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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河水晚


作者:傅七段 秀才,2418.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983发表时间:2009-02-24 17:01:34


   天气晴朗。光微暖,风微醺。恍似初春。
   我坐在南城汽车站的候车大厅里,等待一个半小时之后去往莆城的班车。形形色色的人从面前走过。衣着光鲜或者褴褛。却无一例外的目光呆滞神色无力。很少有鲜活的面孔出现。倒映在巨大玻璃窗上的我的脸也是如此。双眼仿佛是干涸已久的泉,那黑色的瞳仁里再也聚不起耀眼的光。只有散落的死寂与冷然。如被遗弃的死尸。泛着陈旧欲腐的气息。
   这是一个令我厌恶的自己。
   此时是上午八点整。大年初六。我从陌生城市南城回故乡莆城。看望重病的父亲。我叫罗念行。今年十九岁。
   此时此刻,我在脑中寻找关于父亲的记忆。寻来寻去不过是自小时便看见熟识的,定格在一张照片上的笑脸。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有光亮宽阔的额。深邃有神的眸。高挺峻拔的鼻。以及温柔漂亮的唇。祖父说那是他二十五岁时候的照片。他那笑容是发自肺腑的喜乐。因为他的眼睛里溢出来的都是幸福。
   然而记忆中却不曾有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父亲形象。我出生,父亲与母亲就已离婚。工作繁忙。我一直是由祖父祖母带大。五六岁时,父亲更是抛弃了整个家,远走他乡寻他爱的那个人。一个男人。我的父亲,名叫罗文轩。
   这是整个家族的耻辱。祖父母在我面前绝口不提。十三岁那年,改嫁的母亲第一次回家看我。方才告诉了我一切。
   此前我一直羡慕那些有父母疼爱的孩子。也因此深恨我的父母为何如此残忍。但是自从母亲告诉我一切之后,我忽然不恨了。或者父亲做的对。如果让他一生钉死在伦常道德的冰冷十字架上,他会成为婚姻坟墓的牺牲者。对他不公平。
   再往后呢?空白。空白。空白。一大段一大段的空白。在记忆中空出。是忘记了,还是终于装满,太过繁杂,无法显示?似乎是平淡无奇。又似乎是波澜壮阔。混乱而又虚无的存在。
   然而在这虚无中,我大概越能看清楚自己。生命无常,我在等待着什么?身不由己,我想控制什么?学而无涯,我想知道些什么?风和日丽,我还想享受什么?
   这要感谢哪个男孩儿。我展开他临走塞给我的白纸。上面写着他的学校地址,手机号码,他的真实姓名向晚。他写给我的歌词。他写的宁死勿忘。
   宁死勿忘。很是坚贞的词。
   我百无聊赖的坐着。回忆着。找寻着。徒劳的碰撞着。回忆是座空城。
   手机响起,是陆程老师。他问我,是否离开了南城。我说还没有,在车站。他便对我说,去补两张票,我与林与你同去。看看你父亲。算尽了当年的情分。
   爱过之后,便没有了爱。时间一久,也不曾有恨。大概只记得当年的依稀年少心性。那段岁月的愉快和不愉快都已无关紧要。只有一份情分在其中,是未曾了结的怜悯。
   我又买了两张九点半去莆城的汽车票。不一会,陆程和林的身影就出现在汽车站门口。
   那个小男生呢?怎么没跟你一起?路程问我。
   我与他萍水相逢。承蒙他收留数天而已。我说。
   他大概是真心爱你,念行。若是可以,为他留下。陆程有期许的看着我说。
   我微微一笑。忽而想起有个早晨,十点多才醒来的我和向晚听见电视声响。睁眼看见向晚的父亲端坐在我和向晚床头看电视。向晚有点尴尬的把头从我肩膀上挪开。而他的母亲则笑道,两个小懒虫,还不起么?
