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折腾了一天，小家伙总算睡着了，我却困意全无。借着窗外明亮的月光，我看见她圆圆的脸上挂着泪花，小手通红攥得很紧很紧，双腿在床边别扭地弯曲着。我忙弯腰近前，轻轻地将她的鞋子脱掉，将她的身子扶正，然后给她搭了一条薄薄的棉被。我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她入睡，就像守护天使一样默默地守护在她身旁。
　　 乡村的初夏之夜格外寂静，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只有远方荷塘里的青蛙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歌。如水的月光倾泻下来，照得小院宛若白昼一般。天井里横七竖八摆放了许多了杂物，地上长满了野草，整个院落就像一座废弃多时的仓库显得杂乱无章。
　　 我强忍疲倦，拂去额头的汗水，欠身从茶几上抓了几个饼干胡乱咀嚼起来。我的心仍在砰砰直跳，皎洁的月光无法让我完全平静，也无法扫去我心中的阴影。
　　 五月上旬的一天深夜，我的邻村牌友——苗庄的苗兴水悄悄来到我的寒舍。他是我的莫逆之交，是形同手足的铁杆兄弟。他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是眼前有一个发大财的机会，问我干不干。我说什么生意，他先对我伸出了十个手指，又对我耳语了一番，接着又得意地竖起了右手食指。我听了之后，简直惊呆了。我说这种事做不得，后果不堪设想。他说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不清楚你的处境吗？只要我们计划好了，保证天衣无缝保你下半辈子尽享清福。我听了沉默了半天，心里像揣了只小兔惴惴不安。他见我优柔寡断，便说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还有没有根公鸡毛？我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浑身就像喝了酒似的感觉热血沸腾。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为了江湖义气，今天我豁出去了。想到这里，我像打了鸡血似的立刻兴奋起来，猛地向前握紧他的手，冲他使劲点了点头……
　　 “哼，哼哼。”床上的小家伙忽然呻吟了两声，像是在做噩梦。我赶紧回过神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唯恐她的惊叫扰了四邻。其实我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我们臧家庄地处鲁豫两省交界的河滩头，世代靠打鱼为生。这里地广人稀，邻里之间相距甚远，何况我们家还在村子的西南角呢，平日里出门除了树就是河，连个人影也难见到，这里简直就是一个世外桃源。不过，这几天的情况有点特殊，我还是谨慎为妙。“呼呼，呼呼”我的耳边传来了她均匀的鼾声。小家伙又睡着了，我悬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
　　 我呆呆地坐在床边，不想合眼也不敢合眼；我心乱如麻，对于今天的经历，我不愿去想也没有勇气去想。我将目光从床上渐渐转移到卧室正中的墙上，朦胧的月光下，那张大大的全家福照片赫然映入我的眼帘。看到妻子的笑脸以及爱女活泼可爱的样子，我感到无比的愧疚。夜深了，她娘儿俩睡了没有？在他乡，她们过得可否舒心？一连串的问号在脑海浮现，思绪又回到了半年前的那个寒冷的冬天。
　　 本来，我有一个曾经让人羡慕的家。贤内助老婆虽说其貌不扬，但却是个过日子的好手；已念小学的女儿乖巧伶俐，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一直是我们臧家的骄傲；我这几年捕鱼捉虾倒腾水产，也挣了不少钱。在当地，我们三口之家也算是比较体面的富裕户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我的腰包一天鼓起一天，而思想却越来越空虚。金钱使我有了尊严，也摧毁了我的意志。我不满足现状，我开始寻求刺激，我渐渐迷上了赌博。妻子的话我权当耳旁风，亲朋的忠告我也是置若罔闻，我在这条泥潭里越走越远，越陷越深，以至于完全不能自拔。有道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十个赌徒十个亏；上帝若让你灭亡，必先让你疯狂。”果不出预料，疯狂到最后，我不仅输掉了全部家产，还失去了亲人的信任。见债主天天上门追债，见我不思悔改，老婆一怒之下带着孩子去了娘家再也没回来。从此，诺大的院子只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和一条不离不弃的黄狗；从此，我开始一蹶不振破罐子破摔。我也不打鱼我也不晒网，我什么也不想干。白天，我将自己反锁在院中躲债；晚上，我趁着夜幕的掩护出去觅食。哀莫大于心死，我感觉自己简直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我时时感到恐惧和不安，就像一只吃了耗子药的老鼠在挣扎在苟延残喘。
