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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水上之书(散文)


作者:指尖 举人,4114.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26发表时间:2013-05-12 21: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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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些简单、冰冷、毫无表情的文字和数字,没有具体的书写者,也没有具体的阅读者,它们蜷缩在时间的缝隙中,日益昏暗地陈黄着。偶尔被掀翻开来,陌生的眼神和手指探望和触摸过,连温度都不曾落下,复被幽闭在漫漫的时光中央,而时光,不过踮着脚尖在水面穿行的风,来来往往,了无痕。
   没有阳光的档案室里,墨绿铁柜子后面的玻璃上,是厚厚的时间苔藓,除了风霜雨雪,没有谁的胳膊可能靠近它,还予它眉眼清晰,可是,风霜雨雪这东西,从不怜惜自然界中的任何一种生物和事物,它们只肆意地侵袭,之后狰狞而去。于是,我只好将灯光打开。白天的灯光,暗淡的让人怀疑它的存在性,但它却是明亮的,不可质疑。要说暗淡,只能是眼神,和因时光垒积起来的、若柜子后面那些玻璃般沉郁的心境。
   我的人生轨迹,被装在一个蒙满灰尘的牛皮纸袋里。而打开它,入目便是经了十年时光腐蚀过的纸张,暗淡的,陈旧的,疏散的十年时光,落到纸上,除了这干涩的尘埃,便只剩下几张规正的表格,这些表格,线条模糊,字迹若被风掠过般松松垮垮。每个格子中间的数字都是不同的,但它们的个数却惊人的相似。这些相似的痕迹,便是十年,生命中的部分时间,一个组成生命的部分,被记录下来之后,简短的表达形式。不具任何意义,却是你生命最有力的明证。
   这是个阳光迟来,冰雪刚住的上午,有风,却没有风声。冰冷的风,若往常一般刺透我,我看到自己渐渐薄脆起来,虚弱起来,可是,却可以机械地翻掀过去的时光,探望它们,靠近它们,让它们的温度渗透到此刻的我中。并没有温暖起来。这是一段无预期的过程。我在一间被阳光包裹起来的房间里面,像一枚时光的核,安静地端坐。被阳光包裹起来的房间并不如想象般灿烂,我们不可轻信文字和想象予我们的直感,事实是,房间是阴冷的,远不是它外观看起来那般明亮暖和,甚至玻璃里透进来的光线,都是模糊而隐晦的。或许,这些纸张,这些牛皮纸袋,这些塑料夹子,以及记录了许多人经历的表格,都该是被尘封起来的。要么,忘记,要么,抛弃。没有人会打开这些纸张,仔细辨认当年的模样。也没有人会把这些纸张紧紧抱在怀里,像挽回了那些远去的时光。这些数字,冰冷而简单,它的外观远远无法承担生命的重量。但是,就是这些简单的,冰冷的,纯了的,谁都可以书写,但谁都不能靠近的文字和数字,恰恰是一个人轨迹的本来面目。
   我看到一行字里面的时光:19XX年10月———19XX年1月在XX场工作。长达十年的时光,浓缩成一行字。一行没有任何表情的字,我盯着它们,试图想找出一些细微的情节,找出十年时间里那些日夜和经历,这些规正的字,连错笔误笔都没有,甚至墨水自如地轻点淡画后,都未遗落一星污迹。这个记录者,有多大的认真度或熟悉度呢,他甚至可以面无表情,自如地书写下与他不相干的另一个人的十年时间,而毫无暇疵。这是一种有质的记录,无论记录者是谁,他都将是无关之人,用笔与我擦肩而过,之后谁也不再记得。这些时间的终点,便是档案馆里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铁皮柜子。铁皮柜子上的漆皮,正在脱落着,一个个铁皮柜子,就像一个个生病的人,脂屑脱离,骨头疏散,外表歪斜。可是它的锁头却依旧明亮,开锁的时候,有好听的叭哒声,那声响,会启动时光的门板,过去了的时间,便一下子出现在你眼前。或者当我们慵懒无觉之时,将过去一并收纳成册,用一个好听的声响,把时间锁住。并不惊喜和悲痛,我们常是漠然的,对于现时和过往的时间,因为无法预支和阻止,便也无动于衷,像时光本身的样子般活着。
