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零七年，司令要来到这座城市。电话里对我说，不用为你担心，下班后再接你。我不放心，告诉你车站骗子较多，特别像你这样的农民，没文化，没形象，骗子的花样层出不穷，不知骗了多少人。所以，我很担心。
　　 你经历过战争，你告诉我，战争的天空到处都是模糊的弹影，不似你的眼神，那么清晰。我笑你，它们可没长眼睛，一不小心就没了你，没了我。还好，弹片只是在你身体里留下了印记。你说，你是我的司令，不要紧，更不怕，你可以寻个安全角落，在那里着等我下班。就像那年的战争，你是个炮兵，是个小角色，比不上那些冲锋陷阵的战友，但你手中的炮弹不知打死了多少敌人。所以，你不怕。
　　 想到你的眼神时，我也不担心了。有一次，你说，老兵的眼神是这样的，说完，你瞪了我一眼。那一刻，我读不懂一个老兵的威严，却被你大大的眼睛吓得蹬蹬地往后退。你大笑，豪迈而又激情，我读懂了一个父亲眼中的慈爱。
　　 2
　　 我出生，带着把。你哈哈大笑，对母亲说，你终于升职了。
　　 你成了我的司令，而我，注定是你手下的兵，代号小兔崽子。母亲嗤你，哪有这样称呼自个儿子的？你仍然乐着，不以为然。
　　 那时候我大约三岁，我家大院里，每天都会传来：立正、稍息、齐步走之类的军训训语。引来一堆人观看。
　　 我每天早晨的功课，就是跟在你身后，你走在前头，是大路，你喊：正步走；到了岔路口，你喊：向左（右）转；看到我累了，你喊：立正，稍息。你教育我：人生就像走正步，要形得正站得直，做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该转弯时就转弯，不要一味向前冲，苦了累了就休息一会。
　　 那时我还小，母亲心疼我，已经不想多说你几句，手中的扫帚向你飞舞过来，你镇定自若，对我大喊：敌袭，卧倒！我跟着你趴下。于是，扫帚从你头上飞过，你哈哈大笑，得意而又自豪，像是躲过了敌人的子弹。现在，没了战争，但你有了我，只能偶而带着我躲躲母亲手中的扫帚，母亲被你逗得掩嘴偷笑。我跟着你从地上爬起来，你一脸，我一脸的泥巴。你说，再用树叶扎个帽子戴上，就像个兵了。
　　 六岁时，你升我为排长。并且在院子里举办一场受勋仪式，你用送我的七彩笔，在你的，我的脸上涂满了绿的、红的、黄的、黑的颜色。并说，这是生命的符号。我说，脏兮兮的。你瞪了我一眼，问我，脏和生命你选择哪一个？那时，我还小，自然觉得生命重要。你笑了，继续在我脸上画。画完了你又说，要生命，就得先丑，子弹认不得丑，可认得人脸。我不明白，你把我拉进草丛，一动不动。母亲刚好拿着扫帚路过，你窝着嗓门喊，老太婆。母亲扭头，奇怪的看了又看，仍是没有发现草丛的你和我。你指着一脸疑惑离去的母亲问我，现在明白了吗？我看着你脸上的大花脸，觉得你像个花脸的大蝴蝶。我咯咯大笑，母亲回过头，发现两个可恶的大花脸，扫帚向你飞了过来。
　　 但我仍是没有明白，母亲那么爱我，怎会对我的生命构成威胁？
　　 3
　　 你是个老兵，亦是个农民。
　　 你在云南参的军，战友来自五湖四海遍布全国。你怀念战友的友情，想念云南的山路十八弯。但你说，那些时光只属于你和你的战友，只有经历过才能体会。你们相互为对方挡子弹，你们把背靠在一起，把彼此的生命交给对方，那是一种信任，是一种精神。我不懂，但我很喜欢听你唱歌，那首我听了无数遍的山路十八弯。
　　 训练我的同时，你还要养家糊口。
　　 每天早晨，我跟在你的后面，你挑着担，担子里放着你务农的工具，你说那是你的武器。经过一系列的正步直走转弯后，你把我带到了地里。你让我在阴凉地方呆着，把自己埋进了金黄的稻田里。你像个艺术家一样忙碌着，稻谷被你一摞一摞割下。你将它们摆正放齐，你手中忙碌的动作井然有序，像是已经锤炼了千万遍。你像个专注的指挥官一样，小心翼翼的指挥着它们的队形，简单而又有艺术，像你床榻上的被褥，四方而又整齐。
　　 我无所事事，跟在你的身后。你割过的稻谷，跳出一只只田蛙。我追逐着田蛙，一跳，两跳，又跳进了稻谷里。你对我哈哈大笑，说我是个失败的士兵。我不服气，仍然找着田蛙，你又忙碌着。七分地的谷穗，慢慢在你的指挥下排成一列又一列的队伍。
　　 我也终于逮到一只田蛙，向你得意的炫耀。你笑笑，说我是个成功的士兵。
　　 下午还要来打谷，我收获了一只田蛙，而你，两手空空。
　　 你把我放在你的肩膀上，哼着我喜欢的歌声，我在你肩膀上飞舞着，扑腾着，那么的开心，那么的得意。
