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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眠的午夜，温飞迪听到一曲《伤心太平洋》。“或者孤独的人无所谓，无日无夜无条件。往前一步是黄昏，退后一步是人生。风不平浪不静心还不安稳，一个岛锁住一个人……浮浮沉沉往事浮上来，回忆归来你已不在……一生一世如梦初醒。”
　　 觉得很熟悉，眼前掠过一些似曾相识的片段。有时候，一首歌，和一种气味一样，很容易将人召回记忆里的那一幕场景。
　　 那是2000年，清晨，温飞迪正在一家诊所打工。诊所的主人叫苏萍。她选择温飞迪的原因非常简单：“你一说一笑的，看着脾气很好。”
　　 当时温飞迪并不知道，这句话的具体含义。如果真的知道的话，恐怕她也不会留下来。
　　 那段时间，她见苏萍的时间，比任何时候都多。白天在诊所，她是苏萍雇来的小护士。晚上，家在外地的她，就住在苏萍家里。
　　 早上的时候，苏家的人们正在吃饭。电视上播着《神雕侠侣》。任贤齐没有一点杨过的感觉，吴倩莲版的小龙女倒是幽怨清丽。主题曲正是《伤心太平洋》。那些或悲或喜的画面就有了意义。
　　 苏家早餐习惯喝牛奶，常常喝不完，温飞迪习惯用余下的洗脸。她有一个单独的房间，摆了一个大大的卡通熊，床盖是手工刺锈，图案精致。她承认这些物品很漂亮。而苏萍一向很炫耀：“这都是我开诊所的钱赚来的！好看吧？这套床上用品，值三千多块钱呢……沙发比它们还贵，六千多……”
　　 她似乎很需要承认。温飞迪只有点头。而家里每来新的客人，苏萍都会这样介绍一下。所以苏萍基本上没有什么朋友。
　　 每天温飞迪必为一件事情伤神，苏萍总对她整理的房间不满意。苏萍注重细节，用旺盛的精力纠缠于一些先左后右，或是先右后左的小问题，让温飞迪头痛不已。为什么床一定要铺得见棱见角？已经非常整洁了，苏萍还会觉得某个细微之处不够理想。
　　 等到她们终于出发，打车去诊所时，温飞迪仍旧没有摆脱苏萍的势力范围。通常她在那里卖药，接待患者，苏萍仍旧在某处指摘她的失误。如果她的丈夫周平来了，温飞迪的日子就好过一点。苏萍的注意力就转移了。转而折磨他，训斥他。通常，周平最后会不堪其扰，站在门外，脸色铁青。
　　 或是，苏萍把所有能扔的东西全掷在了地上，室内一片狼籍。她又一副“老娘跟你拼了”的姿势冲向周平，在场所有的人忙又拉又劝，包括周平的一个朋友在内。结果她仍奋不顾身挣脱了包围圈，声嘶力竭地抓住周平，状如发疯的母兽。所有的人都倒吸一口气，包括温飞迪在内。不知接下来会是怎样的地动山摇，天地失色？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苏萍突然面色温柔，轻轻抱着周平，咬了他肩膀一口。大家都笑了，却是什么笑容都有。周平也微笑了。她令他气也不是，爱也不是。
　　 她是高龄孕妇，小心翼翼在保胎。诊所里雇了两个人，温飞迪晚上随她回去住。
　　 等人都走了，苏萍讥笑起周平的朋友来：“哼哼……两口子打架不记仇，他倒认了真！”那人何止认真，大概从未见过这样无理取闹的表演，不但叹气不止，还对周平说：“要我是你早……”无奈而气愤的样子。
　　 但周平一向不敢和她顶嘴的。拿她当掌上明珠，千般忍让。他高大英俊，她矮胖丑陋。但极为恩爱。
　　 苏萍最骄傲的是，家里的楼，装修费用，家具摆设物品，都是她的诊所赚来的。她常常把这些挂在嘴边，提示温飞迪，她的真皮沙发花了多少钱，她的窗帘花了多少钱，诸如此类。
　　 除了睡眠的时间，温飞迪在苏萍身边都觉得窒息。如周末擦玻璃，苏萍指挥温飞迪：“先用钢丝刷擦一遍窗框……”
　　 她看着温飞迪擦完，又道：“再换清水，用抹布全部擦干……”
　　 “用湿抹布，和洗衣粉擦玻璃……”
　　 “用软布再来……”
　　 ……
　　 平均每块玻璃，温飞迪都用不同的方式抚摸了六遍，一个上午的时间也耗尽了。苏萍也看得累了，同样意兴阑珊，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以前我两个小时就把客厅、阳台、卧室的玻璃统统都擦完了。你干活真磨。”
　　 温飞迪沉默。苏萍又问她：“喂，有没人有说过，你不笑的时候，这样看我一眼，像在瞪人，非常不服？”
　　 温飞迪又“看”了她一眼。
　　 苏萍把嘴巴闭上了。有时她对温飞迪也很“忍耐。”觉得有堪用之处。所以很耐心的教温飞迪一些基本功，想让她把活都拿起来，好把另一个护士辞退了。
