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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刺客(短篇小说)


作者:吴昕孺 举人,4598.9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671发表时间:2013-05-16 10:16:18

刚过完春节,我随大伯家的大表哥来到长沙城,在浏城桥附近一家印刷厂做捡字工。这一年我17岁,大表哥35岁。我暂时住在大表哥家屋顶的阁楼上。那条街道叫八角亭,离印刷厂不远,但拐的弯特别多,我走了一个星期才把那些弯完全记熟,现在已经过去三个月,那些弯在我眼里全都不存在了。表哥、表嫂把两个孩子放在乡下老家,他们在长沙的一所中学教书。表哥总是把那所学校的名字挂在嘴巴上,但我总是记不清。有一次,我毫不知羞地再次说错了那所学校的名字,表哥气愤地扇了我一耳光,从此我竟奇迹般地记住了。那所学校叫雅礼。真拗口。我承认,我不是读书的料。为此,表哥对我很不满意,他说我聪明却不会读书,很奇怪。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奇怪,不会读书就像有些人不会做饭、有些人不会砌屋一样,我总有我自己会做的。
   我没想到大表哥会把我带到城里来。平时我最怕他,但从内心并不疏远他,他是我最佩服的人,因为他在城里,而且教书。我没想到,他会把我带到城里来。我一直想来城里,乡下太空了,本来鸟雀成群还好,但被我一把弹弓三下五除二,没被消灭的也被赶跑了。我一天到晚擎着弹弓,找不到鸟,心里空荡荡的,没个着落。我爸见我像只没头苍蝇,要跟我找个媳妇,我不愿意,大表哥也不同意,他就把我带到城里来了。
   城里多好,房子挨着房子,没多少空地。虽然房子长得太像,不好找,但门上都标着街道和号码,也不容易找错。比如,大表哥家是八角亭64号,有人来找大表哥就不会走到65或者63去。不过,到了64号还不完全就到了大表哥家,因为64号是一个庭院,一楼有天井、厅堂和三间房,却分属两家,其中一家只有一个看不出年纪的老婆婆,另一家老少四口挤在一起。从厅堂右侧狭窄的楼梯上到二楼,便是大表哥和大表嫂住的地方,有一间卧房、一间小厨房和一个小客厅。小客厅左边,还有几级更窄的楼梯,我侧着身子就能爬上屋顶的阁楼。城里唯一不如乡下的地方是没有鸟,我悄悄带在身上的弹弓毫无用武之地,只好束之高阁。
   大表哥家的阁楼酷似一个鸽子笼,可能与其他鸽子笼不同的是,它只关着一只鸽子。但我一点也不反感这只仅可容身的笼子;相反,我在这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舒适与自由。因为,白天我虽然在一个更大的地方,却比这里迫促、拘谨得多。整个白天,我都被关在印刷厂二楼北边顶头那间昏黑的捡字房里。我从没见过那么黑的房子,黑得连电灯都亮不起来。电灯其实整天开着,在屋子中间握着拳头大小的、毛茸茸的、黄黄的光,只够照亮它自己。那只灯泡穿着蛛丝织的衣服,像一只浑身长满黑斑、快要腐烂的鸭梨。
   捡字房并不小,看上去是由两间房打通而成,里面摆满了一排又一排铅字字模。中国的字真多啊。我师傅说,还有些字这里面没有,得重新造。师傅姓柳,所有人都叫他柳师傅,当然我们一天也看不到几个人。他的一颗门牙没了,也不去补,就那样缺着,讲话的时候和风习习,吹出来的都是他刚吸的烟味。他天天穿着那件青布衣服,天天系着那条围裙,手上天天套着两只罩袖,但他一点也不显得脏,他的身上反而散发出一种厚重的、笨笨的而又异常耀眼的光亮,比那个吊着的灯泡还亮。我觉得,他不是靠头上的灯泡,而是靠他自己照亮自己。师傅除了教我捡字,从无多话,他看上去比大表哥还严肃,但我不像怕大表哥那样怕他,毕竟他有很大年纪了,而且又矮又瘦,他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但他是个十足的怪人,他仿佛一天到晚、一年四季都生活在这个捡字房里,每天我到捡字房的时候他必定在那里了,无论我多晚离开,他仍然在那里。有天傍晚,我忍不住说,师傅,你早点回家吧。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他不认识我似的。
