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芸坐在她的花店里，远远看到冯敏朝她这边走过来。
　　 冯敏穿着一件纯棉的碎花连衣裙，脸色苍白，显得有点疲惫。她问小芸，今天生意怎么样。小芸说还好。冯敏对花店大致看了一眼，对小芸说：小芸，你整天被鲜花包围着，是不是心情特别的好呀。小芸没直接回答，她说开花店没你想象得那么浪漫，从早到晚要守很长的辰光。还有啊，你看看我们的手，每个手指都被花刺给刺烂了。小芸伸出她的手，在冯敏的面前晃了晃。冯敏看到小芸的十个手指上，布满了一个个小黑点，黑点全是花刺扎的小坑。
　　 冯敏是小芸的朋友，她很清楚，小芸本来有一双纤细而白晰的手，自从开了二年的花店，小芸的这双手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她经常来小芸这里，从小芸笑盈盈的手中，接过几朵鲜花，闲聊几句。可她还真没注意过小芸的手指。现在，小芸那双手，撞击着冯敏的瞳孔，看得她内心禁不住抽搐了几下。
　　 冯敏告诉小芸，她去了趟南京。小芸问她这次有没有收获。冯敏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的手轻轻垂着。隔了半天，才漏出一句话来，她说还是老样子，又配了一大堆的药。小芸，我有种预感，这辈子我恐怕当不成母亲了。小芸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说你别瞎想，说不定过一阵就有了呢。
　　 见冯敏还是郁郁的样子，她说冯敏，我给挑几朵花吧。
　　 冯敏问小芸，今天进了什么新鲜的花。
　　 小芸从塑料桶里抽出一张鲜红如叶的植物说，红掌，你看，这就是红掌，漂亮吧。
　　 冯敏盯着花说：真漂亮，那颜色真够鲜亮的。小芸，你给我包几朵起来。
　　 小芸说好的，转身用玻璃纸把五朵红掌包起来扎好，再递给冯敏。她关照冯敏，冯敏，记得回家要在水里滴二滴84消毒液，这样花期会保持得长久一些。
　　 冯敏很诧异：还有这说法啊。
　　 小芸说，那当然，你也不看看我是做什么的。
　　 冯敏问小芸：那你怎么不早说啊。
　　 小芸说，我也是刚听人讲的，这几天试了试，效果不错。
　　 她们说笑了一会儿，冯敏就离开了。她回家把红掌插进玻璃瓶里，当然，她没忘记在水中滴了两滴84消毒液。
　　 这天一大早，王健就出门了，说是跟老同学聚会去了。他问冯敏要不要一起去，冯敏说你们是老同学聚会，我去了不扫你们的兴吗。还是你自己去吧，别忘了早点回来。她还说我会把药煎好，放在保温瓶里，你回来后就马上喝掉。下午我去看我妈，她昨天晚上打电话，说是钙片吃完了，我得给她买了送过去。
　　 王健说知道了，那我走了。其实他最怕冯敏逼着他喝药了，好好一个人，没病没痛地，喝什么药。可冯敏想生孩子都快想疯了，你如果不顺着她，她又要伤心个没完了。有没有孩子，对于王健来说一点也没关系，对于王家也没关系，因为王健兄弟三个，娶了三房儿媳妇，另外两个的孩子都快上学了。两位老人对于王健他们有没有孩子，都抱无所谓的态度。就是冯敏特别紧张。
　　 这几年里，她看着王健弟弟的孩子都快上小学了，她心里着急呀。急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而王健却是一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态度。他还说现在已经流行丁克家庭了，中国人口又那么多，别为了一个孩子愁眉苦脸像天塌了似的。你别看老大和老三家热闹，自从有了孩子之后，你看嫂子和弟媳，出个门也丢三拉四的，还整天围着孩子转，连点私人的空间也没有。我们多好，你想去听音乐，我就陪你去听音乐。你要看画展，我们就坐火车去上海，这样的日子多好呀。
　　 冯敏说孩子是我们的希望，如果不生个孩子，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王健说得了吧，冯敏你好歹也是大学毕业生，怎么跟个乡下农民一样，思想太落后，太顽固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冯敏也感觉到了，王健到不是想说她真落后，主要想说她在生孩子的想法太顽固了。他们北京、上海地跑，各地能治不孕症的地方，都去过了。而从各地回来，就会带回一大包一大包的药，那些药全都灌进了王健的肚子里。他一直怀疑，那些药里全部都是毒，而他王健，总有一天会药物中毒。今天听到冯敏说，晚上不要忘了喝药，把他那个想法又翻了出来。看来，冯敏不把自己毒死，是不会甘心的。可他厌倦了，对于生孩子，对于喝那苦得没法吞咽的药汁，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
