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吃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饭，把筷子搁碗上，用手捋了捋嘴巴，就算洗了把脸似的。有时，他的手还忍不住往身上不显眼的地方擦一下。看我们都盯着他，有时就搓搓手。吃完饭，他吃力地站起来，走到墙角拎起一个热水瓶，朝玻璃茶杯加了点水。盖好杯盖后先不急着出门，必先朝家里扫视一遍，嘴里嘀咕着，这个断命天，热得来。母亲手里拿着一块抹布，一边擦桌子，一边说：这么热，你还要出去搓麻将，不搓麻将会死人的啊。父亲嬉皮笑脸地呵呵了几声，就拎着他的玻璃杯，挺着圆鼓鼓的肚子，往外面走去。
　　 “蓬”他每次关门的声音特别重，把以前种田挑担的力气全用上了。
　　 我告诉父亲这门虽然是铁打的，你也轻点儿。他每次都看了看我，也不说什么，只是每次出出进进，开门关门依旧。我跟范青说，你看你看，老头子每次关门，都故意把门搞这么响。我才在家里呆几天，他就受不了。范青说你又多心了吧，他这是习惯。乡下人，大模大样惯了。你没事出去走走，到外面公园里逛逛，别一天到晚关在房间里。
　　 我不想出门，除了有什么紧急的事。算起来，父亲快六十的人了，改不了也没办法。而我喜欢睡懒觉，大清早更是我睡得最沉的时候。
　　 我们家的这扇门，把我这只夜猫子，折腾得痛苦不堪。
　　 每天早晨，“蓬”地一声巨响，把我从另一个世界拉回来。门在巨大的碰撞之下，结结实实地冲击到我的床，再冲击到沉睡中的我。我从家人的起床，吃早饭开始，一直迷迷糊糊地，等他们一个个出了门，我才再度沉睡。
　　 父亲吃完早饭后，第一要做的事，就是上街买中午和晚上的小菜。他一跨出家门，我就得马上睁开眼睛，思绪立即清晰。这时候，是我的第一觉，爸爸妈妈买完菜，会在街上溜达一会儿，跟开小店的人聊会儿天。这个时候，我就抓紧时间甜蜜蜜地睡个回笼觉。
　　 2
　　 不知道过了多久，是上午的几点钟，我被一个电话铃闹醒。响了几下没人接，看起来父亲和母亲都还没回家。我摸索着把电话按到耳朵上：喂？
　　 喂，小雨。电话里那个嗓音有点嘶哑，我一听就知道，是父亲的朋友朱俊良。
　　 嗯，你好，爸爸不在家。虽然他大我没几岁，可他毕竟是父亲的朋友，因此我常常都含糊不叫他的名字，也不说称谓。
　　 哦，你爸出去啦。
　　 嗯，去菜场了，就快回来了。要不你打他小灵通吧。
　　 不用了，我跟你说一样的。下个星期三，军军结婚。你们一家都过来。
　　 哦，啊，军军要结婚啦。
　　 对，你跟你爸说一下，到时你们一起来。
　　 哦，好的呀。
　　 你还在睡觉啊。他听出我闭着眼睛说话了，我慢吞吞说话的样子，把那困意也传染给了他，他的声音很轻，好像没什么底气。
　　 嗯，我昨天睡晚了。我怕他追问我现在做什么工作，为什么不去上班。其实我何止昨天晚睡，我每天不到深夜是不会上床的。
　　 那你睡吧，不要忘了对你爸爸说，我来过电话了。我见他欲言又止，想来是对我还处于睡意之中的情况不放心，又或者有些话，他只能跟我父亲说。就安慰的口吻说：我们一家星期三一定会去。我觉察出对方又顿了顿，然后才接过我的话。
　　 他说：好的好的，你继续睡吧。
　　 挂上电话，我翻了个身，准备再睡一会儿。想了想，不对呀，军军年纪还不大呀，前三年还在读书呢，怎么这么热的天说结婚就结婚了。像他这个年龄，谈个恋爱是很正常的，如果我没记错，他才22岁。这么着急结婚，肯定有什么原因。现在的小孩子，谁不想多玩几年，他真是犯了晕。当然，也有可能是军军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姑娘非要闹着跟他结婚。呵呵，那小子本事挺大的。在婚姻大事上，他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挂掉电话之后，我却睡意全无。
　　 刚认识朱俊良的时候，军军那孩子刚学会走路，他整天跑出跑进，不知道疲倦的。军军长得很瘦小，跑起路来横冲直撞。一阵小碎步响过，人已到了大人跟前，孩子两手一张，意思是抱抱。大人两手一张，将孩子举过头顶。嬉笑一阵，做一些家务。他小时候的样子印象深刻，好像他永远也长不大似的。
　　 前两年见到他，还是瘦瘦小小的，跟那些特别瘦小的中学生一个模样。
　　 没想到这孩子长大成人，要结婚了。
　　 3
