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八九年。陕蒙交界的榆林北部，黄土与戈壁交织。时令已是初夏，这里的大风却依旧呜呜地吹着。十八岁的杨宝山，手持放羊铲，将一疙瘩沙土从地上铲起。沙土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在一只不听话的绵羊身上，那只羊一哆嗦，回头张望一阵,迅速地跑回羊群。
　　 杨宝山蓬着一头乱发，披一件破旧的衣服。在他站立的东南方向，是一条长长的河流，浅薄的水流只在河的中间汩汩流淌，形成一条明亮的细线，在刺眼的太阳下熠熠闪光。这条叫做乌兰木伦的河流，是陕西与内蒙古的地界。河的南岸靠近陕西的一边，是几个大小不一的煤矿，那都是外地人在这里投资建设的。
　　 宝山早已辍学在家。父亲杨老五因此扩大了羊群的规模，将家中的二十只羊增加到四十只，放羊成了杨宝山的日常工作。
　　 宝山家中所有的财产，就是这些羊。那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会和这些外地人一样与煤结缘，并在煤海浮沉。
　　 从县城到杨宝山的村子，有70多里路，沿着河流的南岸，靠着高低不一的梁峁，是一条简易的沙土路，路基是用露出地面的煤块铺设的。在沙土弥漫的天气里，那些煤块成了灰色，看不到煤黑亮自然的光泽。杨宝山放完羊回到家里，将羊赶进用砍伐下的杨树围成的栅栏门里，然后回家吃饭。他饿了，等待他的，是每天都一样的黄糜子干饭。父亲杨老五坐在沙土和羊血混合抹糊的炕上，炕桌上摆着粗瓷大碗。杨老五端起一碗烧酒，对着在家里做客的矿上的外地人唱起酒曲。他灰黑的脸，因为喝酒而显得异常黑红。
　　 杨老五并不明白，除了烧炉子取暖，这些挖几尺沙子就能挖出来的煤到底有什么用处，他只是觉得这些住在村子附近的人出门在外，看着可怜。他们路过自己家门口的时候，他很殷勤热情地将他们招呼进来，又摆上热腾腾的黄米饭和大碗的烧酒，一曲接一曲的对着他们唱。看着他们将黄米饭和烧酒艰难地咽下去，他的脸上写满了淳朴的笑容。
　　 杨宝山吃完饭，扔下筷子，一个人跑到村子附近的煤矿上去溜达。他看着一辆辆矿车从斜井里冒出来，“哗啦”一声，那些乌黑的煤堆一天天增高。一个矮胖的有些秃顶的人走出煤矿旁的简易工房，——他在用手中的大哥大打电话。杨宝山听到他的声音，感觉十分地好奇，他不明白那么一个铁疙瘩就能互相说话。
　　 那时候，本地光棍成群，一年到头只有吃洋芋疙瘩的村民，做梦都想娶回一个漂亮的媳妇。为此，杨老五四处走动，——儿子已经大了，奶奶整天念叨宝山的婚事，杨老五没少挨骂。矿上的关中人老王，说是能给宝山说个媳妇，杨老五有事没事，总要请老王来家喝酒。
　　 十八岁的杨宝山，也想着什么时候能够以自身的力量改变自己的人生。
　　 二
　　 一九八零年前后，时任国务院财贸领导小组副组长的神木人李智胜，向国务院建议开发神府煤田。一九八一年，陕西省一八五煤田地质勘探队开进毛乌素沙漠腹地，机器轰隆隆的钻探声，惊起千年沉睡的陕北大地。次年，地质队提交了《陕北侏罗纪榆神府区煤炭普查报告》，探明储量达2363亿吨，举世轰动。一九八六年，国务院决定将神府煤田由前期准备转入立即开发，一场史无前例的煤田大开发的序幕，在这片不毛之地徐徐拉开了。
　　 除了从铜川等地北上的一些原有国营煤炭开采企业，神府大地上遍地开花，一夜之间冒出来许多私营小煤矿，他们带着淘金的梦想来到这里。荒芜的沙漠里，彻夜响起机器隆隆的响声。
　　 这些响声没有惊起沉睡的杨老五，但在杨宝山的心里，却激起一阵波澜。捱过几年的放羊生活，杨宝山扔下放羊铲，顶着杨老五的叫骂声，宝山偷偷地将十几只羊卖给县城的饭馆煮了羊肉，拿着两千多元钱买了饮食摊的用具，一个人来到大柳塔镇，为煤矿上的人卖早餐。
　　 几年之后，杨宝山的早餐摊点变成了一家颇具规模的酒店，自己也在这里收获了迟到的爱情。前来吃饭的已经不再是灰头灰脸的农民工，而是天南海北夹着皮包的煤贩子和矿老板了。包（包头）神（神木）二级公路建成通车；神朔铁路通车，陕北煤炭开始外运。当时的煤炭价格很低，一吨煤只有几十块钱，但是，一些有远见的人已经看到商机。杨宝山因为开酒店，认识的人很多，他的憨厚质朴给许多人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良好的人脉关系，促使杨宝山决定“贩煤”。
