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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偷窥者(散文)


作者:指尖 举人,4114.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84发表时间:2013-05-16 14:56:04

那时节我的眼睛还没坏掉。透过三楼模糊的玻璃窗,便看到楼体之间的那两个人。北方冬天的风,颇有强盗挥刀杀戮的气势,凶狠,干脆,无情,这刀子在城市中间穿过,可想而知眼前是如何碎纷纷的模样。好在物种们还是结实有耐力的,所以刀子即便锐利凶狠,都无法在最短的时间之内伤及无辜。倒是一些融雪天,软绵绵的冷阳,更可能使一个人一株树一只鸟受伤。越是强劲张扬的伤害,威力越是微乎其微。那两人借楼体与楼体之间的缝隙,缩在一面砖墙上,像吸附很久的泥沙,或者另一幢建筑。
   窗玻璃的隔音效果颇佳,如果不是女子的头发乱舞,我也听不出风声肆虐。她不停地将乱舞的长发掖到耳后。每次她的手从男子的手中抽出来的时候,男子的手便停在半空中,不知道该如何摆放,没戴手套的手,苍白地支棱着,好象溺水之人,凭空想抓着一根稻草般。她的手很快会被他的握住,两双手握在一处,便成了胸前护卫的一个赤色球。温暖可能来自他们自身吧,他们嘴里呼出的白色气体,很快被风吹开淡去。看着更冷了。
   我是个怕冷的人。整日靠着暖气片,看书,或者无聊地观望。也写信,或者帮忙接个电话。他们都是忙碌的,出来进去,有时也瞥我一眼,冷漠而厌恶的神情。我存在得有些尴尬,但又没地方可去,便厚脸皮每日来上班,没有人说一句关切,也没有人明显唾弃,他们不好意思赶我走,我便这样以一缕气体的形状幸存下来。好象突然被推到了世界尽头,葆有一种与人无干般远望的姿态。常感迷茫,前途后路都无法清晰,当下的自尊心却难舍弃虚名。我只能如此将自己推得远远的,似高傲实则卑下地生存在冬天的城市里。事实或若并非如此,我常在他们的眼神中读出疑惑和探查,那种眼神因有一种理直气壮的深入,而将我好不容易维持完好的自尊敲击粉碎。他们不需要用窥探的方法来解读一个小女孩的秘密,他们也知道,秘密于我来说,是多奢侈的东西啊。我在这样稍丛即逝,却漫涣植入身体的目光中,渐渐地垮掉。幻想中冬天的雪,落了满台阶,而他们的眼神,便是那光线,炙热,毫无怜惜,入骨疼痛。
   这是下午,整座城市都是灰色的,没有一场雪。城市变成一个狭窄的处所,阴暗,隐蔽,人群消失,声音消失,呼吸消失,只有空间存在,气候存在,还有风。天早早暗下,楼角里的风大施淫威。黑暗滋生丑陋。灰尘扬起半边天,鸟雀全无,树枝折断。楼体间的风把女子的发,连同她的衣襟都向上翻卷着,一些垃圾夹杂着灰尘也积极地向上,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他们显然处于一种被动的局面,男子曲着腿用手按女子的衣襟,另一只手依旧握着她的手,因为他低下来,他们的头凑在一处。两缕白色的呵气交融成一缕,那女子便笑了,笑得身体都抖起来,男子却拥住了那笑声,女子的身体不动了。
   这样的结果在我有种盼望,有种兴奋,又有种羞涩。这些大玻璃后面,怕不止我在偷窥他们,还有更多双眼睛在偷窥着他们,两个楼层里的人们,每间屋子都有双眼睛,奚落的、鄙视的、羡慕的……那么多偷窥他们竟然无知无觉,抑或他们以为角落是安全的。但他们忽略了玻璃,城市中最隐晦的眼睛,冷漠而多嘴的人影,这些外在的因素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拥吻,深长的,热烈的,甚而忘我的。
   我的脸渐渐地热起来,眼前的他们都于玻璃一道模糊,只有风吹着无数灰尘和垃圾在他们头顶上的画面,而画面下,是臃肿的抱拥。这是一种温暖吧。不知道是愧疚自己的偷窥,还是艳羡他们的勇气,交织在一处的难以言明的感觉突然充满我。
   我本是坦荡无求的人,突然在一个下午,成了心怀企图的偷窥者,这样的身份,却使我灰心晃荡的生活生出几分趣味。以后的几个下午,我都能看到他们,在楼体之间,在风之中,在冬天寒冷的包裹里,这场爱,是如此鲜活而唯一。她将手放到他的手中间,我便渴望我放在暖气片的手能有这样一次相握,不求长久,只要一瞬。
