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流年】唇齿之间的痕迹(散文)

精品 【流年】唇齿之间的痕迹(散文)


作者:杨献平 进士,7341.5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018发表时间:2013-05-12 21:44:16

二〇〇八年夏天,我在额济纳消磨时光,天气稍微凉爽时,在这里生活多年的诗人江布时常开车四处溜达,其中一次,江布把我带进了一座陌生偏僻的村庄——在巴丹吉林沙漠西边,鼎新绿洲以南——在那里,曾经有过乌孙人与月氏人、匈奴帝国与汉帝国的多次战争——最近,有人在那里发现了冰川纪的地质遗迹。土尔扈特人称之为海森楚鲁,江布他们叫做石头城。江布带我进入的村庄,距离海森楚鲁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这个村子名字叫芨芨——与沙漠戈壁当中生长的一种草本植物的名字相同。
   村庄内外都是一丛丛的芨芨草,茎秆柔韧可做绳索,在蓖麻的种子还没有从中亚被张骞、堂邑父、甘英等人带回的时候,生活在这里的羌人、乌孙、月氏人、匈奴人等,就用这种草拧成的绳子捆绑敌人和犯人,可能还用来拉动木车。芨芨村人口不多,房屋是一色的黄泥建筑,房顶也是,若是雨下的稍微大些,屋里肯定也会细雨连绵。
   踩着细尘铺满的道路,走进村子,蓦然觉得了一种安静,身后的城市及人间的喧嚣都遥远如梦,唯有自己的脚步,不间断的阳光,持续的细风,在身体四周,从各个方向,把肉体照亮。
   江布说,这个村子几乎每家人都有一个新鲜的来历或充满传奇色彩的家族秘史——说着,手指指了一下东面山坡三棵杨树下的韩家人,据说先祖是西汉孝武皇帝时期的韩延年,做过酒泉副校尉,顶头上司是飞将军李广之孙,时任酒泉骑都尉李陵,后随李陵出战匈奴(公元前99年),在竣稷山(今阿尔泰山中段)与匈奴主力激战七昼夜,韩延年阵亡,李陵投降,终老西北。
   敲开大门,一个胡子雪白的老人弹探出脑袋,皱纹密布的眼睛盯着我和江布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们……。江布抢先说,老大爷,我们走路渴了,想讨碗水喝。说完,我也把眼睛善意投向老人。老人听了,吱呀一声打开大门,扭头,一句话也没说,径自向内走去。
   院子不算大,四面的房屋将头顶的天空切成方块状,夏天的阳光爆裂地打在院子当中一堆蔫了的棉花枝干上。我左右端详了一下,觉得这房子的结构有点像北京四合院——老人提着一个暖瓶,手里端了两只大碗,走到院子左侧靠墙的一张木桌前放下,拔开壶塞,哗哗的水冒着热气,在瓷碗当中打着激烈的旋儿。江布把行包放在另一张凳子上,眼睛看着颤巍巍的韩姓老人。我掏出香烟,递给老人一支,老人接了,江布顺手打着火机,给老人点着。
   老人站着,深吸一口香烟,然后慢慢吐出,烟雾绕过房檐的阴影,消失在天空。我扶着老人坐下,和江布分坐两旁。老人只是抽烟,脸色沉静得有些肃穆。江布看看我,我说:老大爷今年多大了?老人嗯了一声,说:过了这个年就七十八了。江布又说的:看您身体挺好。老人呵呵笑了一下,掐掉烟头,说:年龄不饶人啊。
   我喝了一口水,有些咸涩——江布说起上次在芨芨听到的一些事情。老人听着,不住说:就是的,就是的。我见老人兴致来了,不失时机说:据说您的祖上是西汉将军韩延年?老人眼角一抖,蓦然闪过一道光亮——说,可不就是的!我哦了一声。老人说:据俺祖上传下来的说法——那时候,霍去病从额济纳(居延)打进来,把匈奴的浑邪王赶到新疆,在河西走廊建了武威郡和酒泉郡。
