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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一万种黎明(小说)


作者:山西孙频 秀才,1459.2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085发表时间:2013-05-14 13:36:19


   一
   这个午后在葡峰山庄清圆剔透,像一个刚刚出炉的梦境,薄,脆,夹杂着几缕遥远的焦香。
   车走到山脚下就上不去了,桑立明下车提行李独自朝半山腰的葡峰山庄走去。漫山遍野都是葡萄树,葡萄藤妩媚地爬满了所有的竹架、铁丝,甚至石头,树妖似地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罩住了这座矮山。绿色扑面而来,大约是这绿的浓度过高了些,已经不像颜色了,更像是些无形的固体,砖头似地向人砸过来。这些砖头就在这空气里垒起了一座巨大的建筑,伸出手去都可以触摸到空气中每块隐形的砖石。砖石上生满了潮湿的青苔,阴凉、滑腻,那是山中深不见底的时间一层层地附上去结成的。
   桑立明顺着葡萄林中的那条山间小路往上爬,蝉嘶在午后的阳光里像吸饱了水分一样,分外肥大,越发衬出了架下葡萄的幽静,紫色和绿色的琉璃折出一角又倏忽不见了,像沙漠中的金矿。远远飘出了一角红色的屋檐,想来前面就是葡峰山庄了。葡峰山庄是度假之地,因为环境清幽与世隔绝,堪与深山中的寺庙相比,所以经常有画家文人来此半年一载地蛰伏着,以求能寻觅到些艺术灵感。桑立明来这里就是要完成一部长篇小说,这些年都没能静下心来写出个像样的东西,都快废了。来这里也就是想求个好环境,好比摆擂台,写小说也要拉好架势,才能使人看了敬畏。
   是一位文友推荐他来葡峰山庄的,据文友说,这葡峰山庄不仅环境清幽宜人,还有一位风情的老板娘,堪与龙门客栈的金镶玉媲美,光这一点就不能不使男人们趋之若鹜。本身,能从琐碎生活巨大的离心力里暂时逃出来就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何况还有个代表着肉欲的女人,更是让人心驰神往。只从肉里长出来的东西是没有根的,无根无心,自然不会受情感的种种牵连,更不必伤筋动骨。所以,自古皆然,男人们对淫妇的感情最为复杂。男人们嘴上就是对她们再弃之不及,只要听说能和她睡一觉,也必定是两眼放光,说不来还会在无人处辅之以手舞足蹈。
   就像眼前的桑立明,一想到将在这山中度过几个月悠闲的时间,还有一个看不见脸的神秘女人在前面等着他,心里就不能不兜起一种肉感的喜悦。说穿了,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被诱惑的,好比一块肉送上了门,专心等着被吃掉。眼见就要到了,顿时觉得自己好比来了月球,连重力都省了,每走一步都是飞出去的,嗖嗖几步便到了山庄门前。
   山庄周围寂无一人,只听千里蝉鸣,草丛间虫声幽婉,颇有寺庙神韵,只差一口暮色中的斑驳铜钟。桑立明看看门口连个服务员都没有,就自己提包往里走。山庄前面有道木架拱门,拱门上缠满了葡萄枝,阳光透过葡萄的枝叶悉悉索索地筛进来,大大小小的珠玉滚了一地。桑立明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看到前面的大理石台阶上睡着一个人。他吓了一跳,竟愣在了那里。
   一个女人穿着一条墨绿色的长裙睡在葡萄架下的石阶上。裙摆下露出了两只雪白的赤脚,上面涂了血红色的蔻丹。她身后一尺远的地方放着一只巨大的簸箩,里面盛满了五光十色的葡萄,几只蜜蜂正趴在上面偷食葡萄汁。女人身上的长裙简单到没有装饰,像一块布裹在身上。却因为简单到了极致,这长裙竟也妖冶到了极致,像河流一样肆无忌惮地从她身上淌过,所到之处青山绿水皆成文章。一条麻布裙竟能穿成这样一派天籁,桑立明都不能不吃惊。但更重要的是,他心中忽然就一阵窃喜,这不是诱惑是什么,这不已经摆到他面前来了?