　　 饷午的日照，传来了你高昂的歌声：
　　 哟……大山的子孙，哟
　　 爱太阳喽
　　 太阳那个爱着哟
　　 山里的人哟
　　 这里的山路十八弯
　　 这里的水路九连环
　　 ……
　　 4
　　 你也是个老师，但并不是个好老师，因为你从来不让我一颗棋子。
　　 闲暇时，你教我下象棋。你说，象棋的棋盘亦是战场，每一颗棋子都有它的使命和价值，一兵一卒都有存在的理由。我问你，为什么车炮可以大步平川，而相却只能守在老家。你大笑，告诉我，在战场上，将是精神领袖，是每一颗棋子的精神支柱；相占据了有利地形，把守门关，为将出谋划策。说完，你拿出一颗卒，目光深邃，对我说，这颗代表你。又找来炮，庄严而又神圣，这便代表你。我又问，那母亲代表是哪颗？你找了找，不断挠头，我把一颗将丢给你，你哈哈大笑，露出一脸窘迫，下棋下棋。
　　 你的棋风沉稳而大气，带有老兵的睿智，像你唱的十八弯，步步都有韵律。并不像我，一开始就被你杀得片甲不留。你最喜欢的招数是双炮重将，你本是个炮兵，双炮仿佛注入了你的灵魂，我被你轰的体无完肤，防守再防守，败了又败，只好找来母亲，嚷嚷着给我报仇。你不是个好老师，却是个好丈夫，每次都让掉母亲三颗棋，车马炮。又让她悔棋，再悔棋；拱卒，再拱卒；将军，再将军。你的王国被几颗卒拱得乱七八糟。我很惊奇，觉得一颗小卒也是那么的伟大。
　　 其实，你是个老顽童。
　　 年底，我们上街置年货。路过玩具枪的摊位，你拉着我的衣角，你的眼睛像是看到了金子，炯炯有神，舍不得离去。我顺过你的眼神，看到摊位摆着一堆玩具枪。我明白，你从它们身上看到了过去，我好像读懂了你的心。
　　 我对母亲撒娇，你向来是排斥的。你说，一个男子汉就得刚正不阿，不做，不娇。但是这次，你并没有阻止我。母亲撇了你一眼，你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把头低下。但还是买了两把，大的给你，小的给我。
　　 你高兴的手舞足蹈，那一刻，你不是个老兵，倒像个孩子。
　　 你教我握枪，我拿着枪举着。你左看右看，这里不对那里不对，没有气势没有声势。你又庄严又严肃地握紧我的手，那一刻，你像个教官，不再是个顽童。对了，对了，你说，就是这样。我看着你的眼神，专注而严肃，露出一股气势磅礴的威严。母亲又嗤你，大冬天的折腾个啥。
　　 5
　　 那年，春风送来了一个让你手舞足蹈的好消息，你的一个云南老战友要来探望你。
　　 你哈哈大笑，在电话里告诉他，你升了职，当了官，还是一个司令。不信？不信？不信你来瞧瞧。
　　 你翻箱倒柜，像是一个寻宝的老头。最终翻出了一件灰白发绿的军装，你已经很久没有穿它了。你曾经把它叠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舍不得穿，更舍不得看。你说，你一看到它就好像看到了战友，只有把它藏好，放好，放在心里的位置，才觉得拥有。你又从柜子里拿出当年在部队获得的奖章，比我在学校领到的奖状还要小，但它透着光，透着一个老兵的情怀。
　　 我的军装你早已买给我，新的，绿的，干干净净。不似你的那样，又老又旧。
　　 你在院子指挥我整理着装，勒紧腰带，昂首挺胸，做部队的欢迎仪式，等待他的到来。
　　 他来了，像你一样，穿着军装，颜色一样的灰白发绿，我就好像看见了另一个你。他的步履沉稳，表情专注，你们四目相望。老远你就看见他了，我本以为你会欢呼雀跃，而你没有，你们都静的像一面镜子，来回反射，像似在传递着什么。
　　 “敬礼！”你打破了沉寂，扬起手，标准而又大气的军礼。
　　 你又把我拉过来，大笑着，大喊着：
　　 “瞧，瞧，这——就是我的兵。”
　　 “信了吧？信了吧？哈哈。”
　　 “小兔崽子，来，走一个！”
　　 你的表情像是打了一场胜仗。
　　 他点了点头，看你又看我，笑你原来是个光杆司令。
　　 你们不似电视里上演的那样，一见面就诉说着感动，诉说着思念。你们的两只大手，紧紧相握，握了很久很久，没有一句话，一个字。
　　 你们曾经共同训练，吃苦，流汗，携手保卫家园。现在，你们老了，都退了伍成了老兵，但你们骨子里仍然是个兵，是一辈子的兵。那几天里，你们一起喝酒，下棋，他的棋风像你一样，沉稳而大气，你们杀的不分你我，又蹬鼻子又上眼。不像我，一开始就败下阵来，也不像母亲，耍赖又耍赖。不服？不服？一局完了又开一局。你嘲笑他没有你结实，他嘲笑你老的掉牙。笑完了你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说不出的豪迈和激情，你们像是回到了从前。在我们眼里你们不像战友，更像两个老顽童。你曾经说过，战友的情怀，只有战友懂。母亲不懂，我更不懂，也许，这阵春风，它懂吧。