　　 所以他没有答应冯敏回来就吃药。他用一种极其迅捷的速度，穿好鞋子，然后就钻进了自己那辆银色的帕萨特。
　　 正在他酒过三巡的时候，冯敏的电话来了。这次冯敏没说要他回家喝药，而且嗓音也变粗了，还没等他反映过来。对方就开口问他，你是冯敏的老公吧。我是110的警察，她出车祸了，现在开不了口。
　　 王健听到这话，停住正往嘴里倒的酒。他想冯敏连个电话也打不了，不知道摔成什么样子了。于是他把酒杯放下，走出了包箱。问电话那头的人，冯敏现在人怎么样了。
　　 对方说冯敏没有生命危险，被撞的人可能不行了。你快过来吧，我们在苏大附三人民医院。她一路上一直在流哭，好象脖子受了点伤。
　　 好，好的，我马上过来。
　　 原来，今天上午冯敏把中药煎好以后，就开着她的摩托车去了娘家，给她母亲送钙片去了。她看出王健的不开心了，所以，一路上她一直在想着关于孩子的心事。回娘家，母亲最关心的就是她们的病治得怎么样了，孩子的事有没有眉目了。老人家盼望着抱外甥，已经盼了快九个年头了。老人家信老一辈传下来的经验。说是在结婚第九年再不生孩子，那么这个人这辈子就别想要孩子了。所以，她一直催着冯敏去全国各地看病，老人家给女儿女婿定了个指标，今年一定要怀上孩子。
　　 孩子，谁不想要孩子啊。可现在就是没办法怀上，那又有什么办法。想到这里后，冯敏的心里有点恨恨的。但具体恨什么，她都没有目标，因此内心那种恨意转变成了无奈。
　　 说真的，要不是自己也摔下了摩托，她根本不知道有一个民工，和她在一条马路上赶路。
　　 这个民工骑着辆破自行车，后面还挂着两个篮子，篮子里全是蔬菜。马路对面有个人向他招了招手，他就急急忙忙冲了过去，而这个时候，冯敏的车子，正从他身边窜过。他的突然转向，使得冯敏心里格登一撞，她匆匆忙忙地去踩刹车，可这时刹车已经来不及了。民工和那辆破自行车哗啦一下就散了架，冯敏的车子也在倒在了地上，还在原地范围转了一圈，冯敏摔出去的时候，脑子里在想这下不好了，出大事了。
　　 随即，她就晕了过去，她的头盔碎裂以后，在马路当中滚来滚去。等她的思维开始重新运转，她首先听到了风声，是车轮从头顶的方位开过的声音。她浑身开始颤抖起来，恐惧的阴影促使她睁开眼睛。她发现民工躺在离她不远的马路上，不醒人世。她吓坏了，来不及细想，她就把那个民工翻了个身。只见民工的嘴里，耳朵里，鼻子里，都有血在往外流。冯敏想怎么有这么多血，这么多血流出来，那得有多疼呀。
　　 等警察和救护车来了之后，冯敏才松了一口气。由于她刚醒过来不久，嘴里边发不出一点声音，等到120救护车把她们送到医院，她才感觉稳定了一点。
　　 王健听完电话，酒就全部醒了。跟同学们解释了一句，冯敏出车祸，就跑了过来。同时到达的还有王健的哥哥、嫂子和弟弟、弟媳。他们看见有一帮人围着冯敏，其中一个女人哭得眼泪鼻涕像泥沙俱下一样，她的身后还跟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这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二岁的样子，6岁的孩子一手牵着妈妈的上衣，一手拿着小半个麻饼在啃，小一点的手里也拿着小半个饼，但他不吃，光哭，因为女人只顾自己嚎叫。进了医院的门，就没抱过哄过他。王健他们把冯敏从人群中解救了出来，女的都陪着冯敏去了外科，把脸色苍白的冯敏弄来弄去，检查身体的各个部件去了。兄弟三个则聚在一起，和对方谈事故的解决问题。王健的哥哥和民工的女人去了医院住院部，预交了3万块钱的治疗费用。另外给女人赛了五千块钱，作为让他陪护男人的费用。女人哪见过这么多钱，见对方这么大方，马上就停止了哭泣。态度也转变了过来。但她想想医生说男人还在抢救中，又伤心地流起了眼泪，看看六岁的孩子，再转过头看看二岁的孩子。虽然孩子已经停止了哭泣，但还在不停地大口喘气，今天妈妈不抱他不理会他，这冤屈可真比天都大了。女人哭了一会儿，用手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深怕有什么人看出来，窥视她男人的救命钱。