   刚才走在山路上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像个前来觐见佛祖的僧侣,心中明白,若要见佛祖一面必是要经历些磨难的,不曾想,连寺庙的门都没来得及叩响呢就提前先见到佛祖了。但是现在,有个女人突然竹影横斜暗香浮动地款款睡在他面前,他不能不心生畏惧。仿佛这地上的女人是个圈套,让人不敢冒然走进去。
   就在这时,一个服务员模样的姑娘推门从里面出来了,迎着他走过来问了一句,先生是来住宿还是度假。话音刚落,地上的女人就醒了,她伸出一条胳膊波光潋滟地支起了上半身,睡眼惺忪地对他一笑,好像已经万分熟稔了一般。他愈加害怕,仿佛已经可以断定这女人睡在这里就是专为着等他的,方才她根本就没有睡着。他刚磕磕巴巴地说完自己是来度假的,地上的女人已经站起来了,只见她撩起一角裙子把赤脚伸进了一双草拖鞋里,发髻有些蓬乱,还粘了一片葡萄叶,她也不摘,只把一缕散落的头发掖在耳后,然后又是冲他一笑,说,不好意思,刚才睡着了,在这里午睡真是凉快得很。
   这女人居然就是传说中的老板娘张银枝。张银枝袅娜地带路,把桑立明带进了大厅,登记了房间,又把他带到了二楼的房间。桑立明走到窗前一看,窗外是无边的葡萄林,山庄好像不过是浮在绿波之上的一叶小舟,在这窗前站久了竟有一种眩晕感。再一回头,张银枝已经不见了,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房间的门静静地开着,一阵轻风穿堂,白色的纱窗如烟似雾地飞了一屋,又像杏花一样拂了他一身。一时,他更疑心自己究竟是来了什么地方,倒像是误入了深山中狐妖所化的宫殿,可能明早起来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荒冢里。
   这天直到睡觉前都没有再见到张银枝,临睡前他还有些悻悻地想,这山庄里住的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确实也够她忙的……他靠着枕头,想象着这女人今晚的去处,突然从床头的镜子里发现有人在里面愚蠢地笑着,再一看,就是他自己,自己一个人竟也笑得如此暧昧,倒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忙收回笑容,生怕被人看到了一样。与此同时,他又忍不住开始惭愧,从来了葡峰山庄还没有想过小说的事,似乎小说不过是此行的兼职,而来看女人才是正业。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愧,他关了灯,躺在黑暗中闻着窗外的葡萄香。寒凉的果香镇定着他的神经,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淌在黑夜里。这个时候,他不能不想到他的妻子,可是,还是不要想她吧,他对她恨得还不够吗。这次出门本身就是逃出来的,对他来说,能逃出来一趟多不容易。这么多年了,除了偶尔的偷鸡摸狗零打碎敲,他连个像样的性生活都没有,活像个和尚。所以,想想女人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吧。尽管这样,他心中还是难免心酸,就像一个人用自己的左手去抚慰自己的右手,这抚慰终究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第二天早上,桑立明努力气定神闲,在窗前把电脑打开,开始写他的小说。但只开了一个头,他便有了如坐针毡的感觉。于是立起身来隔窗看了一会窗外的风景,越发觉得自己呆在屋里真是浪费,心里顿时又七上八下地长出了很多只手抓着他,他凭空发了会呆,便又起身窜到楼下。大厅里只坐着一个女服务员正玩着手机,桑立明瞥见她留着长指甲的手指正飞快地从触摸屏上划过。不见张银枝的影子。