   一只蛾子,死在我的档案里。我把它的躯体,小心地从泛黄的纸上剥离下来,它薄薄的翅膀,干瘪的身体,毫无污浊之感。它在这张纸里死了多少年呢?没人会知道。把它的尸体放在冰凉的手心里,它并没有任何温度,抑或它太小,太轻,无法传递出生命结束之后真实的温度?某一瞬间,我渴望自己的身体能暖和起来,那样的话,这只死去的蛾子,会不会也会暖和起来呢。如果它能够感知暖,我的十年时光,会不会,也能渐渐地生了一些暖意,那样的话,我是不是可以真的探望一下时光中的那些细节,已经失去了的,当时忽略了的,或者至今牢记着的?档案室里空荡荡的,没有人,没有气息,只有时光,从上午九点一直向前滑去。时光是穿了冰鞋的人吧,在冰面上,划过漂亮的弧线,但它划的太多,太频繁,而让我们看不清它曾经留下的好看的痕迹。我不知道如何处置这只蛾子,地下,太阴冷,窗台太透风,它唯一的去处,就该如我的时光般,在一张纸里,一张不被人轻易探望,终将忘记的表格里。
   它终将回去,回到它一直存在的地方。就像我的时光,终将被合订起来,与许多人的时光,一起掩藏到众多册页中,尘封。我听到锁头叭哒地合上,知道,我所有过去了的,身体的,灵魂的,时间的,都重又被锁回去了,我简单到只是一个躯体,活在现时的一缕呼吸,跟冬日的风,一起掠过记忆的水面,了无痕。
   2
   当我对一页纸的力量开始怀疑起来的时候,已经走在雪后的街道上了。雪把道路掩埋,迫使美丽跟丑陋更加靠近。我觉得档案这东西,也像雪一样,掩藏了许多东西,又裸露了许多东西,使一个人真实的成分减少,只剩笼统的过程。
   我一直被错认为是另一个村庄里的人,甚至许多熟悉的人。而我,在潜意识里,也愿相信是那个村庄里出来的人。我在街上,会遇见那个村庄里的人,他们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并不在乎我应不应或者看不看到他们,他们都知道,我的眼睛不好,不会主动跟他们说话,于是,他们总是隔着街道,用浓重的乡音喊过来。我注视着他们年来苍老、陌生的面孔,跟他们说话,问讯我所知道的一些人和事件,他们也会把过去的人和正在发生的事告诉我,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他们村子里的人,跟他们关注着村庄的荣辱兴衰,关注着粮食和蔬菜,关注着村里故去的老人和新生的孩子,在他们面前,我会生出一些愧疚来,为自己没有回去好好地看看他们,我知道,只要我回去,不论那家,都会若亲人归来般善待我的。
   但我一直没有回去过。我把自己从他们身边,从他们的村庄里拉开了,越来越长,越来越宽,漫过时间的河川,走向一张纸里的记录。十年的记录,我活成一行字,活在另一个故乡中间,活成另一种陌生的面孔,这在他们来说,是无法理解的。
   而我曾用这段时间,把自己溶进过那个村子里,做他们的亲人,朋友,或者客人。我知道,这并不是十年时间,这不过是一段虚假的记录。我跟那个村庄,并没有曾经的十年,我们断断续续地接纳和关注着,前后,也不过三年时间。但即便是三年,那张纸上,也忽略了我跟村庄共在的这些日岁。
   一张纸的能量,要大过一颗心的能量,这是于档案而言的。那么对于时光而言,一张纸的份量,还不如水底沙。
   有时做梦,会看见那段时间里村庄的样子:山腰慢悠悠啃草的牛;村里不平坦的土路上跑着的骡子,它们身后冒着热气的粪便;而裹了褐色毛头巾的妇人正在一勺一勺地喂圈里的猪吃食;鸡跑了一街;还有身材高大的鹅,挤身进了某个用玉米秆围成的栅栏;堆在路边上的灰土和石头;坍塌一半的土墙,好象一直准备着盖新房,但一直住在摇摇欲坠的窑洞里。吃饭的时候满满一街人,要不停地跟他们说话,听他们不停地让你去他家吃饭的邀请,有时会有同龄的姑娘,便拉扯着吃了人家一顿饭。沿山一圈的窑洞,成就着那样长条的街道,走起来那么长,有时走二十分钟也走不完。梦里便是这样,走也走不完的街道,应也应不完的人声,总是遇见一些味道深重的家畜,还有老婆婆颤巍巍拄着拐的背影。我路过他们,穿过他们,然后走到我的工厂里面。