　　 我家中几乎所有值钱的家具、工具等物品，都被人弄走顶账去了，囤里的粮食也所剩无几。眼看就要揭不开锅，眼看爱犬一天比一天瘦，迫不得已，我只得重操旧业。关键时刻，死党苗兴水雪中送炭，帮我借了高利贷。我开始蠢蠢欲动，妄想孤注一掷捞回血本。可是，祸不单行，我的计划再次落空。面对高筑的债台，面对迷茫的未来，我彻底崩溃了。
　　 就在我万念俱灰之际，好友苗兴水的再次光临，让我又重新看到了希望。经过一番密谋和周密计划，我们今天凌晨实施了代号为“捕鱼”的行动，货物也顺利地到手了。接下来，就是慢慢等待。
　　 “熬过这十天，一切就OK了。到那时，我就可以堂堂正正把老婆孩子接回家，我们三口就可以团聚了。”想到这里，我嘴角微动，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喔喔喔”远处传来几声鸡叫，天渐渐亮了。小家伙睡得正香，我却一夜未曾合眼。看着墙上滴答作响的慢悠悠的时钟，我恨不得立即给它插上翅膀，我多么希望它能跑快一点啊。
　　 【二】
　　 “爷爷，我找爷爷，我要回家。”小家伙睁开眼就大喊大叫，小腿在床上乱蹬乱踹。
　　 “萌萌，小点声，小心外面有狼。”我赶紧吓唬她。
　　 “我这是在哪儿，你是谁呀？”小家伙满脸疑惑。
　　 “昨天不是都告诉你了吗，你爷爷奶奶坐火车出远门了。他们想你爸妈想得实在不行，到深圳看看马上就会回来。临走，他二老托付你堂叔苗兴水照顾你。这几天你堂叔家有事，暂时把你送到我这里来。我是你堂叔的朋友，苗哥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放心吧苗芯萌，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我耐心地跟她解释到。
　　 “那、那爷爷奶奶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
　　 “火车上很拥挤的，带小孩不方便。他们没告诉你，不就是怕你哭嘛。你爸妈常年在外地打工，好多年没有回家了，你爷爷奶奶能不想他们吗？”
　　 “我也想我爸想我妈，等我长大了，我也去看他们。叔叔，我爷爷奶奶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十天，十天就会回来啦。”
　　 家里也没有鸡蛋也没有奶粉，我只好泡了一碗方便面，又拿了几块饼干，勉强算做她的早餐。小家伙吃得还挺香，我总算长嘘了一口气。一个大老爷们，又当爹又当妈忙手忙脚，这伺候孩子的活还真不好干。难怪有人说，男人看孩子做饭还不如去耕地种田呢。
　　 一天到晚，我跟苗芯萌形影不离，倒不是我多么喜欢小孩，而是为了好友的重托，为了一个秘密。
　　 见我并无恶意，小家伙紧绷的脸也慢慢放松。我变着法地哄她开心，一来二去，她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叔叔，我要上学，你送我去学校吧。”
　　 “这几天暂时去不了，幼儿园必须是爸爸妈妈或者爷爷奶奶接送才行。你不用担心，你爷爷早就给你请好假了。”
　　 “我马上就升一年级了，下月六一还有我的节目呢。”
　　 “好哇，那你就先在这里复习一下，顺便也让我欣赏欣赏你的表演。”
　　 小家伙一蹦一跳地来到屋子中央，一手掐腰，一手指着我，要我给她打节拍。
　　 “小兔乖乖，把门开开。快点开开，我要进来。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没回来，谁来也不开……”苗芯萌边唱边跳，小裙子摆来摆去，像只蝴蝶一样漂亮极了。
　　 “好！”我的眼眯成了一条缝，边鼓掌边低声叫好。
　　 “叔叔，我们一起跳个‘洋娃娃和小熊跳舞’好吗？”说着，苗芯萌冲我伸出了小手。
　　 “叔叔不会，大明星你自己跳吧，我当你的观众当你的粉丝。”
　　 “哈哈，我不是大明星，我是小学生。”
　　 小家伙捋了捋额头的刘海，清了清嗓子，接着唱道：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他们在跳圆圈舞呀，跳呀跳呀一二一。小熊小熊点点头呀，点点头呀一二一。小洋娃娃笑起来啦，笑呀笑呀哈哈哈……”
　　 看着她天真无邪的样子，我仿佛感觉一股清泉在心中流淌。久违的童真童趣，让我瞬间年轻了许多。我忽然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的处境，忘了一切，尽情地沉浸在她的歌声里，沉浸在这简单单纯的欢乐气氛中。
　　 “叔叔，我表演俩啦，该你了，你给我讲个故事吧。”苗芯萌依偎在我身上，气喘吁吁地说。
　　 “好孩子，叔叔没文化不会讲故事。你先歇会儿，喝点水。”我的脸有点红，连忙为自己辩解。
　　 “电视也看不到，你们家怎么什么也没有？就你一个人吗？”
　　 “我的身体不好，不能像你父母那样出去打工挣钱。你婶婶和姐姐走亲戚去了好几天，也快回来了。”
　　 “等姐姐回来，就有小朋友跟我玩了。”
　　 “是的，那你平时在家喜欢看什么电视剧？”
　　 “我最喜欢看动画，那些片子可搞笑可好玩啦。”
　　 “你给我讲一个，让我也听听好吗？”