　　 听说宝山要抛下酒店贩煤，杨老五劈头盖脸大骂：“好好地做你的生意，贩甚煤？”
　　 杨宝山却已经铁了心。经历千难万苦，他的煤炭生意越做越红火，几年之后,已是身家过亿的大老板。
　　 二零零四年，能源接连涨价，一夜暴富的事例，已不再是《一千零一夜》里的神话故事，而是在这片土地上实实在在上演的人间正剧。那时候，前来炒煤矿的外地人，让本地的大小宾馆人满为患。一座煤矿一年内就倒手好几次，每倒手一次价格就上涨几千万元。煤炭的价格涨到每吨600元以上，“铲车铲的不是煤，是一沓一沓的钞票！”杨宝山不但加入了炒煤矿的大军之中，又在附近建了好几个储煤场。他出手稳健，一路从神府炒到内蒙古，用“身家几亿”来形容他，似乎已经不能够完全表达他的全部。
　　 而关于财富的神话，也在自己的父亲杨老五那里再一次得到验证。
　　 村办煤矿鼓励全体村民入股，敦厚善良的杨老五，对于入股什么的新鲜词语并不以为然，他觉得眼前的一群羊就是他自己的银行。家里有大事了，缺钱了，拉几只羊一卖，就是钱，入股？——牛年马月有钱，说不定吃不到羊肉，还把羊缰绳给带走了。禁不住左邻右舍的鼓动，杨老五还是卖掉了几十只羊，获得五千块钱的收入，当杨老五攥着厚厚的五千块钱进入村办煤矿办公室的时候，他的两腿在发抖，这可是他一生的积蓄，五千块钱换来一张纸片片！杨老五将这张纸片片深藏在屋子里最放心的地方。五年之后，有人告诉他，他入的股翻了680倍，五千块钱变成300多万了！杨老五打死也不信，他不知道那天他是怎么走进煤矿办公室的。当他拿到分红存折的时候，突然一阵眩晕，旋即昏死过去。
　　 财富的积累需要顽强的打拼，但在杨老五这里，赫然就是一个神话中的神话。
　　 杨宝山是忙碌的，他在天南海北忙碌。因为忙碌，他很少回到自己的老家，他在县城有了自己的别墅。
　　 但从2012年五月起，杨宝山手里囤积的煤，第一次卖不出去了。
　　 从XX县城往西北方向，一条宽阔的没有多少水流的河沟两岸，聚集了十几个煤矿，二十几个选煤厂。从高高的山梁上望下去，满眼都是堆积如山的煤。遴选出来的38块基本都运走了，留下大堆的电厂用的沫煤，被多日以来扬起的灰尘覆盖，已经变成了灰色。
　　 杨宝山说，从前的煤根本不愁卖，从早上一直能忙到晚上，一天百十来车是常事，能拉走3000多吨。但从五月份起，形势像后生的脸，说变就变了。沫子煤不到十天时间转眼跌了60块钱，即使贱卖，也没人要，一天来不了两三辆汽车。
　　 “大矿也碰到了问题。”杨宝山指着对面山梁上的一个大矿说，“去年那个矿一天能卖出6000多吨煤，今年一天能卖几十吨！零八年的时候，说是金融危机，我也受到影响，煤不好卖，但我扛过去了，这一次，看来形势不好，一时半会是扛不过去了。”杨宝山点起一根烟，吐出一股长长的烟雾，脸色凝重。
　　 三
　　 二零一三年的春天，四十岁的杨宝山和笔者坐在西安一个幽静的茶馆里。他的脸上已不再有当年的犀利和刚劲，而是充满了平和与疲惫。多年的打拼，政策的变化，煤矿资源的整合，煤价的下跌带来的生意的不景气，居然给了他可以喘息的机会。谈起这么多年以来的打拼和奔波，杨宝山说，做煤炭生意就像是坐过山车。他积累的财富，足以让自己的儿子好好过一辈子，但他忘不了自己放羊娃的生活，忘不了当年衣不遮体的时光。
　　 为了儿子的前途和未来，杨宝山决定将其转入西安的重点中学，几年以前，他在西安XX附中附近买了一套房子，将正在上初中的儿子放在这里，妻子也被“下放”到西安，专门给儿子做饭，照管学习，期望儿子能受到良好的教育。生在陕北农村的儿子，一开始来到大都市，一口浓重的陕北口音和简朴的衣着，让同学们好是嘲笑了一阵。但儿子很争气，有他当年身上的顽强和韧劲，通过努力学习，竟然在全班排在前几名，但这一切，都在他和妻子的一次通话之后彻底改变了。