   他又走出大厅在周围的空地里晃了一圈,居然连一个人的影子都看不到。好像这深山的城堡里就住着他一个人似的。他走到昨天张银枝午睡的石阶前,呆呆站了几分钟。石阶上是空的,连那箩筐葡萄也跟着不见了。他越发疑心她昨天睡在那里就是专等着诱惑人的,也许对她来说这只是一种爱好,就像蜘蛛在那里架好蛛网等着捕虫子。他也不过是只虫?这时候一阵微风过去了,他突然从空气中闻到了她身上留下的已经发酵的气味,这暖涩的气味自己沉淀下去竟也成了一个人形躺在那里。桑立明眼睛盯着那块空空的石阶,想象力却跟睡了一大觉醒来的孩子一样,它们在这石阶上爬来爬去到处活动,恨不得帮他把地上这人形的墨绿色长裙都掀开了。
   这时正好有个服务员扫地扫到这台阶上来了,他疑心刚才的色情想象被服务员看穿了,有些紧张,便清清嗓子问服务员,住在这里的人呢?怎么都不见人?服务员说,都在自己房间里看书画画上网什么的,他们一般只在早晨和晚上才出来,中午没有人出来,都嫌热。桑立明本想再问一声,那你们老板娘呢?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唯恐这服务员转身告诉了张银枝。
   此后的几天里,桑立明一直没有见到张银枝。楼上楼下倒开始见到一些人迹了,但连个和对方说话的缝隙都插不进去,没等他把脸上的笑容摆好呢,这些扎着小辫的画家已经无声地把门关上了。似乎他们来这荒山野岭里就是专为着与世隔绝来的,他形单影只了几天只觉得日子难熬。时间倒全是他的,白天晚上随意挥霍,简直像有钱人储了一堆银子,可他开始发愁这么多时间怎么用掉。在家的时候觉得像坐牢,来了这里却觉得也不过是换了一座牢坐,怎么活永远是个问题。小说开了个头,但也就是个头了,这开头终日孤零零空荡荡地悬挂在他的电脑上。
   一周很快过去了,这个黄昏,他吃过晚饭闲来无事,又见残阳如血,令人悲怆暗生,便决定去葡萄林里散散步。刚走进葡萄林里便看到前面正走着一个女人,女人听见脚步声便回过头来,却是张银枝。她穿着一条翠绿色的灯笼裤,一件玫红色的立领坎肩,一头长发松松垮垮地挽了一个圈插了一根葡萄枝当簪子。桑立明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张银枝,脸上不露声色,腰板却在暗地里拔直了一寸。他飞快地回忆了一下晚饭有没有吃什么带气味的东西,比如葱啊蒜啊。倘若一开口就是一嘴大蒜味,这样的自己他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在对自己的基本评估合格后,他便两手插兜,使出一种竭力闲散的姿态向她走去。
   张银枝脸上倒是没有多余的表情,看不出是不是记得他,她用一种男女通用的口吻对他打了个招呼,来散步?他点头,心中暗暗有些不快,这时候他看到她手中正拿着一把巨大的剪刀,她掉过头拿剪刀继续修剪葡萄枝。桑立明站在旁边呆呆看了一会,嘻笑着说,这种事还要老板娘亲自来做?张银枝头也不回地说,闲得无聊,养着这些葡萄就像养宠物一样,光是听听它们的名字就觉得好。他便顺着她问,山上都有些什么葡萄?她顿时如数家珍,这山上的葡萄有黑鸡心、瓶儿、牛奶、驴奶、西营、白玛瑙、黑玛瑙、紫玫瑰、白鸡心,那边还有粉红太妃、卡拉斯玫瑰、保尔加尔、葡萄园皇后、玫瑰香、无核黑、巨峰、零丹。
   桑立明插在兜里的手指在大腿上画圈,他窃喜,这女人可能好文艺这口。因为文艺是他的强项,虽然这些年也没出来部惊世之作,但自恃聊个人生谈谈灵魂他还是宝刀不老的,毕竟,基础在那放着呢。他说,葡萄是《圣经》中出现次数最多的一种植物。《创世记》里还记载了一个挪亚醉酒的故事:挪亚喝醉了,就在帐棚里赤身露体,他的儿子含看见了,就去告诉他的哥哥闪和雅弗。闪和雅弗知道了,就倒退着,以便不看见挪亚的裸体,进去给他们老爹挪亚盖上衣服。结果挪亚醒来就对小儿子含发脾气,诅咒含的儿子迦南必给他弟兄作奴仆的奴仆。我第一次读这一段时十分不解,挪亚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这个600多岁的老头可真是喝醉了。后来才慢慢想明白,大洪水之后,人类的罪并不能就被洗尽了,挪亚其实是在告诫人们,谨慎地分辨善恶,实在还是人类该一日三省的功课。
   你觉得多数人其实并不能分辨善恶?