   再后来李广的孙子李陵在酒泉当骑都尉,俺先祖韩延年将军是副校尉。后来随李陵战死在外蒙古——老人说到这里,脸色充盈着一股悲怆和惋惜。江布说:李陵也算是古今以来西北第一伤心之人了——我说,韩延年之忠勇,后世人提及极少,这多少有些不公。老人听了,叹息一声,转身回到屋里,尔后传来开柜子的响声——老人手里捧了一个红色包裹,走到桌子前,打开,里面裹着一面铜镜——个大而圆,光亮可鉴,美中不足的是,其中有几个深槽,像是石头砸的一样。
   从老人家出来,往另一户人家走时,心情有些沉重——令人欣然的是,二千多年后,韩延年后人仍旧保存着先祖的遗物——那面铜镜,竟然是韩延年当年与“教射酒泉”的李陵一起演练兵马、挥刀作战时穿过的。韩延年在阿尔泰山阵亡后,留在酒泉的家眷并未得到朝廷优抚,而逐渐败落,辗转数地,最终落在了巴丹吉林沙漠以西,几乎与世隔绝的芨芨村——这其中的时光,二百多代人——延续了这一古老的姓氏,保持了家族的一些传统——这其中,一定有一种可能比时光还要坚韧的东西。
   据我多年来的观察和实地了解——自陇西向西,儒家文化及其影响逐渐减弱,尤其是在各个朝代被皇帝们移民实边的中原将士耕夫的后代之间,其理解和遵循的能力与陕西以南、北方大部地区迥然有异——江布说:这里自古是混血地带,民族迁徙频繁,尤其是汉匈战争,武帝的移民屯边,使得的陇西以西的居民杂糅的逐渐加大。至盛唐,河西走廊乃至整个西域之间的民族交往和通婚贸易,佛教的流传和文明的习染——致使西域之地的外来居民在很大程度上处于汉文化—游牧文化之间,兰州附近的黄河乃至武威以东的乌鞘岭,大致可以看做是一个分割线。
   这个分割线看起来是无形,外来者时常被当地人的装束和习惯等表象所迷惑,而一旦深入其中,便会发现很多的差异——芨芨村乃至周边一些村庄,大多土著当中,至今沿袭和保留了来自河南、陕西、山西和河北等地的一些方言和习俗——比如方言,既有华北一带的儿化音,还有陕西的重鼻音、山西的卷舌头。再如他们所操持的农具,镰刀酷似匈奴、月氏、乌孙等早期游牧民族惯常的弯刀,爬犁和芨芨草编制的篮子,在做工和外形上都与河北太行山一带的荆篮子和木头犁的异曲同工。
   到另外一家,房屋建筑和韩姓老人差不多,只是门板新换过。开门的是一位不到三十多岁的年轻媳妇,头发蓬乱——她坚持问我们是做(zu)啥的?江布笑笑说,我们是打这里路过的,觉得这村子很有意思,就想转转。她理了下鬓边的散发,脸上飞起一朵红晕说,这地方有啥转的。正说着,从一面被柴烟熏黑的门洞里走出一位大约五十多岁的妇女,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和江布,再看看年轻媳妇。她对她说,是闲转的。
   老年妇女哦了一声,走到我和江布的面前,堆满皱纹的眼睛在我们脸上打转——我急忙说明原委,老年妇女告诉我们:他(自己男人)到地里恰掐棉花头了,儿子在鼎新铁矿上班。姓虎,老虎的虎——这个姓氏也不常见,我觉得这家人祖上肯定是异族人,最大可能是匈奴、鲜卑,这两个民族,在西汉至北魏年代,在河西走廊甚为活跃——至武则天当政时期,为排除异己,贬逐了不少异己分子,并分别以动物为姓,以示惩戒。
   正想着,大门吱呀开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扛着一捆青青的棉花枝叶闯了进来——我急忙放下行包,快步走过去,帮他把棉花枝叶从肩上放在院子里——或许是因为我的善意,老人态度很好,不仅倒了水,还大声吩咐屋里的(妻子)给我们做饭。老人十分健谈,抽着香烟,将自己知道的姓氏渊源细细讲了一遍——果不其然,老人的虎姓,还真的出自鲜卑族(鲜卑和乌桓同为东胡后裔),在唐王朝建国之初,为唐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多少有些鲜卑血统的唐太宗李世民对其更是礼遇有加。但被武则天进行了较大规模的压制,大多数人勋爵被削,甚至逐出长安——虎姓老人的先祖,因出身西北,便主动负罪请往,武则天“恩准”之后,为防止贬臣就近勾结作乱,分别赐姓,刻制腰牌,交各地刺史专批地域安置,并实行军队管制制度。