　　 苗芯萌托着下巴仔细想了想，然后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起了《喜羊羊与灰太狼》的故事。我专著地打量着她，就像欣赏一幅画。她的皮肤白得像雪一般，双颊红得犹如苹果；她的头发乌黑柔顺，她的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不断闪烁着温润纯洁的光泽。她的声音清澈明亮，宛如山泉宛如百灵。她的表情时而轻松时而滑稽，时而又凝重严肃，真让人忍俊不禁……
　　 我就这样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用一个慈祥父亲的眼光看着她。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全然忘了她讲的故事和正在发生的故事。
　　 夜幕降临，空旷的村庄又恢复了平静。看着熟睡的小芯萌，看着她那纯真自然的笑容，我是百感交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我的脑海里仿佛有两条蛇在交战，一条黑蛇一条白蛇，它们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张开大嘴互相撕咬着。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身上的衣服都湿了。就在这时，头上“嗡嗡”的振铃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慌忙打开手机，发现里边有一条短信，是苗兴水发来的，上面写着八个大字：风紧浪高，注意鱼苗。
　　 【三】
　　 天微微亮，树上的鸟儿还未出巢，我已早早收拾好了东西，叫醒了苗芯萌，准备向预定目标出发。
　　 “这么早，这是去哪儿？”苗芯萌睡眼惺忪，懒懒地问道。
　　 “出事了，出大事了。昨晚咱们村进来一群狼，叼走了几只羊和一个小孩。今晨大喇叭广播了，让我们有小孩的人家先出去躲躲，等捉住那群恶狼再回来。”我边说边催促她快点起床。
　　 苗芯萌很懂事，见事情紧急，不由分说便老老实实地跟我走了。我胡乱收拾了一下屋子，关好门窗，背着包袱领着芯萌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家中只剩下那条老狗在独守空庭。
　　 穿过一条林荫小路，绕过一片桃园，便来到了村西的河边。走过漫长沙滩，在一望无际的芦苇丛间，我们停下了脚步。拨开层层荆棘，一条乌篷船出现在茂密的水草旁边。我掉转船头，小心地将芯萌抱了上去。
　　 “叔叔，我们为什么要下水呀？”
　　 “狼不会游泳，我们到水里就安全了。”
　　 沿着一条窄窄的弯曲的通道，我将船划到了芦苇深处。抛下铁锚，将船儿固定好，我才如释重负。回头再看苗芯萌，她正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我们的小船被绿油油的芦苇包围着，河水在脚下缓缓流淌，白云从头顶悠悠而过，远处还不时传来几声野鸭的鸣叫。伫立船头举目远眺，微风袭来，顿感神清气爽。美景如画恍若仙境，真让人流连让人乐不思蜀。
　　 怡人的五月天，秀美的芦苇荡，我们在这人迹罕见的地方，在一条小船上，过起了悠然自得的隐居生活。远方偶尔传来几声熟悉的犬吠，我知道有人来过我家。我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那条忠狗就是我的哨兵。
　　 闲来无事，我们俩就坐在船头戏水聊天。鱼儿在船边游来游去，忽而露出水面，倏尔又游向远方，一付顽皮可爱的样子。我见小芯萌看得入了神，便对她说：
　　 “萌萌，船上有鱼竿，我们钓鱼吧。”
　　 谁知她听了之后，反而满脸不高兴，很认真地对我说：
　　 “鱼儿在水里多自由呀，我们为什么要伤害它？”
　　 我一时语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蓊郁的芦苇丛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清澈的河水静静流淌，远处不时有一串串气泡冒出水面。
　　 “叔叔，你看这些泡沫是不是美人鱼变的？”苗芯萌忽然兴奋起来，像发现新大陆似的。
　　 “美人鱼是谁？”我诧异地问道。
　　 “我们老师讲过，美人鱼就是海的女儿啊。”
　　 “海的女儿？大海会有女儿吗？我不信。”
　　 见我不相信，小芯萌一板一眼地给我讲起了美人鱼的传说。《海的女儿》这篇脍炙人口的童话，我从小听了无数遍，我也给我的女儿讲过。但此时此刻，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嘴里讲出，我还是感觉很新鲜，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孩子的思维是简单的，孩子的想象又是丰富的，孩子的世界是多么绚丽多彩啊。
　　 “芦花白，芦花美，花絮满天飞。千丝万缕意绵绵，路上彩云追。追过山，追过水，花飞为了谁……”望着茫茫苇林，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
　　 “叔叔，芦花像雪一样白，芦苇丛里是不是也有白雪公主？”苗芯萌天真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