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中的康乃馨都枯萎了，都换不来你的康复，我那有精神病的妈妈，这么多年你可知我受得是什么苦，而你自己在那满是孤独和寂寞的荒原上，又得到了什么？
　　 妈妈，你给我的是怎样一个家？还记得那年我刚刚懂事，你因为照顾妹妹而旧病复发，你竟然跑到前街上撕扯自己的头发，自己的衣服，还满嘴脏话，把咱家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一个遍，爸爸嫌丢人，当众打了你，不料你竟口吐白沫，昏厥了过去。我和爸爸带你来到最好的精神医院，医生给你打了针，说是精神中枢太兴奋，必须用大剂量的药，我们在病房中等着你的苏醒。
　　 妈妈你终于醒了，但是医生马上过来，把你按在床上，将你反绑在床腿上，他们拿一个盛药的白瓷碗，好几个人竟生生地将药灌进你嘴里，你疼得嗷嗷大叫……
　　 当时我吓得哭了起来，没有人给我擦去泪痕，大风扬起尘土，吹进我的嘴，又苦又涩。
　　 很久很久以来，这就像一场噩梦围绕着我的童年，我害怕见到你，但我渴望母爱，每当看到别的孩子依偎在母亲的怀中，我总会偷偷地落泪。我的自卑，我的孤独，让我不敢出门，别人的孩子都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惟有我脏脏的，衣服破破烂烂，除了爸爸有空偶尔给我洗一次衣服，没有人喜欢我这样一个脏孩子，所以我很早就学会了洗衣服，很早就知道躲在一边看大人的脸色，很早就会自己做饭，每天很早就起来，照顾我的妹妹。这就是我的童年，一个孤僻的、可怜的，脏乎乎的孩子。
　　 我渐渐长大了，但你的病却更加厉害了。爸爸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累得快要死了。你知道吗，爸爸三十八岁，头发就全白了，他洗头时，每次都是我给他打水，看到他迎风飘起的白发，我真想哭，真想哭，但是爸爸说，碰到困难他从不哭。
　　 长大懂事的我，看到你犯病，不再躲了，我会死死拽着你的胳膊回家，如果你的心灵有知，能明白我的苦心吗？别人都在大街上对你指指点点，但我是你的女儿，我不能嫌丢人，我就是要管你。俗话说，“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你给了我生命，你给了我一个家，纵然这个家在风雨飘摇的人世，像一辑小舟，但总还是你给予我的，我用我的生命来感激。早晨起来，我给你和妹妹们做饭，给你梳头，给你和爸爸洗衣服，我知道这个家，没有爸爸不行，没有你也不行。
　　 上了初中以后，我的语文成绩很好，尤其作文，老师和同学们都问我学习的秘诀，其实没有秘诀，作文就是我不敢走向世界，常常内视的结果，所以我的真和纯是任何人也学不去的，那是一个封闭的世界，那是一个苦闷的世界，除了我自己，没有人知道。但初三我还是选择了退学，一来为了妹妹们能够上学，二来我要照顾疯疯癫癫到处跑的你，爸爸没有说什么，他知道，他的女儿像他一样富有牺牲精神，这是我们家族的传统。
　　 退学以后，我在村里当上了一名幼儿老师。每天面对着那么多可爱的孩子，我忘记了烦恼，而且我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晕，那是青春的到来，每个女孩子都欢呼她的青春，我也一样，而且我还知道，我的脸像我的妈妈，大大的眼睛，像黑色的葡萄，红红的嘴唇就像熟透的草莓，而我见人一笑的脸更像夏日里的粉荷。我恋爱了，对象是邻村的一个男孩子，我感到从没有过的幸福。
　　 妈妈渐渐胖了，干净了，村里人都说我照顾得好，但是他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她整天在外面骂人。她骂人时，总是拍着大腿，跳起来，而且边吐唾液，边跺脚，我不再害怕，我总是把她拽回家，给她吃上药，我做的只能是这些，我也真得不知再怎样做了……
　　 悲剧的发生没有任何预兆，我的对象说来我家看看，我不想让他来，不愿让他看到我的妈妈，但他执意要来。
　　 那是一个黄昏，我放学回家，我的男朋友已等在我的门口，我领着他进来，妈妈一看进来的男人不是爸爸，眼立刻瞪圆了，她说：
　　 “想娶我女儿吗，你也不照照，长得象猪八戒一样，狗屁不如，牛粪驴蛋……”
　　 男朋友的脸一下子红了。
　　 “妈”，我都哭出声了。
　　 “还哭，还哭，你是不能嫁人的，你忘了吗，前年进来一个贼，把你强奸了，那时你才十六岁，你忘了？”他斜着眼睛，用她的眼白望着我。
　　 “妈妈，我求你了，别再瞎说了。这不是真的。”我几乎跪下了。
　　 男朋友什么也没说，走了出去，我跟在后面。
　　 他说，你妈说的是真的吗？
　　 我拼命地摇头，泪水已像河水一样决堤，我说，不是，她是精神病。
　　 男朋友再也没有找过我，而我十六岁被强奸的新闻却不胫而走，更加忧郁的我，想过离开家，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出外打工，我真的不知幸福到底在哪里？我默默地收拾行装，默默地流泪。可就在我想要走的那个晚上，妈妈突然上吐下泻。爸爸说，你走吧，你只有走了，才能找到自己的路，才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不要管她，不管她。
　　 可是看到她那痛苦的样子，妈，妈，我千万次呼喊，都唤不醒她，妈，妈，我是你的女儿，我是你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可你烧得睁不开眼，她闭着的样子安详极了，就像刚刚来到人世那样纯洁而无任何杂念。其实，千错万错不是她的错，是命运之错，爸爸妈妈并不相爱，但却携手了这么多年，到底是谁欠谁的，还是冤债在前世就有，而我和妹妹们又是这样将错就错地来到人世，来投靠我的父母。妈妈终于醒了，她的求生欲望，抓住了我的手，老天啊，在冥冥中，她就是这样把我带到人世，我怎能丢下她不管呢？
　　 我留了下来，又到镇上的一家私人幼儿园去做老师了，因为我太喜欢孩子了，在孩子的世界中，我永远都是他们的快乐天使，后来，我又认识了我的第二个男朋友，见面的第一天，我就对他说，我的妈妈是精神病人！他接受了这样的现实，接受了我，他不是冲着我的美貌，而是冲着我的勇气。勇气，让我重新站了起来！
　　 今年五一节，我们订婚了，仪式上爸爸笑了，他的女儿长大了，而妈妈也不再说话，她只是贪婪地吃那些糖果。
　　 我非常喜欢康乃馨，那温馨的黄色，像极了我渴望的母爱。那天我和男友拿着满把的康乃馨，送给我的妈妈，虽然她现在不能感知我的爱，但总有一天她会明白，今天，她闻到花的香气，她竟然笑了，那是一种孩子才有的微笑，我喜欢。
　　 啊，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