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第十一章 氤氲变幻（长篇）

　　天光荡荡，无一丝的云影风声，幽静的树林里，尽管枝残叶落，到处都是一片萧瑟的景象，但婆娑的树影，还是遮蔽了蜿蜒的小径。随着一阵呼啸的狂风，明媚的苍穹，忽然暗淡了下来，散落在天际的那点点云斑，都汇集聚拢，从北边的峰林处腾挪了上来。还拿着刘志画像的蓬山长老，立定脚步望了望上空，又继续往前走。他刚刚转过一个茂密的树丛，忽然又立住了，带着那惯常的警觉，机敏地向四周看看，但村郊野外，除了莽丛荆棘，蒿草枯树，偶尔蹿过的一两只野物，并不见别的什么动静。此时那朗照的秋阳，也隐没不见，变异的天色，使时间连晨昏都无法辨认了。
　　就在这晦暗的天色下，那座临街的茶楼中，刘道成正快步急趋，登上楼来，他身后跟着小莲的父亲冯光，他是个机敏能干的青年，生得一表人才，只是一直被债务纠缠，到现在才遇上了明主，得到刘道成的赏识。他紧随在家主的身旁，两人来到了临窗的那厢客座里，羊峤仁正伸着双臂，大摇大摆地独占住那张方桌，只是这桌上，空空如也，连一只茶杯，半个瓷盘都没有。就在刘道成迎向这里的唯一一位客人时，从光线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忽然又飘出个修长的黑影，在近旁站着的冯光，不禁打了个寒战，以为是白日撞到鬼了。
　　“这位想必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无敌飞刀——羊峤仁——羊帮主？”刘道成不等天极会主开口，就先向座上的人招呼起来，“说来惭愧，老夫屡次误会大侠，给贵帮招来了许多麻烦，幸亏今日有幸得见帮主，得意赔礼谢罪。”说着就向对方躬下身去。
　　“不敢，不敢。”羊峤仁见对方还没说上两句，就向自己躬身低头，赶紧从座上跳了起来，他没有想到这个刘道成竟是这样容易结交。起初虽是刘家的人在帮中窥探盯梢，鬼鬼祟祟，可他却不问来由，一时性起，就把他们都打死了。相较而言，他到底理还亏些，因此见刘道成只顾自责，不由有些怀疑和轻蔑，但细察他的言行举止，又不像话中带刺，笑里藏刀，虽是在赔礼道歉，却温文尔雅，仍不失大家风范，因而也心下敬佩，“某不过是一介莽夫，哪比得上刘老爷家财巨万，富贵荣华。”
　　“呵呵呵，羊帮主过谦了！”刘道成已自反客为主，呼茶唤酒，将楼中所有名菜珍馐，尽情搬了上来，把方才空空如也的桌子，摆得挤挤挨挨，擎着酒杯，让羊峤仁坐在首席，亲自给他把盏。只是他对旋风帮帮主如此盛情，而一旁的黑衣人天极会主，像是没有看见，完全被晾在了一边。如果这个蒙面人不是在老弹着响指，冯光真会以为那不过是个影子，是他自己一时看花了眼，冒出来的幻像罢了。“我虽叨忝数年宦途，却一向只在署中办事，哪比得羊帮主叱咤风云，英雄气概。而今闲归故里，若不是天缘凑巧，有此误会偶然，老夫就是田倾元丰，富盖五湖，又怎能请得羊帮主来此闲话，得识武林豪杰！”
　　“刘老爷真是太叫羊某不敢承当了。”羊峤仁被刘道成一席话，夸得飘飘然，晕乎乎，把刚才的那些警戒顾虑，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就是连平时对生客固有的那些戒备和防范，都丢撇到了不知哪里，他想刘道成终究是个深居大宅的娇惯士子，自然不知道他江湖上的叱咤风云，现在又没了当官时的权利，只是个寻常的有钱人家，仰慕敬重他，也就毫不奇怪，话虽谦恭，但神气不免渐渐骄矜得意起来，“我在江湖上虽有些名气，但不敢自逞威能，只有这‘无敌飞刀’四个字，倒并非虚传。北旋风南雷龙，这旋风，便是某家。”
　　恰在宾主两个你敬我夸，彼此谦让奉承，恰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各述生平，感叹相见恨晚时，他们近旁的那扇窗下，张炳正提着那把大钢刀，神色匆促地走了过去，随着他那远去的身影，蒙面人也悄悄地移到了窗口。他恰站在刘道成的身后，冯光与他几乎对了个满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黑衣人。天极会主见刘道成跟羊峤仁两个，还在彼此愉快地畅谈着，就也不打扰他们，转向门口，轻飘飘的，又移了出去，冯光见那悄无声息的举动，瞪大了眼睛，心扑扑地直跳，以为当真是自己白天撞着鬼了，不然刘老爷何以都没发现？
