迁上来,成为罗岭镇的居民:这似乎是双赢的事。我走在颠簸的路上,像坐在摇晃的小木船上,心中少不了倾覆的担忧,这担忧仿佛路旁的野草,也是枯黄的。
泥土也是枯黄的,和近旁的草、远处的山一样。龙塘已几近干枯,像一只眼眶深陷的眼,密布着浑浊的白内障和深刻的皱纹。塘边散落着几户人家,正对着小路的是德真家。每次从他家前面经过,我都禁不住多看几眼,因为他家前院里有一株枣树,还有一株腊梅,夏天枣树挂满青红的枣子,冬天腊梅开着金黄的梅花。此刻,梅花的暗香就浮动在我眼前,让我禁不住对这枯黄底色上的一抹金黄心存感激。
我感激这片土地,感激这里的一草一木,因为无论何时何地,也无论它们变得怎样的面目全非,“罗岭”这两个简单的字符,于我都是一种寄托,一种慰藉。或许在他人看来,这是完全一种典型的矫情,但我知道,这正是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和需要。涉世愈深,似乎这种需要便愈加浓厚,它俨然变成了一层过滤网或保护罩,让我的身体与尘污得以区隔,让我的心灵在俗世中得以安定。当然,我不需要也无法向故乡诉说这些,正如我不需要告诉父母我的感激或思念,他们懂得自己的孩子,正如罗岭懂得它的子民。
不懂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如,当我遇到小学同学Y时,我不知该如何称呼,该如何交谈。我们握手,寒暄,不冷不热地谈及过年、子女和父母,唯独不谈自己。虽然我们一起上学的小学校园依然近在咫尺,但我们早已不是曾经的小学生,那时,他的手也不像现在这样粗厚多茧,我的脸也不像现在这样瘦长少肉。现在,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打工,他也不清楚我在哪里上班,我们只是偶然地相遇,因为这个共同的故乡,因为返乡的必然使命或归宿。我们很快地(甚至迫不及待地)再次握手,再次告别。转过身,我忽然想起,我们的校园早已更名,所有的建筑都是后来新建的,也就是说,我们的校园早已不是“我们的”,我们的童年已经成为虚构,甚至我们自己也已然成为罗岭的虚构。
母亲不相信虚构。她只相信命运,因为她不得不拖着病弱的身体,照顾卧床不起、完全不能自理的她的婆婆,我的奶奶。她用语言发泄着内心的烦忧和愤懑,尽管这“子弹”也会调转头来击中自己和父亲。我无法安慰她,因为这是人情伦理的必然,无法改变,就像那个躺在床上一边呻吟又一边对食物充满渴望的老人,无法改变“生的本能”,也无法实现“死的本能”。她们只能被各自承受,并在彼此的“斗争”中慢慢老去。
“斗争”似乎在罗岭蔓延。邻近中午的时候,德真家的媳妇小红送来一包回礼的东西,还邀请父母次日去参加她女儿的婚宴,而母亲只是此前送了一百块钱的礼金而已。“真是懂礼啊!”,母亲说,“不晓得她们婆媳怎么就搞翻了”。小红的丈夫在几年前得肝癌去世后,德真和他老伴几乎就不再跟她们来往,她只好一个人拉扯着一对儿女艰难度日。现在,她一个人操持着她女儿的婚事,而她女儿的爷爷奶奶以及舅姑之类却置不闻不问,不帮不忙。母亲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是带着义愤指责德真老夫妇的。我坐在院子里,阳光照着我一声不吭的身体,一抬头,突然就看到墙上的阴影,一瓣一瓣的,像是梅花。
“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故乡》)黑夜里,先生的话再次浮现在窗前,犹如安魂曲,劝我入睡。只是,谁家的烟花在午夜绽放?比月光绚烂,也比月光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