   师傅捡字可真是一把好手。一篇千字文章,他拿在手里,斜着身子,眯起眼睛看一遍,然后往那张比他还显老的书桌上一扔,只见他嘴里念念有词,忽东忽西,上冲下跳,前后有据,左右逢源,敏如猿猴,轻若灵猫。有时速度极快,昏暗之中,仿佛屋子里各个角落的隐形人,在将一件衣服不停地抛来抛去。不要十分钟,那篇文章便躺在印板上,几无差错。我怯怯地对师傅说,我识字不多。师傅和风习习地答道,捡字房识字不像读书识字,不急于知音懂义,先记住字形即可。他告诉我,独体字在哪个区域,合体字在哪个区域,上下偏旁的在哪里,左右偏旁的在哪里,内外结构的在哪里……我问,这么多字,怎么知道那个字在那里呢?师傅说,任何字都有自己的结构,同一结构的字都在同一位置,大位置中再找小位置,比如“刺”字,它是合体字、左右结构、立刀偏旁,这一大块都是合体字,左右结构的在这边,立刀偏旁的有两架,“刺”字八划,应该在这个位置。这个字我捡过十万次以上,因此,随手能把它拈出来。师傅话没说完,“刺”字就躺在了他的手掌心。我再问,您嘴里念些什么。师傅说,那是喊字,招魂,把那个字喊出来。我吃惊,字能喊出来?师傅说,你跟它们熟了,它们有时躲到你找不到的地方,你一喊,它就会出来。越说越玄,我半信半疑,不过师傅这番话勾起了我对捡字的兴趣,这么多字,能信手拈来,你想想,那是什么功夫!我渐渐不那么抵触这间黑房子和这个糟老头,这里似乎产生了一种魔力,能把17岁的我,约束在浓烈如乌云滚滚的铅味、烟味、霉味与油墨气息里。
   然而,师傅对我的工作没有任何要求,只要我不出捡字房,我一天捡百十个字都可以,他也没当我在他身边,继续像件衣服被隐形人抛来抛去。我有时故意在他前面挡着,他看都不看,一晃就过去了,仿佛是从我身体里钻过去的。
   我越来越喜欢这项工作。我上学识字时全然不觉得字的可爱,到了捡字房里,我和字很快熟稔起来,有些字我甚至也能喊出来。我和它们成了朋友,也许是我在城里没有其他朋友的缘故吧。师傅不管我的时候,我就尽情地和字玩,把它们一个个请出来、喊出来,组成一个个段落、一篇篇文章。
   四月,安静的城市风声四起。街头巷尾,人们纷纷传说解放军已经将长沙围得水泄不通,陈明仁将军的部队在营盘街、兴汉门天天练兵。学生开始大规模游行,那个场面让我震惊。如果不是游行,我真不知道长沙城里还藏着这么多人。他们像泉水一样,从地底汩汩冒出来,形成一股股愤怒的洪流,冲击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几万人排着整齐的队伍,一齐挥拳头,一齐喊口号,一齐踏步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认真读着他们举起的每一条横幅:“停止征兵征粮!”“打倒假和平,争取真和平!”“严惩‘四一’惨案凶手!”……街坊说,南京那边杀了好多人,作孽!我的脑子里闪过横幅上每个字在捡字房的位置:“停”在2区7排4格左数38,“止”在1区1排3格左数25……忽然,扛着抢的警察一队队跑过来,围住学生,学生与警察扭打起来。我赶忙回到大表哥家。
   吃晚饭时,我问大表哥,“解放”是什么意思?大表哥目光柔和地看着我,笑着说,你不懂,好好做事。他从没如此亲切过。我想,解放一定是件大事,不然不会让大表哥这么高兴。于是,我再问,解放是不是就是不杀人?大表哥笑得更厉害了,然后有力地点点头。他笑起来很俊朗,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捡字,柳师傅捏住我的胳膊,他使了很大的劲,我好像被他制伏了一样。他捉着我的手,将手掌打开,放一个用一张纸折成的鸽子在里面。他说,你把这只纸鸽送到浏正街99号1楼107室,如果碰上有人问你,你就说“我找张姐”,不要说多话,快去快回。切记,除了张姐,纸鸽不要给任何人。张姐个头和你差不多,穿蓝色旗袍,波浪头发,你一看见就知道。