　　 6
　　 我长大了，长高了，更结实了，我挺直腰板，更像个兵了。而你，矮了，瘦了，身材佝偻了，皱纹更深了，挺不直腰了，越来越像个老人了。做一辈子的兵，本是你的梦想。可是，可是在那场战争中，你中了弹，从你身体里取出的弹片剥夺了你继续当兵的权利。你带着眷念，带着不舍，只带着一张残疾证明退了伍，回到了老家，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
　　 小时，你在地里干活，我在旁边玩泥巴。我把一团泥巴揉成团，再在中间挖个洞，像个碗的形状，然后在地上一拍，‘砰’，它响了，响的很大声，这是你教我的玩乐。你从一堆稻穗里仰起头，脸上手上到处是泥巴和汗水。你对我举起大拇指，夸奖我这发炮弹打的真响。你有一身绝活，偶然才会露出几手，我便认为部队是个神奇的地方。你说，你说的时候无比专注，像是为我敞开一道金库大门。看到我认真期待的眼神，于是你说，部队里，只有泥泞和汗水，坚强和牺牲。
　　 其实，你现在仍然是个兵。
　　 春天，你牵着牛儿把田耕平，把稻种播下。你每天都会去探望它们，细心呵护，有草除草，有虫除虫；又浇水又施肥。从那一刻起你就是一个守卫边疆的战士，严谨又专注，稻田便是你守候的土地。夏天，稻谷成熟。你又开始忙碌着，收割，打谷，把它们装成一袋又一袋扛回家，又晒谷，碾米，这便是你的收获。秋天，叶子还没落，你已经合计着来年的打算。你把稻穗的根茎铺满稻田里，这便是它们来年的肥料，这更是你的希望。冬天，你依然不放松，每天都要到处走走看看，你把稻田当做你的兵一样，锻炼，呵护。这些，都是你心中的战场。
　　 我去了远方求学，你真正成了一个光杆司令。家里只有你和母亲，你时常打电话给我，让我好好学习，我便听到母亲在那边责骂你。我以为你们在吵嘴，你诺诺的说出不话。母亲抢过电话告诉我，你们在下象棋，你已经不是母亲的对手，开始学会悔棋藏棋了。
　　 我想笑又想哭，对你很失望。曾经你站在我面前，是一座高耸的山，是那么的伟岸；曾经你带着我在院子里迈正步，步伐是那么的敏捷矫健；曾经你可以很轻松的躲过母亲手中的扫帚，现在，你连母亲都不如了，你，你太让我失望了。
　　 呵呵，我的父亲，我的司令。你又是个骗子，那块弹片取出后，医生嘱咐你不能挑担，不能干重活。上了大学我才偶然知晓这件事。可是，可是这些年里，你依然挑着重担；双抢时，你肩膀扛着一袋又一袋的稻谷；我年幼时，骑在你肩膀扑腾，你不觉得疼吗？
　　 7
　　 零七年，我在这座城市工作。
　　 你来看我，嘱咐我下班后再去接你，我深知拗不过你，只好等到下班后，才急匆匆的打车到了车站。我一眼便在人群之中认出了你，你站在那里，与人群格格不入，像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他们是围绕在你身边的云彩。
　　 我知道，你心中仍然流淌着老兵的沸血，热血承载了你一生的梦想，虽然你做不了一辈子的兵，也不能把身躯献给祖国，但你仍然是我心中永远不老的兵。这么多年过去，岁月把你磨成了个老头子，你只能借助电视上演的军旅片来回忆你的军旅生涯，怀念你的战友。你每次都看的热泪纵流，被我和母亲笑你的泪点低。那是我们不懂你。你格外认真的表情，仿佛把自己融入了电视里，那里面有山，有水，有祖国的一草一地，有一群与你一样的兵，他们洒热血，抛头颅，用自己的身躯保卫祖国的一花一木。
　　 其实，你已经做到了。我从娘胎出来，你养育我，教我做人的道理。你让我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把光鲜美丽留给我，自己却留着泥泞和汗水。我在你的百般呵护下长大成人，这么高，这么壮。你肩上又有伤，而你从来不道一声疼，这便是你的坚强。你把一切都给我了，把青春奉献给了这个家，这便是你的牺牲。
　　 其实，我的老父亲，我的老司令。今天我要告诉你，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以及将来，你一直是个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