   那一刻我想流泪。因为这朴实平凡的幸福。而我明白,若是我与向晚开诚布公,他的父母非但不会再对我视若己出,反倒会横眉冷对吧。一如。一如我的祖父母对待颜行之。
   所以,我仅是对着陆程摇了摇头。
   许嵩有一首歌上唱。就算我看见了,也无法开口,目送他远走。可见,有许多事情,非但无能为力,根本无法触及。
   就像我曾经远走而今又回归的父亲。父亲。
   父亲。
   我抚摸着右边的耳朵。哭泣。说道,陆老师,我的耳朵被冻伤了。但有些东西,肉体毁灭的伤痛是远不及的。
   二
   回莆城的路途不远也不近。七个小时的车程。数百公里的奔驰。
   陆程的男友林坐在我身边。陆程则和他隔了一个过道坐在另一侧。林善意而又友好。车子走了一半,他从背包里拿出饮料和吃食给我。我没有丝毫食欲,只觉疲累。我将头歪在林的肩膀上,他身上好闻的古龙水味道丝丝缕缕进入鼻孔。我很快便沉堕梦乡。
   梦中是一个葬礼。一大群黑衣人面无表情且容貌模糊。天空有低低回旋的燕子。火葬场的烟囱高高耸立。一缕缕青色的烟雾从中从容的向天空更深更远的地方逸去。是一场灵魂的飘飞。挣脱肉体束缚的自有战争。
   所有人都面色阴郁。火葬场一条曲折的小路穿过一人多高的杂草地通往相邻的墓地。汗水打湿我的脸。而那些杂草如魔鬼一般将他们成熟的种子粘附在我的脸上,刺痒麻疼。我捧着骨灰盒走在最前面,那群不知身份的人就跟在我后面。墓地正中已经挖好的墓穴像是地狱的入口。裸露着黑色的泥土。
   旁边有一个白衣人,在玄服众人的映衬下十分显眼。然而他不属于我们参加葬礼的这个群体。他背对着众人,像是静止的雕塑。
   下葬的时候我跳入墓穴摆放骨灰盒。不知为何,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从那墓穴中爬出来。我知道这是那一群人的圈套。他们会将我同那骨灰盒一同埋葬。我的挣扎和哭喊无济于事。他们竟然视而不见置若罔闻。然而泪眼之中我看到了他们的容貌。我的祖父祖母,我的母亲。还有一群,都是和我关系密切的人。他们的表情决然而残忍。
   白衣人这时突然转过身。他的脸我无比熟悉。他的一身白衣我也十分熟悉。他过来对我说,带我走。
   我惶惑。自己将被埋葬,怎能再带别人离开?他眼神坚定。依然要求,带我走。我就突然扔下手中的骨灰盒,拉起他的手,飞快的跑。跑过一排一排刻着名字的墓碑。跑到墓地的尽头,跑出了那片昏暗,跑进了光明。
   这个长长的梦境让我头痛欲裂。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蜷缩了身体,爬在林的腿上。他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背上。陆程则眼神关切的看着我。
   你精神不济。没什么事情吧。林问。
   我简短的答了一句没事。眼便望向窗外。大概是昨晚与向晚缠绵过久吧。向晚。向晚。
   梦中的情形让我想起一句话:我要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我所要抱的。我会独自一人忍耐下去,哪怕一直走到黑暗的尽头。梦中,没有那个曾经令我心之所系念兹在兹魂牵梦绕的男人。没有他。颜行之。(关于颜行之罗念行故事,详见拙作《弹指红颜莫》)
   昏睡了两个多小时之后,我才喝了一点点水。而车已行至莆城管辖范围之内。再有一个小时,便可以到达莆城汽车站。
   这让我想起十六岁之前在这里长大的那些岁月。当别的孩子去扑芦花,放风筝的时候,我在想象父亲和母亲长什么样子。当别的孩子去动物园游乐场的时候,我盯着父母定格在相框里始终如一的表情发呆。再后来渐懂人事的时候,我知道了母亲是什么样。她是一个面相恶狠狠,谈起父亲和他的爱人会咬牙切齿的女人。那是她第一次去看我。她向我哭诉父亲是个怎样的坏蛋。那个他爱的男子是如何不要脸。她向我夸耀她是如何用木棍插入男孩儿的屁股,又是如何将男孩儿的腿打断丢在冰河里。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她不是我的母亲。我是一个魔鬼生出来的。
