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宅在家中，媳妇大人训斥我应伸手做点家务。难得一周回一趟家，更难得能伸手帮媳妇一把忙，欣然离开手提，暂停观看的美国大片《纸牌屋第一季》，让位给辛苦的媳妇去玩几把她喜欢的升级，习惯性地系好围裙，掂起菜刀，下厨做饭。切、片、剁，一阵紧张地忙碌，三两个小菜装入盘中，一边店小二般吆喊着媳妇进膳，一边拿起勺子盛粥开饭。
　　 真是“三日不住，形同陌路；五日不厨，找不到油盐米醋。”翻腾了一阵，终于在碗碟橱柜里摸出两个碗，一个是白色镶嵌金线花边的瓷碗，一个是斑驳陆离掉了金黄色烤漆的铁皮碗。
　　 情不自禁地将目光聚焦在那个铁皮碗上，母亲的音容笑貌扑闪在眼前，一阵酸楚和温馨，盈满心头。
　　 七年之前，母亲因照看二哥的家而意外去世，尽管她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尽管她有三个孙子四个孙女，尽管她有四床儿媳三床孙媳，可老人家临终前仍是没能见到她的满堂儿孙，只有她喂养的一只瞎了一个眼睛的花花躺在她的胸前守候着她。唉！酸痛酸楚，搅得心肺七上八下。明天就是母亲节了，尽管我们兄妹没有高官厚禄，没有如母亲生前期许的那样光耀祖宗，但，我们兄妹生活得很充实与快乐，感恩之心铭刻在怀。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难道不是目前用单薄的身板和善良的心怀馈赠给的吗？
　　 母亲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妇女，只是比一般的妇女多了些坚韧、多了些辛苦、多了些善良、多了些宽容。尽管她老人家一字不识，尽管她老人家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但她老人家在老家左邻右舍的口碑，却是无人能比的。这一点，在她老人家过世的那天晚上，闻听噩耗前来吊唁哭泣得死去活来的邻居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在母亲的五个子女中，我和三哥无疑是幸运的，在我和三哥之间，我又是更幸运的，因为，我距离母亲较近，对母亲的体贴关照也比较多，但，三哥是母亲最疼爱的。
　　 在我和三哥的童年时期，正赶上十年“文革”，那时，不识时务的父亲因为袒护县委老干部而被陷害入狱，整整七年，父亲被劳教，母亲则带着我们兄妹五人艰苦地过生活。白天下地干活，夜晚被批斗，受尽白眼和政治歧视的我们，苟延残喘着求生存。那时，坚定着母亲勇敢生活下去的动力就是父亲被判处劳役时对母亲叮嘱的那句话：“好好活着，把五个孩子拉扯成人。”是啊，父亲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母亲却用了七年地狱般的辛苦兑现着。母亲高大的身躯早早地驼了背，母亲浓密的青丝早早地花白了，母亲壮实的身板早早地单薄了，母亲明亮的眼睛早早地浑浊了。在我们一家人都相信共产主义的时候，母亲却相信了耶稣基督，她成了基督教徒，因为，在她的心中，上帝在每天睁着天眼监看着每一个人的言行。“人在做，天在看。”母亲信奉这条颠扑不灭的天规。
　　 父亲的身陷牢狱，让文盲的母亲一筹莫展，但生活的路必须走下去。可命运多舛，三哥小时候得了败血症，没有钱输血，所有的亲戚像躲避瘟神一般躲避着我们，小舅瞒着妗子夜里偷跑到医院给三哥输了血，三哥起死回生，那一刻，三哥成了母亲的心头肉，一辈子总觉得亏欠三哥，所以，一直到三哥成家立业了，每次一同回老家看望母亲，母亲总是偏向地把最舍不得吃的东西给三哥布袋及包里装。而我呢，因为小时候顽皮不知道天高地厚地在背后喊了一声“文革”红人姓辛的小名而被其摔死后苏醒过来捡了一条小命，还因为我小时患上了黄疸疾而被医生弃之不治而后死而复生备受母亲的照顾。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泪湿双眼，母恩可感。“文革”后，我赶上了好时运，“黑五类”子女终于可以参加中高考了，母亲省吃俭用，也要让她的儿女们争气露脸，于是，几经周折，我考入了中师，成了家里第一个吃皇粮捧铁饭碗的人。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轻易不哭的母亲哭了，被造反派审问拷打了一年而眉头不皱的父亲哭了。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祖坟终于冒烟了。三哥后于我一年，也如愿考上了商校，大哥二哥，在被人家扒了几次媒后，也如愿地结婚成家了。从此，家境顺了起来，父母的脸上，常常洋溢着笑容，争吵了一辈子的父母，也停止了内战。母亲终于挺起胸脯走在老家的阡陌土路上。
