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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三十日那天傍晚，我去朋友娟那里取我的两本杂志。我们上街吃完面之后，在街上顺着回家的路散步。娟送我经过两个十字路口，两个路口都站着六个防暴警察，齐刷刷地站在马路中间，头盔，警棍，其中四个荷枪实弹。我们俩还纳闷，猜测是不是在抓在逃犯。警察拦下一些过往的车辆，一边盘问，一边查看一些相关证件。我跟娟说：夜色中，每个人都像杀人犯。那天我没坐公交车，和娟道别后，我在微弱的街灯下徒步回家。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继续以前的习惯，写一二首诗，填写我的日子。
　　 第二天是十月一日，回想起上一个十月一日，我的天空阴云密布。下岗对我来说是一种耻辱，像匕首深深扎进我的胸口。听别人说，我以前的工作，现在由三个人来做。政府机构的精减跟口号一样，与时俱进，以人为本。
　　 老天爷每天都在嘲笑我的正直，嘲笑着我在这样一个开放年代，成为金钱和权力驱驶之下的牺牲品。我用一年的时间，来调整自己的心态，沉迷于文字，同时，也将自己放进时间的河流中。人群里不乏善良，同时，我也收获着不同的友谊。
　　 楼下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
　　 那恸哭声在两幢楼之间炸开。去年的十月，我无数次这样地恸哭，在房间里，在电脑前，关严了窗，关严了门，也关严了心。
　　 听得出，那哭声里夹杂着疲惫，忧虑，伤感，幽怨。我还听出那无助中的一种自责，一种像孩子一样的无可奈何，一种向天乞怜的孱弱。她是在干嚎，她不敢叫喊名字，叫喊称谓，那种小心翼翼的脆弱，生怕自己的情绪成为一种宿命。因此，她淡淡的隐忍中，挥发出委屈而无助，又萌生着九转百回的微小希望。
　　 我打开窗户，探出头。从二楼看下去，看不清她的脸，小区的路灯坏了，只能看出她是一个中年女人，一开始，她的身边只站着一个女人。与她说着话，嘴里在劝慰着她。她的哭声持续在空中飘荡，两幢楼的窗户里，都有脑袋伸出来。陆续有人下楼，有人站到了她的身边，才几分钟光景，她就被一群女人包围起来，大多数近五十岁的年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也靠近哭声，她们都想弄清，她为什么这样哭泣。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问道：啥事情，出了啥事呀。
　　 第一个陪着哭泣女人身边的人说：是他爷，昨天午夜出去捡垃圾，到现在没转回来过。她今朝寻了一天了。
　　 有个矮个老太，由于体形小，被人群隔在外面，她着急地转了半圈，想走到哭泣的女人边上。看看实在走不进去，就大声地劝说：你不要着急，说不定他是迷了路，现在正在派出所。
　　 那个哭泣的女人，一听派出所三个字，似乎被触痛了一样，她拉扯着心，也拉扯着她的喉咙。人群的劝慰是真诚的，可又是微弱的。
　　 那个女人不停地怂着肩膀，抽泣。她说我找了一天了，一天下来，要的地方都找遍了。要是在平时，我还发现不了父亲失踪，今天国庆节，单位放假，我过来看看他。每次来看父亲，他都站在这车库外面，或者坐在小板凳上。今天一大早，我放下自行车，却发现老人家的门上着锁，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说了向几句，接着又哭了起来。
　　 这时有个中年男人，从楼梯上走下来，他一只手拿着牙签，在嘴角不停地绞动。问清原委后，他告诉大家。昨天晚上十二点左右，他从前面麻将馆回来，正遇见老人骑着小三轮出去。中年男人还问老人：这半夜三更的，出去干吗？他说今天夜里早点出去，过年过节的，店家丢的东西也多，怕去晚了，让别人拾走。
　　 那女人的神情，显得有些恍惚。