　　 刚到苏萍的诊所时，忘忧饭店的大爷几乎每天都来看温飞迪。他常进了屋看看她，又没有什么话要说，在苏萍的礼让之中坐下了，又坐不住，几分钟的时间，起来告辞。
　　 苏萍：“为什么你以前的老板老来看你？他什么意思？这很容易让人想歪啊……”
　　 温飞迪无语。还年少，觉得话说多了令人俗气。原本也内向，见了苏萍更觉得无话可说。
　　 那段日子……不长，四十多天的时候，一个闷热的下午，温飞迪终于和苏萍大吵了一架。当然，也是她第一次奋起反抗。
　　 苏萍一边骂人一边哭，打电话把她家人都找来了，她的丈夫和弟弟到了场。
　　 周平问了原因，叹气：“小萍，你这张嘴啊。”
　　 她的弟弟坐在那里一言未发。
　　 后来的一次，他们在街头遇见，他对温飞迪说，你走之后……
　　 你走之后，我们都说，不怪你。
　　 不过那时听来，只是淡淡一笑。那里的人和事，对温飞迪来说，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
　　 想来还是感激他们。毕竟，当她孤单的站在那里，面对他们一家人时，周平和他，一句怪她的话都没有说。苏萍毕竟是好不容易当了孕妇，平素没有人敢和她顶嘴的。周平那样娇惯她，却在那样的场合没有护短。
　　 后来她常常在街上遇到他或他。每次都会打一个招呼，姐夫，或小哥。
　　 很多年后，在一次参加婚礼时，偶遇苏萍，她已瘦下来。不似当初那样矮胖丑陋。也不似当年那样任性嚣张，是平淡的妇人。
　　 她们也说了话。只是记忆的阴影仍在，彼此都觉不快和冷淡。
　　 温飞迪记得自己走出那家诊所，委屈的泪水方才落下。当时只是气得发抖，却说不出话。2000年，有很多次在街头落泪，那其实是很安全的。因为她只是一个从农村出来打工的女孩，没有多少人认识她。
　　 在陌生人面前哭泣是安全的。集市喧嚣，车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她正痛哭失声，即使不经意看到了，也不会留心。
　　 第二天，她决定不再盲目找工作，去了一家中介公司。其实只是一个不大的门市，里面有一些年轻男女，都时尚醒目。
　　 她却第一眼先看到里面一个年轻人。他在一张办公桌后面，抬起头注视着她。
　　 他的脸上现出片刻的犹疑，起身问她，“你是在三中上的学么？她愣一下。他接着道：“你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原来的样子。温飞迪，不认识我了？”
　　 周围的男孩起哄：“呵呵，人家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
　　 的确，她一点印象都没有。这么英俊、仪表出众的人，怎么可能一点都不记得？
　　 “我是文因朝啊。”
　　 她还是一脸茫然。又意识到这样会令他在众人面前更难堪，才点了点头：“哦。”
　　 他问她之来意。拿了张名片送她。介绍她去另一个中介当业务员。“你先去吧，过两天我到刘哥那去看你。”
　　 生活中充满意外。
　　 回到家时，她又一次忆及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去翻旧时日记。几乎要把中学的那本全看了一遍，才把这个名字对上号。
　　 那时他只是插班来的小男生，还没长开，貌不惊人。因为是她的同桌，又天天抽烟，她才在日记中提了一笔：“我快被他的烟味薰死了！他很害怕，要我千万别去告诉老师！”
　　 他没念多久，就消失了，不知是因为转学，还是辍学。她也未曾在意过。
　　 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记得温飞迪。原因很简单，她成绩好。几乎现在所有的人看到她时，都问：“温飞迪？你一点都没变……”
　　 毕业时十六岁，如今二十，真的没有变么？
　　 2
　　 在刘哥那没几天，文因朝真的来了。但不是来看她，而是为她辞了职，也来了刘哥手下。
　　 刘常戏谑他：“小文啊，没事别老泡妞，干点正事。”
　　 这时他会尴尬：“当着我老同学的面，别这样说话，她听不惯的。”
　　 刘笑：“呵呵，我就是给这小姑娘提个醒。这小子老花了，你可别让他骗了啊。”
　　 从一个紧密控制的蛛网挣脱出来，温飞迪像重又展翅的飞虫，开始享受自由轻松的气息。
　　 有了属于自己支配的时间，文因朝领她出去玩。在江边徜徉。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江畔了，想起了田问苍。