　　 手术室门外头的红色灯头一直亮着，亮得人的心都空了，慌了。她似乎能看到男人，正被医生用刀在肢解一样。这种幻想，直到男人被推出手术室，看到那缠着白纱的头颅，还有那紧闭着双眼，打在他男人手上那条透明的塑料输液管。等等，等等。她的男人哪享受过这种待遇啊，他每天起早贪黑地骑着那辆破自行车，穿行在各个小工地，外来人员聚集区里，谁招招手，他就把自行车以飞快的速度冲过去。可他现在怎么了，只知道睡觉，对于她们母子三人不闻不问。女人喊男人的名字，跟着护士人员推动的那辆病床，两个孩子跟着女人的脚步，也一起奔跑在那张移动病床的后面。他们不知道女人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女人的嘴里还在说，现在医生已经给你做过手术了，你该起床了。吃点喝点，明早还要起早，去卖菜，你不卖菜，我们怎么过啊。男人当然没理会女人的叫喊声，还沉沉地睡在那张铺着白床单的病床上。他全身有好几处都打着石膏，他的脸色因为肿胀而显得比平时白嫩和丰满。
　　 等护士把男人安排好病房后，女人就不敢再大声喊叫了。因为护士说病房里要保持安静，不然，对病人刺激太大，病人会有危险的。女人怎么也不能相信，危险应当是男人来面对的，比如说家里米没了，屋漏了，他就该想出办法来，给她们解除危险，可现在危险怎么不找他们一家子了，光找她男人了呢。他是不能有危险的呀，因为他一直要为一家人解决危险的呀。可他怎么就跟危险过不去，让危险跟上他了呢。她再也没地方和人可找了，所以，她去找王健，那个把危险带给她男人的肇事者的男人。她要王健把危险解决了，她说这个危险太大，他男人自己是解决不了的，所以，请他一定要帮帮忙。王健说好的好的。他们一起围着男人的病床，等那个主刀医生来。主刀医生看了看熟睡的民工，他摸了摸民工的脉搏，脉搏跳得很平缓，偶尔会抽搐一下。他们等着医生做完一系列例行检查，等着医生开口说话。医生是个很有经验的人，他笑着对女人说，病人现在情况不错，手术也很成功，可男人在渡过四十八小时前，还处于危险阶段，随时都有可能因为淤血堵塞，最后造成肌理衰竭或者窒息死亡。
　　 女人说那怎么办。
　　 医生说只有等待，挺过四十八小时，他就算暂时没事。
　　 女人说四十八个小时过后，他是不是就能去卖菜了。
　　 医生笑出了声，他说那是不可能的，这四十八小时能平稳渡过，就有可能脱离危险，你男人多处粉碎性骨折，骨盆处还有很明显的压迫神经，内脏也有损伤，颅内还有出血情况，现在还不知道严重不严重。像他这样，就是能挺过来，也不能干重活了。
　　 那我们的日子还怎么过？女人听到男人这个结果，心就凉到脚跟。
　　 王健看着失魂落魄的女人，安慰她说，你放心，医生会有办法的，让他们不管想什么办法，一定要让你男人恢复健康，恢复到以前那样去卖菜，去生活。女人觉得这个王健真是太好了，这样的城里人真是少见。不仅跑出跑进追着医生问她男人的病情，还在医生手术出来后，给他塞了个红包，说是一定要尽力挽救那位民工兄弟的生命，无论花什么代价。
　　 王健临走时，跟女人打了个招呼，他说，大姐，你安心陪着你男人，我现在陪医生去吃夜宵。这年头要看个病，都得把医生伺候好。女人点点头，这王健忙前忙后，全是为了他们家男人。
　　 王健兄弟三个拥着医生出了医院，去了一家大饭店，他们在吃饭的时候，讲起了关于医疗事故的事情。王医生说现在医学院的学生一塌糊涂，连一些基本常识都不懂。他们医院去年刚来了一批护士，有一天那个小护士值夜班。病房里来了一个刚做过大手术的人，跟你们今天送来的那个病人差不多的情况，主治医师开了五百克的氯化钾，让护士在病人苏醒后进行静脉注射。谁知道这个护士也没弄明白，等医生一走，她就急急忙忙给昏迷中的病人做了静脉注射，后来，病人就没再醒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听起来怎么感觉错不在她呀，不是有主治医生开的药方子吗？王健兄弟几个，都很诧异地问王医生。
　　 王医生说，深度昏迷的病人，不能进行静脉注射。这是非常简单的常识。这只能说那个小护士学艺不精。
　　 王健他们都感觉挺悬的。吃完饭后，他们又一起去做了桑拿。桑拿室里蒸过，擦了背，四个人再踢踢遢遢来到休息室。王健让服务员泡了几杯上好的龙井，王健的哥哥就跟王医生寒暄上了，王医生啊，喝茶，你看我们连姓都一样，缘分啊，说不定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人呢。
　　 王医生说：王书记你太客气了，都是朋友，有事你尽管说。
　　 王医生啊，一家人不说二家话，你看，对于这个民工的情况，我们想知道像他现在这种状态，有没有可能恢复到原先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