　　 20年前，我已经是针织厂里熟练的操作工了，我跟别人不同的是，我在二年内，做过许多工种，关于针织的各个环节，我都十分了解。两根断了的线，绕来绕去几下子，一个蚊子结就打好了。
　　 又过了几年，父亲被请去一个村开办针织厂。那位村书记为了讨好父亲，一定要我一起去。
　　 建厂之初，基本上就没什么事。我的任务就是教会那些选出来的女孩，学会所有的机器的操作过程。有些女孩比我大，也有比我小的。其它职工都回家吃饭，我的待遇也比较好，离家远，又有父亲的那层关系，每天都在食堂里吃。食堂里天天有鸡鸭鱼肉，准备给上级来的领导们吃喝。我们就从他们的菜盆子里，稍稍留出一点就有了。不到半年，一直削瘦的我，整个人都胖了一圈。
　　 几个月后，我回老针织厂去玩。他们都惊讶地朝我说：壮了，壮了。吃得好哇。那时好像没有概念，要苗条些才是美丽，那时候的人，都认为吃得好，才是最好的事情。
　　 在他们村，我是个唯一的外乡人。所以，得到了朱俊良和徐建明的大力呵护。朱俊良是厂里的会计，也管理一些厂里的内部事务，徐建明是针织厂厂长。父亲和他们俩，就是从那时起，成了好朋友。直到现在，他们每年都要聚在一起，喝几次酒。父亲比他们长了十来岁，朱俊良最小，徐建明比朱俊良长几岁，儿子也比朱俊良的儿子大五岁。
　　 徐建民由父母做主，娶了附近一位贤慧的女子，因为徐建民在结婚初期，一直对妻子很冷漠，而这位新娘子长得不漂亮，却是非常的聪明。她对徐建民百般迁就，又懂得孝敬公婆，笼络人心。终于，他慢慢接受了她。
　　 朱俊良就不一样了，他是自由恋爱，好像所有的人，都说朱俊良的妻子非常漂亮，而我一直没有机会认识她，越是这样对她的好奇心越强。对于这位年轻漂亮的女子，怎么会甘心居住在这样的乡野，一直像迷一样。虽然很想见见她，却没有机会。
　　 有几次，村里人给朱俊良带话过来：俊良，你老婆让你回去一趟，把猪给喂一下。只要老婆大人一句话，他就马上抽空回去。这个时候，徐建明就会说：快去吧，不然，晚上家珍跟你闹个没完。
　　 瞎说，我们家珍又不是不讲理的人。不跟你们说了，我回去一趟，马上过来。
　　 等朱俊良走远，我问徐建明，俊良真这么怕老婆吗？
　　 徐建民笑笑说：老婆漂亮，总归要宠着点。那个女人挺作孽（这里指可怜）的，在家里年纪最小，黄花小姑娘，让机器把手指头给切了。本来有许多小伙子，暗中都喜欢她。右手残废后，谁都不去跟她说话。也是这女人福气，遇上了俊良。不仅脾气好，心地也好，什么都让着她。
　　 大多数时候，徐建明跟父亲出差在外。每天，我去厂里教那些女孩接线，浇铝针，怎么开动机器，怎么看护，怎么换针。开始正常的生产后，我就在一边检验那些产品。有时，人手不够，朱俊良就会跟我一起检验。纯白而柔软的棉布在我们手中不停地滚动，我们一个褪布匹，一个卷布匹。等我们检验完，就可以把货送出去了。
　　 我跟朱俊良说：朱俊良，人家都说你老婆漂亮，什么时候，带我认识一下。
　　 他说等厂里空一点，我带你去后面的塑料厂。她在那里做仓库管理，平时没什么事，一到出库就特别忙。
　　 哦，听说你们是自由恋爱，在这山里面好像不多见。
　　 也有，但不多。我爸开始也反对，不是有句老话吗，坚持就是胜利。
　　 看得出，朱俊良在这件事情上，是有点得意的味道的。在这种偏僻的地方，婚姻大事讲究的是三媒六聘。所以，朱俊良的婚姻，一直是我最想了解的秘密。
　　 这个秘密的解析者，不是朱俊良，而是徐建民。有个下雨天，产品也检验完了，朱俊良不在，我问徐建民，朱俊良是怎么说服他父亲的，每次我问他，他都轻描淡写地把我给糊弄过去了。
　　 徐建民笑笑，慢吞吞掏出香烟打火机。深深地吸了一口，其实也没什么秘密。他们俩恋爱后，家珍的父母也认为自己的女儿配不上俊良。所以，也没抱什么希望，反而说服女儿，随便挑个普通的人嫁了。俊良家就一根独苗，父亲自然视若珍宝，哪肯一口答应，让儿子娶这样一个女人。两个人感情深了，哪里能一刀两段。阻力越大，弹力也越强。俊良的父亲长年在外，姐姐出嫁了，家里就兄妹二个人。后来，两个人你来我往，家珍有事没事往俊良家跑，热恋中的人，天塌下来也不怕。最后，大人也没办法，只能让他们结婚。
　　 厂里的那些女孩子，虽然都年纪不大，却都被这个山村的习气影响，每天只知道谈论些家长里短，油盐酱醋之类的鸡毛蒜皮事。我和她们都没什么可交流的，一天，厂里也没什么事，快中午的时候，我去后面的塑料厂看家珍。她清瘦的脸，皮肤白嫩嫩的，五官都非常小巧，样子就像琼瑶小说里的主人公。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散，吹跑了似的。