　　 掐指一算，老人出门到现在，已经一天一夜了。突然间，一个熟悉的人，在这个熟悉的环境里踪影全无，竟然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女人的直觉是非常灵敏的，我想那个老人的女儿肯定也感觉到了什么，窗外的风吹进来，感觉周身都凉嗖嗖的。
　　 老人的女儿还在下面伤心着。她的眼泪像个不听话的孩子，落一头一脸。
　　 而正在这时，隔壁楼梯上走下一个老人和女儿，一起从她的身边经过，有说有笑的样子。她看了这情景，就像受了刺激。如果父亲在家，这会儿她就能坐着小板凳，跟他说几句话。或者，吃好晚饭，可以去南边的何山公园里逛一圈。遇上老乡邻们，谈谈家长里短的事。她父亲决不是在外可以呆一天一夜的人，他虽然住在车库里，但他非常恋这个小窝。
　　 她试图再走进车库看一眼，那门是否开了，她父亲是否正坐在里面，忙着做晚饭。可门还是锁着，跟早晨来时一样。
　　 人们都劝慰她，说不定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去了哪个老朋友，哪个远亲的家里。过一会就回来了呢。她的眼泪不停地落下来，她心里明白，村里人是在安慰她。可这夜都黑透了呀，这么黑的夜，她的父亲，却还不回来。
　　 她那些从肺腑里喷涌而出的哭声，把人的心都哭酸了，也哭软了。
　　 天空响起几个鞭炮声，今天是国庆节，有许多人家都选在这个节日里结婚办喜事。
　　 过了半个小时的光景，她转身离开越聚越多的人群，拖着那双沉重的脚，走进茫茫的夜色之中。
　　 我能听得出来，她是那么的无助，那么的悲伤。
　　 等她走远，窗外响起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她跟大家讲起前几年，他们村有个老人，失踪了五天，儿孙们到处找都找不到，后来听说高速公路上轧死了人。去试着认认，一看衣服，果然是的。人都变形了，轧成泥浆状了。
　　 哎哟，真作孽（可怜）
　　 是的呀，真作孽啊。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走到那里去的，高速公路离这儿远得来，好走到石路那么远来，这都是天老爷引过去的。大家伙被她这么一说，都觉得非常玄。
　　 2
　　 二个小时后，我写好了一篇散文，粗粗看了一遍，就贴到了网页上。
　　 我往楼下望去，聚堆的人都没有散，反而越聚越多。
　　 由于前一天睡得比较晚，我的脑袋里昏沉沉的，很困。贴好文章好，我就上床睡觉去了。隔日起来看，还发现了两个错别字。睡下不多久，迷迷糊糊之间，楼下的哭声又一次响了起来，这次的哭声里喊出了称谓，是阿爸，好爷。我从窗户中望下去，那女人被另一个女人扶着，她站在车库前，哭着死者的种种。
　　 阿爸个好爷啊，你苦了一世啊，没吃好穿好。
　　 阿爸个好爷啊，你养儿养女一场空啊。
　　 阿爸个好爷啊，你勤俭一世啊，去拾纸箱，拾垃圾。子孙没良心啊，让你一个人住车库，死在外面也没人知道，没有记挂。你白养了我，白养了二个儿子。
　　 阿爸个好爷啊，再也看不到了呀。子孙的饭是吃不上一口呀。
　　 这一天中她憋着那口气，现在她知道怎么也憋不住了。
　　 那个黑瘦的男人嚷嚷道，你哭归哭，别话里不清不爽，阿爸这样死，谁心里都不好过。我们都扛铁搭出来的，现在住进商品房，连一盆水都要化钱买，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叫阿爸住车库，也就为了把房子租出去，好多点钱开销，现在谁家不这样。
　　 女儿在痛失父亲的情况下，内心不仅多有自责，更怨恨兄弟对父亲的冷漠。而她的兄弟们，都希望老头子死了就死了，内心自然也别扭的，只希望别把事闹太大。现在妹妹把矛头指向他们，惯性地自卫着，农村里的人，比城市里的人还要面子，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所以，一些明摆的事，你不触穿，他就那么过了。一抖露出来，以后在人前说话都没底气。