　　 因为入学要考试，儿子没有考过，宝山给办事的人送了一辆汽车，儿子得以顺利进入名校。对于自己这么多年在煤炭行业打拼积累的资产，他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充分，就连妻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他的目地很单纯，行为也很低调，就是想让家人知道，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情，每个人都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别人的尊重和生活状况的改变。老实的妻子只知道他在外辛辛苦苦跑着做煤炭生意，买西安的这套房子也花了不少钱，所以在西安的这几年里，依旧保持着原来艰苦朴素的生活习惯。身上的衣服，脚下的鞋子都是在地摊上买便宜打折的；为了省钱，她在菜市场为一毛钱和菜农讨价还价。一向听话而刻苦学习的儿子，不知道他的父亲有多少钱，也不像其他城市里的孩子那样大手大脚地花钱。直到有一天，当她低头在地摊上翻捡衣服的时候，碰到自己的一位老乡，对她这种近乎“自虐”的生活方式大惑不解。她一时不知所措，有些羞愧，而老乡的话更让她吃了一惊：“看把你可怜的！你老汉有几个煤矿，钱多得能把你埋了！”她根本不相信老乡的话，但晚上回到家里，她还是给远在陕北的杨宝山打去电话，她想验证老乡话的真假。杨宝山想到妻子这么多年所受的辛苦，——或许她应该享享福了，就在电话里承认确实有几个煤矿和煤场，钱确实不少，但为了收购煤矿，投资建煤场，借的高利贷款还没有还完。打完电话的她，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
　　 电话里的一切，在隔壁写作业的儿子听得清清楚楚。
　　 不到一学期，儿子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她在家长会上受到了老师的批评，她不明白为什么优秀的儿子突然之间学习成绩下降得这么厉害。宝山下来，请了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研究生给儿子做家教，却也不见起什么作用。直到有一天，她打扫儿子的房子，无意之间翻出儿子的日记本，她明白了一切。
　　 “西安的同学们都看不起我，说我说话难听，家里穷。他们上学的时候都有汽车送，我却没有。母亲穿的衣服不好，都是地摊货，同学们笑话我……他们都是名牌，我没有……既然爸爸有那么多钱，我又为什么要那么累地学习呢？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研究生，一个月才拿2000多块钱，我爸爸的钱足够我花一辈子了，他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他的钱就是我的钱……”
　　 坐在我对面的杨宝山脸色凝重，他端起茶杯，呷下一口浓茶，将眼睛移向窗外。路边的柳枝在微风中颤动，一株玉兰开得正艳，能闻到飘散进来的清香。
　　 “当年的我，只是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并没有想挣多少钱。也许，如果我有更多的文化，会干得更大!”杨宝山将一颗烟蒂死死地摁在烟灰缸里。
　　 我笑了:“如果你有更多的文化，还会有那些勇气和胆量么？”
　　 “有文化总归是好啊，不会蛮干，知道咋管理了。我想好好学习，却记不住东西了！”
　　 “你儿子现在学习怎么样？”
　　 “那天我来西安，推开儿子的房门，家教躺在我儿子床上睡觉，儿子在打游戏。我一把拉起家教，家教说是儿子逼他那么做，说如果不同意，他就说教得不好，我就要辞退他。”
　　 杨宝山苦笑一声：“那天我打了儿子。”
　　 “你儿子没说什么吗？”
　　 “说了，说我这么多年里，从来就没关心过他，只知道问他要不要钱。”
　　 “妻子还在给儿子做饭吗？”
　　 “没有，她雇了一个远房亲戚，一个月给开5000块钱工资。她学瑜伽，做美容。前几天要我陪她在世纪金花转悠，买什么叫香奶奶的东西。”
　　 “是香奈儿吧？”
　　 “对，对，是叫甚香——奈儿。”
　　 杨宝山又点起一根烟。他端起茶杯要喝，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