　　 本来，我只想跟家珍说说话，但他们仓库里人多，就没说什么。
　　 中午时分，大家都回家吃饭。家珍说你还没去过我家吧？我说没有。她说你跟我回家吧，我来烧二个菜，吃完再过来上班。其实我心里挺想去的，嘴上却说不麻烦她了。家珍却非常坚决，她锁上仓库的门，在水池边洗了一下手，随后，就推了一下我的身体说走吧，难得的。我跟她走过一条田梗，拐上一座小石桥，便走进一个小村庄。她不停地跟村上的邻居打招呼。人家都说家珍，回家吃饭啊，怎么今朝来客人啦。家珍笑嘻嘻地回答，哎，是啊，是我们家亲戚呀。说完，朝我笑笑，觉得她哪儿都不像个少妇，像跟我差不多年龄似的小姑娘。
　　 她们家住着两间粉墙黛瓦的传统民宅。一间是客堂，一间是他们的婚房，房间的二斗橱上，放着她跟俊良的合影，一张婚纱照片。房间除了一张床，二只大橱外，没有其它东西。虽然只有两间，但比一般的房子开阔些。正屋后面还有两间，是小姑住的。所以也不觉得拥挤。房子的后门打开，就是她们家的自留地，她在地里拔了两棵毛豆。回到客厅后，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忙着剥毛豆。
　　 家珍的右手虽然残缺的二个手指，却还是能熟练地剥毛豆，做家务。我要跟她一起剥，她坚决不让，把我当成大客人了。我扫视了一下眼前两间平房，这个家弄得井井有条，非常干净。不像有些农村的房子，里里外外堆满了垃圾。
　　 家珍一边剥毛豆，一边给我讲她和俊良的事情。
　　 她说俊良是个高中生，就差一点考上大学。落考后，也一直心情不好，于是，经常去家珍家隔壁的同学家玩。某一天，他遇到了家珍。那时，家珍刚在工厂砸伤了手，郁郁寡欢。那天，俊良安慰了她好长时间，后来，他在家珍养伤期间，经常拿书给她读。读完书，他们就开始谈人生，当然两个年轻人免不了日渐生情，悄悄地谈起了恋爱。
　　 家珍的手没砸伤前，说媒的人踏破了门坎，因为她长得漂亮，人也聪明。右手砸去两个手指后，人们都在背后说：还有谁要她，什么事也不能做，娶了回家能有啥用。
　　 俊良是村里少有的几个高材生，他的想法跟村里人不一样。他不怕没人干活，他说家珍不能干活，那我就多干点好了。我就是喜欢她，我要娶她。俊良的父亲开始也反对，他说你从小没有母亲，什么事都得靠自己。现在，娶个女人，少了两指头，那不就苦一世了吗。俊良说不就是多做一点家务吗，那有什么苦的。没娘的日子也挺过来，还有什么好怕的。俊良的父亲知道儿子的脾气，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家珍说这些往事的时候，我能看出，她对这样一份感情是无比珍惜，也无比满足的。
　　 除了家珍说的，我还听过许多人说他们的事。背后都说俊良傻，凭他们家现在的家境，他本人又是个高材生，随便你挑挑捡捡，也比要个残废回家强。他们这桩不被看好的婚姻，反而使得俊良备受家珍的爱慕。她的手虽然少了两个手指，可做起事情来一点也不比别人差。勤快的小媳妇把家弄得一尘不染，两个人从没为了家里什么事红过脸。这也就是建明一直羡慕的地方，他羡慕俊良，拥有了爱情。
　　 那天，家珍炒了二个自己家的鸡蛋，还有一碗毛豆和一个紫菜汤。她不停地把炒蛋夹到我的碗里，不停地给我讲往事，讲结婚后，与公公和小姑怎么处理日常的关系。时间一久，没有人再当她残废来看。在她小姑出嫁那天，我父亲给他们家当大厨，她在边上切切洗洗，拼拼冷盘，使父亲省了不少心。父亲在事后对此赞不绝口，他说家珍真是聪明的女人，一教就会。而且像模像样，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4
　　 针织厂在几年后没有明显的效益，三个人就各分东西。徐建明做起塑料生意，从此一帆风顺，财源滚滚，儿子也考上了工艺美校，后来又改学建筑设计，现在还自己开了一家公司。只是一年前儿子和女朋友分手后，就一直孤身一人。他老婆一看见别人的孩子结婚就眼馋，他的心里也着急，但他嘴上从不说出来，只是傻呵呵地跟着别人一起笑。我知道，他不希望儿子跟他一样，由父母做主，随便娶个女人当媳妇，造成终身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