　　 站着的人分成二批，一批劝老人的女儿，一批劝老人的儿子。在这个国庆节的夜里，天上没有月亮，积蓄了太多的云层，黑压压地望不到边。
　　 老人的女儿被人劝回了屋子，不到半个小钟头，就听到有人喊着谁谁谁的名字，说是汽车就要来了，你们都下来啊，先到派出所去认人。楼上的人答应着，关了灯。
　　 派出所有一堆老人的倒在血泊里的照片，女儿一看见这个惨痛的场面，又哭得死去活来。
　　 父亲的手里，捏着一张她的债务清单。
　　 一岁，她得了肺炎；三岁，她摔折了脚；五岁，得了黄胆肝炎，每天她喝完中药，就会有二片年糕片过嘴；上学后，那件红色滑雪衫；长大后，那辆凤凰牌自行车；结婚时，那些喜气的红请柬；娃娃落地，那些小棉袄。
　　 那些债，还从没还过呀。她越想越难过，才开口喊了一声阿爸，就不能说话，不能出声，眼泪哗哗地落下来，哽咽着，嘴里一股气像冲不出来，颤抖着抚摸过照片上熟悉的面孔。一夜之间，她便无依无靠了。
　　 3
　　 二号早晨，楼下的车库前，有几个女人，拎着老人家捆绑得整整齐齐的废纸箱，纸片。扔在外面，车库里扔出一车的废旧物，她们叫来收旧货的，一一过称。
　　 老人家的床和橱，都被翻了地朝天，那些重要的箱子，都是几个女人一起翻的。之后，翻出什么来，当然要二个儿子平分。中国人还不流行国外的遗嘱，而且儿子再怎么不孝，所有的家当都得让儿子来继承，嫁出去的女儿是没份的。
　　 藏钱的方式很多，有些塞在破鞋中，枕头里的。子孙一个不留神，可能当旧货卖了。等整理旧货的人，层层片片地剪小，撕碎。才有可能发现，垃圾里藏着宝贝呢。我在小时候还听说过这么一件事，有个老人把钱藏到了挂帐子的竹杆子里头，临死前，望望女儿，望望竹杆，最终叫聪明的小女儿给猜了出来。劈开竹子一看，全是百元大钞。
　　 上午十点左右，相帮的乡邻，都聚到了楼下。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轻轻地传递着一个消息，说是老人家留下好几万块钱呢，平时自己舍不得吃穿，现在挑挑晚辈，轻轻松松得了那么多遗产。当然，这些话都是避着主人家说悄悄传开来的。说话间，凉棚就搭起来了，桌椅也都从各家乡邻借过来，排放好了，亲戚也都一一知会到了。自有人去烧水，安排一些饭菜，招待那些前来伴夜的人。天没黑透，凉棚里就坐满了喝茶的，吃酒的，搓麻将的人。伴夜是苏州地区对于死去的人，作的一种告别仪式，也是当地的风俗习惯。钱多的人家，会多搁二天死者，一晚上请尼姑，一晚上请道士，一晚上再请和尚。钱少的人家，最少也得请一晚上和尚，念上一晚超渡亡灵的经文。
　　 在农村，村里死了人，一村子的乡邻都要去看死人。死者为大，先给死者磕个头，接着就是所谓的看死人的重头戏了。其实就是看这家媳妇、女儿的哭，哭得是否真切，是否心酸，是否不舍。在以后的日子里，也能成为一种记忆。那些心软的女人，一边看一边自己跟着一起流眼泪。如果觉得不过瘾，就坐下来，随便伯伯、嫫嫫地叫一声痛哭一场。趁着这样的场面，把平时的心酸也都趁势流出来。如果哪家媳妇哭的时候，半迷着眼睛，光是几声喊叫，看的人也不会多，知道那人平时不知道跟死人有多少隔阂，甚至厌恶，这会儿跪着装孝子。大伙儿都心知肚明，聚到临时搭的棚子里，抓一把如意豆，边吃边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老人的女儿的哭声越来越轻，因为，她的嗓子已经哭哑。到最后，她只是看着棺材里父亲的脸，眼睛里落着泪，轻声地诉说那些内心深处的打算。
　　 她说本打算等你手脚不便的时候，就经常过来看看你。帮你洗洗衣服，做点儿事情。阿爸啊，现在的日子难过呀，不出去做一工，就没有钱供孩子读书，家里就紧巴巴的了。我们这个年纪，找不到好的工作，日子难过呀。女儿无能啊，可阿爸不缺铜钿，天天去拾旧货。勤俭了一世，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阿爸是寂寞啊，女儿都明白，忙忙碌碌，打发着日子。你活着他们不来看你，你死了，他们都抢着给你拆床，抢着把你的钱都分光。