   时光就是这场梦吧,长似人生,短如朝露。
   而历历在目的记忆,终是无人可享,也无人可证。我知道在那张纸上,连这个村庄的名字都不曾显示过,更何况,住在村里的这些人呢。但,他们一直住在我的记忆中,住在我生命的极地,安详如昨,欢喜如昨。即便我日日老去,他们日日老去,即便时间如雪,覆盖了生命的河流,他们终将若沙,存留在不被记录的记忆之宫,无法抹杀。
   3
   或若说,那样的记录是无意义的?但我将持否定意见。对于无关性命的单位和别人来说,你的档案,不过证明了你生活轨道的正常与否,它不负责将你详细的信息传递出去。如此想来,我开始又觉档案里那张纸渐可爱起来,它作为你的见证,既毫无偏颇地真实地描摹了你的人生,又会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证据封闭保守起来,这样的证据,于你反复犯错悔恨的人生来说,是何等之好。
   在档案中记录的那个十年中,我一直住在场里的宿舍里。我喜欢那样的宿舍,自我的空间,不容别人踩踏半步的空间,我把它装扮的干净整洁。因为睡觉不好,每晚看书总是要到很晚,有时,太静谧,便放了思绪乱飞,落花流水,天上人间,无一不喜。春日瓶里插了粉桃,夏日便是狗尾草,秋插菊冬插松,朝花夕拾,清风流月,这样的日子,于我胜似神仙。(此时,我在用文字书写那段日子,才觉得文字并不是最好的想象工具,它比起驰骋的记忆,逊色许多。)每个人都是时光中吟哦的诗人,只不过,我们吟哦的腔调和方式不同罢。我在那个表面简单纯了的记录里,是如何惬意过,文字无从感知,数字更是闲谈。工厂旁边的山上,埋满了尸骨,新的旧的坟,总是堆起来,又被平下去。有穿孝服的人,哭喊声从山上传到厂院里,一个人一生的时间,也不过别人流泪的时间,有时是半天,有时是半点,场院里会有余音,哭的人走了很远,或许开始笑的时候,我的耳边,才没有了死去那个人在尘世间的声息。那时很庆幸,自己尚在这个场院里,不去哭谁也不用谁哭。可是,某一天,我宿舍的地开始蹋陷下去,刚开始是隐约一处,后来就一圈圈地陷,到最后整块地全陷下去,才知道,我原来住在一个坟墓上面。那下面已经没有了尸骨,只有空洞,被黄土回填后不结实的空洞。后来我想,我居住在一个坟墓上面长达三年,三年中,聆听着别人的哭声,却在庆幸自我的存在,那么我是作为一个什么样的类体存活于世上呢,我当然是人,可是,某些时候,我会不会也不是人呢?当我占据了那个死去人的栖身之所的时候,会不会已经成为另外一种东西呢?这个问题,不敢细想,毕竟,还是有恐惧的。若对方是神的话,这恐惧就少多了。那个死去的人的档案,在他死去的那一刻,就销注了。那么,在另一世界里,是否也有一张纸,上面照例画了表格,写着他到来和归去的痕迹?那么,当他的住所被其他物种所侵占后,会不会因为找不着证据而惶恐呢?如果有,时光,是不是就可以延伸到无限期呢?他的灵魂会不会吸附于侵占他居地的人类身上呢?如此,他可不可能因为别人无法去遵从他的延接而觉得太长久而无聊起来呢?于今思之,惶遽大过端然。
   在那段时间里,也曾犯错,爱错人,做错事,最终把自己伤的体无完肤。当时间把我从那段岁月中推开,我的悔恨却要在推开的姿势里一点点吞噬我的记忆。我整日喊疼,消瘦而无力。好在,档案里是没有这些的。所以我也就放宽心活下来,爱其他人,尽量少做错事,慢慢地休整自己,完善自己。我不说,时光肯定也不会说,关于那些错和错爱。所以,别人也就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健康的人,曾生过怎样一场疾病。
   做人做到忘了那张纸,可想而知会有多自在。即便偶尔在冬深的日子里,做必须的掀翻,也不过短暂数时分的回望,高姿态的,俯视着的,于今貌似无关痛痒的。
   护栏外照例站了几只鸟,向着阳光的方向,婉转多情地鸣唱。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鸟,黑色的身体,桔黄的肚皮,眼眶处一圈一圈的各色羽毛,声线清脆曲折,音长时常恐它的贪,音短处却可意地微笑。这个冬天,我一直在听它们唱歌,时两时三,某次我手里拿了水果,伸手出去,一只胆大,啄了半边,另两只低头看,竟息了声。平心静气,我一下子想到这个成语。便若水上飘萍,东晃西摇,遭风遇浪,只要平心静气,一切都算不得什么了。后来,它们便飞走了。我觉得是我打搅了它们正常的行动。很久后它们才又回来,而我,便只这样隔着纱帘,隔着护栏,眼神模糊地看着它们,听着它们,忘了此刻已非彼时,而时光行走的不动声色,我跟鸟,从未察觉。