   老人说,他们先祖,是吐谷浑慕容家族的一支,唐初做过朝廷刺史,辖地张掖(甘州),后来与酒泉一起并入凉州卫。祖上虎永南,曾参与镇压回鹘人的叛乱——后调任京官,与太平公主交厚,后勋爵被削,流放至流沙(今内蒙额济纳)——老人还说,他的许多本家人现在江浙一带,还有云南、贵州,似乎从无来往,虽历代有人主张认祖归宗,但路途遥遥,兵祸不断,几次动议,都没有成行。
   虎姓老人一番说辞,叫我们将信将疑——这么一个家族,牵扯了太多的历史,时间可使任何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真假难辨。老人似乎看出了我们的疑窦,取出一张油皮纸——仅这纸张,至少也有百余年的历史了,至今不见松脆和破裂——里面包了一叠叠草纸,毛笔字工整匀称,错列有致——其中一张这样写道:“余等虎氏先祖慕容,考曰鲜卑之后,北魏拓跋,显赫至极……今余脉栖止流沙,逾千有四百八十余年矣……”日期为光绪十三年谷雨——我和江布小心翼翼翻看——密密麻麻的汉字,其中有本支虎姓家族几位贤达人物生卒年月及主要事迹——大致而言,芨芨村这支虎姓家族中,寥寥可数的几个出色人士,最高官至廷尉(相当于现在的公安局长)、其他两个分别明朝英宗和清朝乾隆年间的秀才——至近代,其中一个名叫虎年的人,参加过剿灭马步芳军队的战斗,并牺牲于甘青交界处的窟窿峡。
   待我们看完,老人小心翼翼包上——江布想拍图片,老人断然拒绝——到另外一家,房子是新盖的,门墙贴了白色的瓷砖,其中有些象形图案,远看起来,喜庆整洁,大致是芨芨村最漂亮的一座建筑了。敲门进去,主人似乎从韩姓和虎姓家知道了我们的来意,似乎有些不欢迎。我和江布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家主人姓前,怕我们听不清当地方言,特地解释说:前进的前,可不是钱财的钱呦。
   前姓似乎和虎姓老人差不多,也是皇帝赐给犯官流人的姓氏,但没有相关的家谱或其他证据可以佐证——对我们讲的这个前姓户主年纪四十来岁,说起来浮皮潦草,一遍遍说自己对祖上的事情都记得不是很清楚——要不然,可以再去问问他的大哥前新辉。说着,手指指了一下房子背后。稍后,他又咕哝着说:俺们前姓祖上原先在武威,不知道是哪一代迁到这里来的——要是按坟头数,他们这一代应当是第十六代了——我听了,想起来路上在戈壁上看到的沙堆坟茔,觉得他最后一说较为可信。
   到另外一家,居然和我同姓——甚至说自己是北宋杨继业的后代。我睁大眼睛——他继续说道:宋朝皇帝亏了俺老杨家——尽用了些奸臣。俺祖上宋朝灭了的时候,从山西迁到了天水,再后来不是逃饥荒就是躲战乱,最后找了个这么个偏地方——我说我也姓杨,他猛地归回头,眼睛在我脸上逡巡。我拿出身份证,他接过去——江布说,这一点都假不了。他问我是哪儿的人,我说是老家在山西,现在河北。他哦了一声,有点激动地说:那你们也是杨老令公的后代了……我笑笑,算是回答。
   其实,在我们这支杨姓家族当中,虽然有自始至终的“官讳”序列,但没有相关的家谱——关于杨继业,其实姓刘,赵匡胤赐姓为杨(见《宋史》),杨继业在北宋前期的武功作为,史书上并没有太多记载——倒是民间话本《杨家将》流传甚广。我小时,遇到关于杨继业及其后代的戏曲、电影、小说和故事之类的,也都竖了耳朵听,并在内心对自己的杨姓——作为杨继业的后代而时常欣欣然,豪气满胸。
   他忽然变得很高兴,忙不迭问我排在哪一辈(官名中间一字),我说,我记得大致是“万元恩志大、光升玉清明”,我这代占“志”字,但至今没有像父亲那样起一个像样的官名。我们家第一代先祖叫杨怀玉——他咧开嘴巴,从胡子间隆起一堆笑容,忽地站起身来,右手张开,冲我伸了过来——他把我和江布让进房子,在沙发上坐下,大声呼叫屋里的杀只鸡,再买瓶汉武御(酒名)。