   师傅第一次和我说捡字之外的其他话,把我也弄得严肃紧张起来。我学大表哥,用力地点点头,拔腿就走。
   不到二十分钟就走到了浏正街,但走到99号又花了十多分钟,因为我走到96号时,前面的房子没有门牌了。一模一样的房子向前延伸,却看不见门牌,而且门大多关着,行人骤然减少,为数不多的几个,戴着礼帽或墨镜,行色匆匆,转眼就消失了。我有些害怕,慌忙回到96号之前,仿佛从地狱逃回了人间。我问坐在街边抽水烟袋的一个老人,99号怎么走?他闭上眼睛,朝里指指。我说,可是那些房子都没有门牌啊。这时,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年轻人,他拄着一根拐杖,健康有力的手猛地一扫,大声说,那边都是99号!我说,那97、98号到哪里去了呢?他生气地看着我,凶巴巴地反问,你到底是找97、98号,还是找99号?说着,他的拐杖在地上顿了两下,我担心他上来打我,赶紧告辞,继续向那些没有门牌的房子走去。走了约摸百多米,看见统统是两层的街道上,矗立着一栋庞大的四层楼房,楼房用高高的砖墙围着,墙上密密麻麻栽满了玻璃尖和铁丝网,像我们乡下田埂上栽种的花生黄豆。围墙东面、不靠大街的位置有一张虚掩的铁门,门边用黑色毛笔歪歪扭扭写着:长沙警备司令部宿舍。下面是一行小点的字:浏正街99号。跟我们小时候和伙伴闹翻了,在自家墙上写的“张国焘不得好死”,是同一种手笔。
   一个闷雷般的声音从天而降:“找谁?”我身子车了一圈,没看到问话的人,但门前只站着我一个人,我想肯定是问我的。“我找张姐。”我说。半天没有回应。“我找张姐。”我再说了一遍。“进去吧。”那个声音缓和下来。我麻着头皮进了铁门,低着头一个劲往里走。进了那栋楼,比我和师傅的捡字房亮堂多了,但不知怎地,总感到一股阴森肃杀之气,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你,让人心里发瘆。107室不难找,门上还倒贴着一个“福”字,右边被撕去了一角。我刚敲门,门就迫不及待地开了。
   开门的是张姐,果然我一看就知道,虽说我从没见过她。她个头和我差不多,穿着蓝色旗袍,头发烫得波翻浪涌。“你来了。”看上去她一直在等我似的。“我师傅叫我来,把这个给你。”我从袖筒里将那个纸鸽递给她,由于攥得太紧,它变了形,像一只受伤的鸽子。
   张姐指着一张木椅让我坐,问我喝水不。我说不用。她徐徐坐在我斜对面的沙发上。她的手指修长,一只鸽子从她优雅的指间飞走,只剩下那张打开的纸,她专注地看了起来。她转过身子去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拿笔,旗袍的下摆趁机滑下来,露出整个大腿的侧面。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张姐用笔在那张纸上写了一行字,再按原来的折痕把它重新变成一只纸鸽。“请交回给柳师傅。”我将它拢回袖筒里,正欲出门,她叫住我,递给我一个梨,笑着说:“你干得好。”我在路上吃了那个梨,回到捡字房,再把纸鸽交给师傅。师傅接过去,随意地捅到口袋里。我忍不住问,师傅你怎么认识张姐的?师傅张开没有门牙的嘴,说了一句什么,我压根儿没听清,又不好意思再问。
   师傅每隔三五天就让我去一趟张姐那,往返那只纸鸽。我像喜欢捡字一样,喜欢上了这个差事。浏正街那些没有门牌的房子再也吓不到我,相反,我每次到了那里就像见到老朋友,连那围墙上的玻璃尖和铁丝网都成了我熟悉而且能产生亲切的事物。张姐并不和我多说话,但她每次都会给我一个梨或一把枣,她的旗袍每次都会向我夸耀她整个大腿的侧面,她每次都会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