   十四岁那年我暗恋颜行之。却在十六岁那年知道,原来颜行之就是我父亲的那个爱人。从那以后我就开始了自己的流浪生活。开始流离奔走。一如那晚我与向晚聊天时所说的理由,有的人被爱憎和罪孽驱赶着,只能永不停歇的往前走。他亦给了我一个理由。有的人被前方的道路吸引着,不愿意停留下来。
   三
   汽车停在莆城汽车站的时候,我心里的惧怕和紧张忽然庞大起来。它们几乎使我窒息。让我失去回家见那个我应该称之为父亲的男人的勇气。我突然很想念向晚。我应当让他随行的。他能给我以勇气。路程大概是看出我的异样。问我怎样。我说没事。便给自己披上无所谓的外衣,佯装从容的面对那个重病的男子。?????
   ?我事先并没有告诉祖父我何时回来。也没有告诉他们我会带谁回来。只是早已问清楚他们住的医院。林和陆程提醒我。应该买束花。我却不知道该买什么花。杂七杂八挑了一大束。而陆程则更多的买了营养品。街道上的景物依旧。时间唰唰的倒退。我突然想起五岁那年。父亲离家时那决绝的背影。可是。他转了一圈之后仍然只是回来。可见一个人对命运安排及自身软弱的无能为力。家是一个人的生处。也是一个人的死所。
   病房在二楼的走廊尽头。傍晚的日光余晖透过窗户笼在整个走廊里。心情忐忑。我忽然想掉眼泪。走廊两侧的病房里不断传出因病痛而发出的呻吟。到处是苏打水的气味!我的局促落在陆程眼里,他握了握我的手以示鼓励。
   病房是一片洁白。一张病床及一张落陪护床。病床床头的桌子上有鲜花水果。床边的吊瓶架上有两瓶输液瓶。一个男人躺在那里,棉被厚厚的覆盖在身上。脸朝里。看不清容貌。病房里并没有其他人。
   男人听见门响,艰难的回过头来。他剃光了头。脸型瘦削。中年人疲于生活和奔波的面容。面色蜡黄。满是皱纹。眼睛微微开启。灰暗无光。他说。东西放下吧。对不起。我起不了身招待。话声有气无力。他大概是没有看出来我们是谁。
   这实在无法使我将眼前这个宛似走光了空气的气囊的男人与那个照片上英俊的男人联系在一起。他们好似阴阳两界,但却有着一个身份—我的父亲。罗-文-轩。
   我把花放下。走过去。他的眼睛努力的睁了睁。我蹲在他的床边。拉起他的手。手上的茧子刺痛了我的悲伤。我低声的在他耳边唤。父亲。父亲。我是念行。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他的身子剧烈的抖动。似乎想仰起头。却没有力气。他笑了。你回来了。很好。很好。他的眼角有泪溢出。这么多年来。他或许忘记了做一个父亲应负的责任。但却从未忘记我是他儿子。他的记忆中是有那么一个虎头虎脑活泼可爱的儿子形象的。可是他却更加放不掉他对那个男孩子颜行之的亏欠。二十年来。若不是对疾病无能为力。他大概从没想过要回来。
   陆程亦走过来。父亲看他的眼神变得疑惑。大概在脑中搜寻关于这个人的记忆。陆程说。文轩。我是陆程。我来看你了。
   父亲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林。叹了一口气。他的手紧紧抓住我不放。这个供养了我十六年的男子。从颜行之走后。我成了他唯一的特有和牵挂。情思和念想。
   祖父和祖母回来时。我已安抚他睡下。他病中回家。一直都是有年迈的祖父母照看。祖父与我谈起他的许多旧友和同学以及一些亲友来看他。那些人在他和母亲离婚是对他白眼相加。嗤之以鼻。这许多年后却来探望。大概是想说明怜心未泯。到这里之后却言辞模糊暧昧。多带询问语气。大概是想探知一些关于他的私生活。
   而祖父母内心对他的不可饶恕。早已烟消云散,在父母心中。孩子没有永远的错误。四十五岁的他回家来。身患重病。祖父母对他的照顾依然如在襁褓。