　　 三年中师，转眼即过，四年大学，如白驹过隙。回到母校任职，我也与苦守我四年的媳妇结婚。一切都如梦醒一般，生活的风车在我们的想象中转动着。结婚、生子、晋升、买房子，一阵紧锣密鼓后，母亲盼望的生活终于来临。儿孙满堂，个个争气，安家乐业，生活安定。母亲在笑声中过着她的日子，在我们兄弟几家过几天，又在小妹家过一段日子，再呆在老家过一段时日，但不论到哪里，母亲手里总离不开她的针线、鞋样、花线，做虎头棉鞋，把所有的幸福与祝愿都一针一线地缝在那栩栩如生的虎头上，这成了母亲的快乐与幸福。以至于，母亲走到哪里，都有电话或人跟到哪里去预定虎头棉鞋。而母亲一针一线的虎头棉鞋，都是以最低价或亏本价出售，但母亲并不在乎钱多钱少。
　　 搬了新房，接母亲来住，母亲心惊胆战地踩在仿木地板砖上，夸张地说：“这不是说书人嘴里的皇宫吧！”逗得我和媳妇好多天说不出话来。母亲到底放心不下父亲，尽管接父亲好几趟，父亲总是推迟说：“住在乡下敞快！地里忙，以后再说吧。”我们知道见过世面的父亲不愿意给我们添麻烦，但每次父亲都再三叮嘱：“好好照顾你母亲，她可是受了一辈子的苦的人！”我们理解父亲的心思，出狱回家以来，父亲总是赎罪一般没黑夜没白天地透支着自己的身体，尽最大的努力来让我们享受他老人家的劳动。这个一辈子坚信共产主义的老党员，这个在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枪林弹雨中没有掉一滴泪水的老军人，却在喊冤十年后平反的时候，在恢复了党籍后流泪了，在母亲去世即将火化的头天晚上，独自一人，牵着母亲冰凉的手老泪纵横。情何以堪，在假寐中，我体会着父亲压抑几十年的悲怆与歉意。
　　 母亲临去世的那几年，老家里一年一个规矩。红腰带、大红盆、十五个鸡蛋、铁饭碗，母亲赶集一般，每次都给我置办好，让父亲骑自行车送到家中。那年正赶上县城计生抓的最严的时候，母亲听说铁饭碗可以免灾，所以，就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了两个铁饭碗，逼命一般让父亲骑自行车赶二十来里路从乡下送到县城。那个斑驳陆离掉了金黄色烤漆的铁皮碗就是母亲派父亲送来的保住我的铁饭碗，因为是烤了金黄色的漆，到了父亲的嘴里，竟然成了金饭碗。
　　 是啊，这个饭碗，比一般的饭碗要大，容量是白色烤漆饭碗的两倍多，也比白色烤漆的饭碗结实，尽管样子粗糙，但它却代表着母亲的心意。一是我的饭量大，又从小体质差，小时候没少挨饿，二是我是家中第一个吃上皇粮的人，三是我那时要了二女儿，违反了计生国策，而那一年，县里处理违反计生政策的人比较严厉，所以，细心的母亲生怕饿着我，又怕因违反计生政策而被开除公职下岗，所以，母亲给我们夫妻两人买了这两个铁饭碗——母亲愿景的保险。
　　 唉！往事如烟，物是人非。如今，母亲已在天堂七个春秋，而我也因工作到了市里，孩子们也都在异地大学里就读，唯有媳妇还守在县城，守着母亲赠送的铁饭碗生活着。
　　 “老公，犯什么傻发什么呆呢？快开饭啊！”媳妇的叫声打破了我的思绪。用衣袖拭了一把酸涩而甜蜜的泪，用勺子将母亲赠送的铁饭碗盛满粥，端起饭碗走向餐厅。
　　 “铁饭碗？又想母亲了吧！老公。”媳妇早已察觉了铁饭碗的存在，在母亲节即将来临的时候，睹物思人，媳妇轻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吃饭吧，明天母亲节回老家看看父母——到父母坟前念叨念叨。”
　　 “嗯！”端起铁饭碗，递来送去。无声无语中，我和媳妇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粥，品着浩荡无垠的母亲给以我们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