   七楼向西北,一座庙宇隐隐约约的显在时光里,我知道它真实存在,楼下的老太太某次还邀我一起去,只是正好临时有事给耽搁了。但因为日日观望,却无从兑现,竟觉这庙宇慢慢地亦幻亦真起来。想象存在中的它,烟火不绝,香客络绎,可是,这是一场无法兑现的过程,起码在我观望了它半年的时间里,它依是一种幻觉里的存在体,而无法成为实物让我凭信。对于一些无法见证的物事,我们总喜欢持怀疑态度。而我的眼神,让我的怀疑无比黏稠起来,像一些胶,把我的恍惚和怀疑都粘起来。我不再信任我的眼睛,就像不再信任一份档案那样。眼睛看到的,都是最直接最简单的物体表面,一份档案,它从来没有内核,让我们咀嚼。
   我更相信手里被鸟啄过的那只水果,而无法相信鸟。
   我知道这是一种错觉,档案,它遵循着自己的道德观,所以它存在,自有它存在和必须的道理。我们的生命太渺小,生活太繁琐,感受太杂芜,如果把生命经历一点一点地记录下来,怕是谁也不会生出些简单的快乐来。所以,就那样删繁就简,去芜存菁吧,活成一张一模一样的纸,缩在每个格子里面。仿若用一生的晨昏,安静地临摹着一些喜欢的字体,因着流水,便无停歇,此一笔未落,那厢便流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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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档案,那些简单、冰冷、毫无表情的文字和数字,将人生轨迹尘封于牛皮纸袋里,任时光腐蚀,不被人轻易探望,终将被忘记。它远不如记忆那样鲜活丰盈,掩藏了许多东西,使一个人真实的成分减少,只剩笼统的过程。但是档案毫无偏颇地真实地描摹了你的人生,又会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证据封闭保守起来。档案,它浓缩了人生的经历,它最终会被掩藏,尘封,但具有自己独有的存在的价值,删繁就简,去芜存菁,是一部流淌不见的水上之书。作者客观、公正、全面地对人生档案进行了理性的思考,带着淡淡的伤感将人生现实与之对比,给人一份沉重的思考。耐人寻味的力作,荐阅。【编辑:风逝】【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131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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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13-05-12 21:04:19
  作者的文让笔者再次见识了思考的魔力。问好您,佳作不断!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 楼        文友:风逝        2013-05-12 21:07:36
  原来是如此一部《水上之书》,让人伤感不已。我们的人生轨迹终将被尘封,有谁可以永恒?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3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5-13 07:34:00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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