　　蒙面人紧随在张炳的身后，跟他出了城门，走到元丰县分界的地方，才踅了回来，转进一条偏僻的小路，与他分了手。
　　冷清的树林中，因为天光的晦懵，变得越加幽静阴森，那些栖息的鸟兽，仿佛也意识到了骤雨的来临，扑棱棱一声惊响，猛地从莽丛里奔窜了出来。蓬山长老立刻警觉地停住了脚步，侧耳谛听周围的动静。但站立了良久，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便又踏着步子，小心谨慎地往前走着。
　　又一阵雀鸟飞腾，好像是它们的窝巢被人霸占了，不得不合族迁居。恰就在这时，空中忽然射来一把利箭，紧跟着，那些茂密的丛林中，也雨点般的投出箭镞。长老眼明手快，捏紧早已有所预备的短剑，一个凌空飞跃，先斩断了上面射来的利箭，又向后一个翻身，将右前方的三枚暗器都打落了下来，还有另三支从左边射来的没有隔开，空中突然又窜出一把飞剑，对着他的脑门，凌空袭了下来。
　　长老不慌不忙，立刻向右前方腾跃过去，削下一根干枯的树枝，投向后方做抵挡，但却不料，那枯枝的后面，亦有利剑刺了出来。他即刻翻身上树，踩着那些枝零叶落的梢头，如履平地，就着前方秋草最茂密的荆丛，挥出一剑，剑风裹夹着凌厉的霸气，把那一列枯萎的灌木，都锉倒了下来。也不管有人没人，又反手一剑，将自己踩踏过的后边丛林，也照样飞去一招，只听一声惨叫，四野枯黄的密林里，漾出一滩殷红的鲜血。紧跟着那喊声，呼啦啦一阵喧响，就在死者身旁的那株栎树，也倒了下去，把近处的枝杈，都压断了一大爿。
　　就在这树倒枝折，丛鸟飞鸣之际，莽莽的四野里，无数名黑衣人，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忽地都跳跃了出来，个个面裹黑纱，浑身紧束，仿佛是藏在丛林中的日久年深的精怪。
　　长老面无惧色，握紧手中的兵刃，正眼冷觑着那些前来行刺的人，也不搭话，见这些鬼影般的蒙面者包围了上来，将剑抵地，迅速往上一挥，如狂风卷浪，扬起无数的枯枝败叶，紧接着，又一剑向前刺出，为首的那个蒙面人即刻躲过，但他身后的人，却连负了数创。蓬山长老不屈不挠，乘胜追击，又抢先使出一招翻江倒海。但那些蒙面人似有所准备，即刻分散了开，站好位置，摆开了奇门中的一个怪阵，将老人团团围在了核心里。
　　为首的那个蒙面人，一双机敏的眼睛，从黑洞洞的纱孔里探出来，带着两道狡黠恶毒的光芒。那光芒忽地一闪，四周围列的杀手，齐刷刷又投出了那含带着剧毒的利箭，几乎就是在同时，所有的蒙面人，都跟着他们的领袖，腾跃了起来，无数把明晃晃的利剑，尾随着那些先一步投出的暗器，铺天盖地般向长老扑了过来。那位领头的蒙面人，在空中伸直了身子，挺长了利剑，似织女飞梭，如卷风转动，快若闪电，猛如巨浪，在蓬山长老顶门上攻了下来，直冲刺了过来！
　　“不好！”长老口内呼声，也腾身跃起，与蒙面人几乎擦着了，对方也反应迅速，立刻将剑锋一转，从老人的肋边反刺了过来。蓬山长老左右受敌，前后被困，又逢此势头，不由心下着慌，集中浑身力道，打算就这样腾空接此一剑，他才将自己的短剑挥出，却不料彼剑长，我剑短，他的剑锋还没过眼，对方那凛冽的冷气，就已袭向门面来了。长老情急之中，快速往后翻旋，那黑衣人也趁此时，空闲的左手忽然摸出一个暗器，投了过去，剑锋未近，毒针已先打中了。
　　“快说出太虚图的下落！”
　　黑衣人的话音未落，长老忽然将护住伤口的左手猛力拍出，蒙面人以为他身负剧毒，先已疏忽，又想打听消息，夹风带雨的那招也偏斜了些，恐一下致死了对方，无法问话，却不料他竟做了个假象，此时两人距离贴近，黑衣人迅速闪避，还是被中了一掌，身子如乘风毛羽，即刻向后跌退了出去。蓬山长老放开手脚，趁势又挥出一剑。那些围拢过来的黑衣人，见领头的已遁逃，也纷纷散去。
　　一时之间，杀机四伏的树林中，又恢复了方才的宁静，除了风吹叶落的窸窣声，周围静悄悄的，那阴云弥漫的天穹，忽然也透出了丝亮光，胆怯地探出脸来的秋阳，此时却出现在了暮霭沉沉的西方。
　　朦胧的夕晖穿过昏沉的云雾，射进了那张已酒阑兴尽，杯盘狼藉的桌上。
　　“承刘老爷如此盛情，某就此告辞了。”羊峤仁忽地从座上站了起来，向刘道成一拱手，就大踏着步子下楼去了。刘老爷微眯着双眼，怡然自得地独坐在那儿，良久，才招了招手，叫冯光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