   母亲可曾来过。我问。没有。祖父摇头。神情悲戚。炎凉世态。寡淡人情。使祖父母疲惫不已。但只能摇头叹气。
   犯了天大的错。到头来原谅你的也唯有父母而已。
   当晚。由我留在病房陪护父亲。祖父怕我照顾不来。亦留下来陪护。由祖母带陆程和林回家去住。陆程临走时将我叫到一旁。言道。来之前我已写电邮通知颜行之。他这两天不知能否赶到。我会再写电邮通知他医院地址。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随时会来。我点头答应。内心波澜不惊。
   父亲醒时总会唤我。似乎是为了确认我仍在他身边。深夜之中。我屡次披衣起来。做在他床头。拉起他的手。他便微笑。起来方便。亦是我侍候。祖父说。他已无法吃下任何东西。每天只有输营养液为生。大便几乎没有。小便也不频繁。
   他有时候睡不着。便用他没有力气的声音。讲一些他依旧记得的东西。这是关于我和他的欢快记忆。我才知道。原来父母的记忆永远比孩子好。那些东西。我几乎完全不记得。而明显地。他是经常拿出把玩的。或许在很多个深夜。他微笑的观望着这些记忆入眠。
   四
   几天中。仍然不断地有人来看他。而他的精神也见长。甚至能坐起。他并不理会那些戴着伪善嘴脸来的人。只与我交谈。陆程和林亦留下照顾他。那一日他还说。陆程。不要再对我这么好。没有理由。陆程并不以为意。
   有一次父亲跟我说。念行。你不大爱说话。文笔应该很好吧。我告诉他我从来不写文。他有些惊讶。随即笑道。记得行之曾经跟我说过。不擅言辞的人往往是因为笔下功夫下的太大。语言功能退化。他说起颜行之的名字时。眼睛里溢出深重的悲哀。
   他依然对他如此记挂。我无法告诉他陆程已通知颜行之。让他有希望。若是时间长颜行之不来。这失望能让他崩溃。那就索性不让那希望诞生出来吧。
   直到有一天。父亲的病情突然加重。没有任何理由的。那天早上醒来。他随口问了一句几号。祖母将日期告诉他。他便倒头躺下。许久不起。路程发现异样。随即叫了值班医生。
   父亲的病况急转直下。整日整日的昏睡。醒来也不说话。只是呆呆的流泪。元宵节晚上。窗外烟花爆竹此起彼伏。一轮圆月挂在半空。我送祖父祖母下楼。在医院门口。我安慰了两位老人家。然后坐在花坛的石栏上看那些烟花。忽然就想起除夕夜时。我在南城解放广场同向晚一起看的烟花。那些烟花要比这里的灿烂绚丽。我忽然哭出来。崩溃又不具备力度的哭泣。我把脸埋在手心。烟花在街灯闪烁。他们不慌我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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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完小说,已被语言的魔力感染。那些同性的真爱与心灵上的东西已不在重要,顺着情节而走,与人物一起伤叹。【编辑:槐花乡人】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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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木子生火        2009-02-27 22:02:02
  很欣赏作者的小说形式和内容.学习了.问好作者!
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再接再厉,乘胜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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