   杨姓同族的热情,使得这次寻访增添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快乐——喝酒的空挡,他叫自己的丫头找来了其他几户人家的户主,吃喝之间。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说,他姓年——年羹尧的年,并且把自己的家族渊源和年羹尧联系起来——另一个说自己姓李,是陇西飞将军李广的后代——但特别的是,他们这支李姓是李陵的直系后代——并立有李氏祠堂,说着,还拉我去看——在村子终年不见阳光的南边山坡下,果真矗立着一座形如北方土地山神庙的小黄土房子——他站在密祠堂前,还特意将李陵《泣别苏武歌》背诵了一遍——“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人摧,士众灭兮名已颓。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江布闻声,脸色肃穆,我也忍不住潸然泪下。想起率兵五千径取匈奴单于庭,在阿尔泰山被围,激战七昼夜,将士大半死难,降匈奴历四任单于(乌师庐、响黎湖、狐鹿姑、壶衍鞮)而不为之“画计”,满怀悲愤,终老于大漠之中的李陵,自然令人悲伤——而原先的韩姓老人也脸色沉肃,眼神恍惚,似乎在努力冥想迢遥岁月中的模糊往事。
   另一个中年妇女说,她娘家的父亲姓呼延,据说也是鲜卑后裔,再先的时候,是匈奴的呼衍家族(《史记·匈奴列传》载:“呼衍氏、兰氏、须卜氏,此三姓皆贵种也。”)另一个中年人说自己姓郎,大致也是出自匈奴(与匈奴的苍狼崇拜吻合);另一个人说自己这个姓氏跟汉朝吕太后有关,祖上吕产,满门被杀,唯有其祖上吕严逃得性命,先至居延,后转徙至芨芨村。另一个年轻小伙子说自己姓雒——这一姓氏也极少见,他说自己祖上原是汉朝肩水金关的一个步兵,在当地娶妻定居,是芨芨村最早的居民。

共 6255 字 2 页 首页12
转到
【编者按】打开这篇文章,厚重沧桑又带点神秘悲凉的历史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正跟随作者的脚步,与那座陌生偏僻的村庄——巴丹吉林沙漠西边的芨芨来了一次亲密接触。走进这个细尘飞洒的西部小村,仿佛走进一条充满传奇色彩的历史长河。遥远的时空,烽烟四起的征伐年代,一场场黑暗不公的政治事件,以及韩延年、李广、杨继业……等无数历史名人和他们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都在这柔韧坚强的芨芨草的世界里翻卷浮沉,给后人留下太多的精髓和传承。作者以沉凝深刻的笔触,恢弘大气的文风,激扬却略带苍凉的格调,抽丝剥茧一般还原了滚滚历史长河中那些万世不灭的精神象征和时光见证,读来让人心潮难平。推荐,共赏。感谢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编辑:素心如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1315】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素心如兰        2013-05-12 21:45:25
  作者以沉凝深刻的笔触,恢弘大气的文风,激扬却略带苍凉的格调,抽丝剥茧一般还原了滚滚历史长河中那些万世不灭的精神象征和时光见证,读来让人心潮难平。问好杨老师,推荐,共赏。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5-13 07:34:5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