   当我送到第五次时,我的心态不觉起了变化。我开始躲到一个隐僻处,模仿张姐的样子,打开那只纸鸽。让我大失所望的是,那上面根本没有字,只有一两行鬼都看不懂的符号,张姐加在上面的也是那样的符号,有时配上一张小图,画得极为潦草。连续看了三次,都是这种玩意,真没劲,如果不是师傅和张姐叫我做这事,换了别人,哪怕是大表哥,我可能都会将这只纸鸽扔到护城河里去。但现在我没有那么傻,因为纸鸽是我去见张姐的通行证。每次偷看完,我还是学张姐的样,用自以为灵巧的手,按纸上的折痕将它还原成一只鸽子。
   当我第四次打开纸鸽之后,脸上顿时烧得通红,脔心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简直是无地自容啊。那是我从警备司令部宿舍1楼107室出来,我先将张姐递给我的梨吃完,将梨核扔到护城河里,我像往常那样,溜到河边一座假山后面,打开的纸鸽上赫然写着一行字:
   “此人可靠,但他打开看过。”
   第二天上午,师傅叫我继续送纸鸽。我不愿去。师傅张开没有门牙的嘴,憋着嗓门说,小子,你在做一件重大的事,张姐只信任你,快去快回。我又去了,当然没有再打开纸鸽。张姐那天给了我一个特大的梨。我没有吃,走出门,我就把上衣脱下来包着那个梨,直到下班后带回大表哥家的阁楼。
   我躺在几块楼板改造而成的小床上,抚摸着那个梨。它金黄的皮肤上点缀着繁星般的麻点,一股异样的馨香弥漫阁楼,饱满的果肉涵泳着充盈的水分,等待着我的享用。我不急,我用上衣盖着它,让它像穿上一件旗袍那样,在不同的姿势中暴露出不同的部分。我抚摸着那些暴露的部分,那一个个隐含着欲望的部位,慢慢改变了我的身体,唤醒了我身体中的力量与水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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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非常值得一读的小说。作者用第一人称的形式娓娓道来一段残酷而悲壮的故事。故事讲述了发生在长沙解放前夕地下党行刺刘志辉的事迹。作者被大表哥带到长沙当一名印刷工人。常被派往给电台负责人张姐送情报。由于被敌人发现张姐被抓,大表哥及柳师傅他们夜里开会商量要准备刺杀刘志辉,营救张姐。不料被夜间起夜的“我”无意中听到。第二日却听到袭击失败,刘师傅与大表哥已经被打死,另外的四个被抓。表嫂找到“我”,叫“我”赶紧回乡下老家,然后她就消失在人群中。任何人也没有料到,“我”用弹弓,那把来到城市里没有用过的弹弓,用一枚‘刺’字字模,爬到高大的樟树上,就像一只鸟隐没在枝叶间,对准正在“夜来香”里淫乐的刘志辉射了出去,刘志辉当场毙命。虽然现在“我”八十多岁了,但那一年——1949年的事,“我”就像印版一样,记得清清白白。小说厚重大气,读了让人震撼、感动!推荐阅读!【编辑:山地731828829】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171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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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3-05-16 10:18:17
  今天的政权都是用生命换来的,不能忘记那些牺牲的人。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5-17 07:32:45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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