　　 “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眸？”
　　 喜欢柳永词句的田问苍。那遗失在风中的忧郁苍凉。
　　 有多久没有遇到他了，如今，他又在何方？
　　 而身畔的男孩，儒雅斯文，只是掩不住阴沉骛冷。
　　 她有一种直觉，文因朝有许多秘密和心事，不希望她去了解。他只愿在她面前，扮演一个新的角色。
　　 “晚上回去，我会写一封信。我已经很久没有动笔了，都不会写字了。”他说。
　　 “写什么？”她明知故问。有敏锐的感觉，也要隐藏。
　　 他哈哈笑了：“情书。”
　　 第二天她收到他的“情书。”老实说，真不怎么样，哪里比得过文采风流的田问苍。但文因朝还是抒了下情:“遇到你，让我重又呼吸到清新的空气……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楼。”
　　 是不是所有的男孩都懂得恰如其分的暧昧？先畅谈彼此的同学情谊，可是老讲友情是多么枯燥乏味，也有违他的本意。还是小小的飞扬了一下思绪，让你有空间去暇想。
　　 而温飞迪的一贯对策是，除非你说“我爱你”，其它的话全部当做没有听到。
　　 刘哥仍旧喜欢揭发文因朝那些纠缠不清的往事，半含嘲弄，半含嫉妒。
　　 其实不用他这般费苦心，温飞迪也一样看得出，文因朝背后的阴影。
　　 那个夏天，她穿一条简单的白裙子，人也是那种没有什么经历的单纯，却不轻信。她其实不笨，而一旦她聪明起来时，文因朝就开始躲避她了。在现实面前他不堪一击，比她还不能面对真实，宁愿保持一个幻像。
　　 说到底，他从前是那种小混混，打架斗殴，更换同居女友……不喜欢吃苦，爱慕虚荣，眼高手低……
　　 所有女孩都希望浪子可以改好，可以为她回头，只爱她一个。最后却因为这份幻想先陷了进去。
　　 越是正统者越喜欢注目浪子，或许，那对她单调贫乏、循规蹈矩的生活是一种补充？
　　 表面有多文静，内心就有多少不羁。
　　 文因朝也唱得一手好歌。她习惯坐在那里听，告诉他，她想听什么，他会一直唱给她听。
　　 英俊的男孩，动听的情歌。他的低调，恰好中和了前两者的张扬。他很尊重她。也许有一部分从前的影响。她曾一直是全体学生的榜样，敬且重。
　　 这时，她就觉得，文因朝对她是没有危险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又如何会影响到自己？
　　 有一天回家的中途，下起暴雨。温飞迪的自行车偏又坏了，被淋成落汤鸡。白裙子全部湿透，还向下淌着水。
　　 又一次，狂风。途中路过一片杨树林。有的老树被刮断，就轰然一声倒在温飞迪面前。如果早一秒或是晚一秒，也许正砸在她的头顶。
　　 一路上有好几棵树，这样断在了她的前方或后面，占满了路面，她要抬着自行车，从树身上绕过去。
　　 居然不知道害怕。那时她的脑海里并没有死亡的概念，并不觉得自己可能是因意外死去的。也不觉得会被树压倒在地，暴毙街头。
　　 青春里总有茫然和无畏。
　　 就如同，她从未想过，文因朝是可以伤害到她的。
　　 有一些人,的确是有机会可以伤害到她的。但是他们都没有。也许是因为，不忍惊扰了那份纯真。
　　 那个爱做梦的年龄。温飞迪什么都没有，做着最没有前途的临时工，一有时间就写些不成样子的小稿子，可是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现在她拥有了一些东西，多了经验和阅历，唯独少了那份期盼和激情。
　　 没有梦的日子，其实是最无趣的。
　　 文因朝不是她的梦。只是一个点缀。后来他终于发现了这一点。“原来你只是喜欢我的外表？”
　　 除了外表，你还有什么？她在心里想，却不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三
　　 温飞迪在中介那里同样没有做多久。在那个小小的县城，这同样是一份没有“钱”途的工作。连她的老板刘哥都在考虑转行了。
　　 “礼农”饭店的大爷，习惯每天经过诊所时都向里看一下。他发现一连几日，温飞迪都没有在窗前卖药，就进去问了一下。得知她走了。
　　 又联系不上她家。大爷索性打车，亲自去那个村里找，觅到了她的父母。
　　 在那个手机还未普及的年代，有很多次，温飞迪都是被人这么固执的翻出来的。
　　 在这个世上，如果你真心想找哪一个人，就一定找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