   很多时候不辨表里吧。
   她突然回过头来看着他一笑。这一瞬间里他发现她的笑容里有一缕明灭可见的东西正浮出来。这时候天边的血色褪去,光线已经开始转暗,丝丝缕缕的光线嵌进了她的笑容里,每一缕都如莲花绽放,一种深不见底的东西如水草一样从她的笑容里浮出来,像成千上万只素手一样从他周身掠过。他一惊,向后退了一步。那些雪白的手像鸟一样飞走了,张银枝已经走到了他面前,说,天黑了,蚊子多,回去吧。
   两人并肩向山庄走去,一起到餐厅吃了晚饭。桑立明唯恐张银枝吃过晚饭就掉头走了,没想到张银枝忽然说,晚上要是没事,我带你去参观一下酒窖?正中桑立明下怀,他忙不迭地答应了,同时又忍不住有些暗暗的羞愧,一个作家如此惧怕寂寞实在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情,但他转而又安慰自己,人类接受下来的所有寂寞也都是迫不得已的吧,有谁是心甘情愿的?于是便跟着张银枝到了地下储存室。储存室里放着几排巨大的橡木酒桶,架子上也全是葡萄酒。张银枝一一指给他看,这边是进口酒,这是皮欧菲迪斯巴贝拉干红,这是菲维亚托班斯佛特红葡萄酒,这是约瑟夫杜鲁安长波红葡萄酒,这是,这是莎普蒂尔碧拉庄园鲁西永红葡萄酒,这是莎普蒂尔小卢什红葡萄酒。这是我们山庄自己酿的霞多丽、赤霞珠,这是梅鹿辄。
   一圈走下来,张银枝借着酒窖里昏暗的灯光提起一瓶红酒问桑立明,要不要品尝一下?灯光透过紫色的葡萄酒落在她脸上,紫色的光幽冷地掠过,她像水里的波光一样潋滟地站在那里。桑立明看着那瓶酒简直是求之不得。现在对他来说,红酒的品味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酒能壮人胆,酒后的故事才是他真正期待的。可是就在那一瞬间里,他仍然挣扎着问自己,为什么,难道他就这么渴望一段奸情吗?他只是简单地向往一段奸情还是有什么更深的东西在引诱着他?他身体里像义务住了一个律师一样,努力为他辩白着,为他争取着一个作家应有的尊严。然而事实上,他的两条腿已经跟着张银枝走出了酒窖,两个人豪爽地回到桑立明的房间,都懒得欲遮还羞一下。两个人喝下了一瓶赤霞珠。酒质究竟如何,桑立明根本食之无味,他只盼着这喝下去的酒快快在身体里发酵,像药发挥效力一样,以备后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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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的中篇小说《一万种黎明》刻意表现人性、人的“存在之痒”,在对生命、欲望、现实和梦想的表现中,以及“自我”“原我”与人性、存在世界“既有秩序”之间,存在着丰富的“互文性”。在这里,这种“互文性”,具体表现为心理、悬疑、精神分析、哲理等多种文本元素的聚合、舒张,通过对人性深处意识与潜意识的呈现和挖掘,尤其文本对人物复杂心理的把握,使得这个文本混合着大量超出文本叙事范畴的文化积淀,显示出许多叙事文本少有的内在张力。人物的爱恨情仇,欲望沟壑,情节的山回路转、扑朔迷离,故事和小说的虚构品质,情感和理念等等,相互纠缠,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小说叙事中,特别专注人物心理和精神层面,在看似粗粝的叙事推进中,发掘人物内心世界多重变化的因缘及其复杂性,显示出作者构思和呈现方式的不同凡响。这篇小说在主题意蕴方面,重视发掘生命的本质,人在现实苦境中备受压抑的灵魂及其坚守与反抗,心理焦虑和灵魂补偿,在人物的心理和精神出路方面,寻求丰富的探索和立体的表达,为人物找到方向、归宿和意义,用想象和灵魂之光,穿越驳杂的心理隧道,演绎出生命存在的种种心理动因和“异化”维度。倾情推荐。——编辑:易水犹寒【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152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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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芈蜜        2013-05-14 15:18:15
  欢迎赐稿江南烟雨,问好前辈,祝您创作愉快,江南期待您的精彩。
2 楼        文友:芈蜜        2013-05-14 15:18:45
  写的很好,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和前辈交流,共同学习,为江南烟雨做出更多的贡献
3 楼        文友:纸墨飞花        2013-05-14 15:45:43
  飞花想告诉你,你是飞花喜欢的新锐作家之一,喜欢你的文字风格,文字里的气息,加油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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