　　 阿爸格好爷啊，你死得不值格呀。
　　 阿爸格好爷啊，儿子囡女都欠你的呀。
　　 阿爸格好爷啊，你没过过好日子呀，阿爸好爷呀，你没享过一天的福啊。
　　 她在心里哭着，阿爸好爷啊，那些债，我想还呀。她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还的呀，你白养了我啊。所有的人，都在失去的时候，异常地悔过，异常地自责，那位老人家，以这种宿命的形式离开，给儿女们增加了痛的成份，那种痛和鲜血，都将刻在这些人的脑海，永远无法抹灭。这类事件，甚至能引起兄弟姐妹之间的隔阂。在死者面前，什么都要抖落出来，针尖对麦芒。这一时刻，他们可以放肆地说那些平日里没敢说的话。
　　 阿爸好爷啊，你没住上过一天的好房子呀，这车库里夏天闷热冬天凉啊。
　　 阿爸好爷啊，你一天到晚，没人关心啊，养儿养女都是空啊。
　　 阿爸好爷啊，老天爷没眼哪，你这么好的人，落到无人问来无人管。到现在，票子存款都分光啊，你自己舍不得吃来，舍不得穿。
　　 她在一边自责，一边责问老天，父亲那么无欲无争地过日子，为什么要让他这样来结束一生。这种对儿女的惩罚，使他们内心如此难堪、心酸。同时又指责兄弟，父亲一天一夜不归，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矛头是对着所有的人，也包括自己。
　　 那个黑瘦男人一听话里有话，心里本来是虚嚯嚯，担心以后自己怎么做人，一听妹子又在指桑骂槐。就愤怒了，说话也口没摭拦了，要把妹子赶出去。争论归争论，自有上一辈的人站出来，把乱摊子管起来。既然老人家走了，又是走得那么叫人伤心，那身后事得好好办一办。怎么办，大家坐下来，一起想办法。兄弟二个想想也是的，人都死了，怪谁骂谁也都没有用了，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算他们家撞了霉运。老人家一个人挡了这一大家子的灾。一家子的人，每个人都痛着，心酸着，失落着。毕竟，走的是个与自己血肉相连的人，怎么能不痛呢。
　　 二号的晚上，我们家前楼，传出了道士的传讼声。这次，老人家从殡仪馆接回来后，直接送到了楼上儿子家的正厅里，而且日夜都灯火通明。
　　 4
　　 在我的记忆里，住在我们楼前车库里的那个瘦老头，话不多，跟人打招呼时也嗓音正好，我没见过他大声嚷嚷过。总觉得他很清爽，不像有些老人，一上了年纪，就浑身弄得乱七八糟。都叫人不想走近。
　　 常常看到他一个人坐在车库前，两只小凳，一碗饭，一只菜盆。每天一个人那么悄悄地吃，吃完，悄悄地去什么地方兜一圈。他有一只现在已经见不到的半导体收音机，如果是夏天，一大早就能听到，他在楼下听新闻连播。大多数吃饭的时候，他都在听评弹或者越剧的折子戏。
　　 日子很淡很淡地过着，在我失业的这一年中，我一直坐在窗前的电脑边。或是敲打文字，或是读一篇文章。我时不时地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经常看到那个瘦小的老人。在忙碌着一些一个人的事情。每过一段时间，他的小三轮，就会堆满折叠得整整齐齐，捆绑得有棱有角的废纸板。看着他慢慢悠悠地骑一车子出去，又慢慢悠悠地空车子回来。所有的事情，他都是这么平平静静地做的，好象没什么事情值得他愤怒、激动。
　　 小区附近的这几条马路，对于老人家来说，肯定是非常熟悉的。三十这天午夜，他又去了新区最繁华的一条马路，路过一家加油站附近时，他已经拾了整整一车的垃圾。节日长假的前一天，有许多人都会把办公室里的东西扔干净。
　　 撞他的汽车司机急着回家，又是午夜时分，他的眼睛已经没有白天那么有效的辩别能力，老人家用力骑小三轮。司机的的拦板挂钩，把老人家的垃圾袋钩住后，拖了好长一段路才发现出了车祸。
　　 天黑了，手机和小灵通不停地响着，催促司机早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