   假设偷窥可使人温暖。可是,这又是多么可耻的一个行径呢。如果他们不暴露在我的眼界中,我不也依旧循着往日的踪迹,无聊地捱过一个又一个下午?他们的惊喜和勇敢,原本该上演在另外的场合,电影院?舞厅?公园?或者谁谁的家里?但他们没有选择庸常思维中任何一种场合中,他们选择了楼体之间的角落,一个以为隐蔽却是如此开放的角落,他们肆意地享受着爱情中的冲动,像开在严寒里的一朵花,张扬而热闹,却使我和更多的人成为被动的偷窥者。
   我的同事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身体消瘦。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坐在冬天短暂的阳光里,坐得久了,便成为亲近的人。年轻是最好的时光,它本能地维护着心灵的纯粹和干净,无抵触,使人更容易靠近,信任。于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朋友的温暖,在陌生的城市,另一个人,施舍予我的温暖,一种不求回报,不记得失的温暖。只是,越是到下班时间,她的神情就越是凄然黯淡,欲言又止,却又强言笑颜。我猜测她遇见了什么样的烦恼,我能做的,只有倾听,但她又不全数尽述,总是枝节,零散。
   某天晚上,她邀我去她家。
   越往南城走,路灯越暗,到最后,路灯成为遥远的星星,她也不说话,却老是朝身后张望。城市突然静谧下来,汽车不见,人群不见,连那些夜间出没的动物都不见,只有我们搅动自行车脚踏的声音。空气中,倐忽有了种紧张和惊竦的味道,气候又寒冷迫人,牙齿中发出的声音便颤抖起来。她说,你回头看看,是不是有人跟着我们?我不敢回头,一回头,万一摔倒怎么办呢?便安慰她说,没有,我们骑快点。她未提及身后之前,只觉路途黑暗漫长,遥不可及,可是她突然把自己推到一个被偷窥的位置上,我也自然而然靠了过去,一时间,身后都是眼睛,那么黏稠的目光粘到我们的背上,含有贪婪和凶残,狰狞和讥笑,甩也甩不开,你快他快,你慢他慢,你焦躁,他便暗笑。原来偷窥者都该是如此嘴脸的,阴险,狡诈,心怀叵测,图谋不轨。好长的路啊,我从没走过如此漫长的夜路,陌生,无尽头,又无退路,绝望,害怕,所有的结果都在脑海里演绎罢,方看到她家的楼房。路灯下,她脸色苍白,寒风一路,她大汗淋漓。
   直到确定身后无人跟踪,她才舒了口气。她说,每天下班回家,她都感觉是在穿越地域。才知道,她所有的恐惧不安,皆来自这样一段黑暗的、心怀顾虑的路途。黑夜就是一个偷窥者,它窥得见人心的薄弱,便用强大的黑暗来压抑和折磨被窥者,让她害怕,褪却人的尊严。后来一段时间,我便跟她一道穿越南城的地域之路,两个人,唱歌或者大声说话,声音试图撕破黑夜,刺穿无形无影的、黑色的、偷窥者的眼神。
   她依旧忧郁,比我更胜。晚上跳舞,被踩得无法走路,音乐掩盖了所有的疼痛,她的鞋已被踩坏了却在大笑,那样的笑啊,许多年后我依然记得清晰,是一种心怀忧郁满腔愤怒的笑,除了我,没人懂得她的笑,也没人觉察出青春时期的绝望是如何教人欲哭无泪。
   她的爱情,是另一场无疾而终的过场。不是她不想要,是她要不了,要不起。我在她的爱情外面,依旧是个偷窥者的角色。这使我颇尴尬,但却不得不维持着这样一个角色。她从不述说自己的感情生活,我只在她偶尔的言谈和梦中,窥见她的苦难。我像气体一般,她有时也把我当气体,被远隔在外面,远隔在很远的地方,用没有坏掉的眼睛,窥视别人包裹严藏的秘密。这种窥视,因为无法倾诉分散,又成为新秘密。她有时又觉我包藏了自己,不是真诚相对,很不情愿的样子。我无法说出秘密,就无法与她分享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回到自己的屋子,把窗帘拉上,坐在台灯下,开始写字。这才是一种无法窥见的真实现状,冬天给了我最直接的僵冷,我竟然可微笑着应对和附和。我在写给父母的信中,以一种幸福温暖的叙述,将自己的生活推到一种无可比拟的高度,我是快乐的,被人接受和承认了的,如鱼得水。可是在另一种私人记述里,我却写下彷徨失望,绝望,如履薄冰。我怀念以前的生活,单纯的,心无旁鹫的集体生活,甚至怀念曾经厌烦的居住地,怀念那些毫无共同话题的纯朴的人们。这些私人记述,成为暗无天日的记述,不会有人知道在那段时间,我曾经如何厌恶和绝望过,我把自己包藏在坚韧的外表下,努力地维持着冬天最后的日子。
   这个冬天,维持我生命暖气的,其实也是一场爱情,但这是永远无法兑现的爱情,一些笑容和泪水,乞求和怜悯,热爱和崇拜,无休止地重复在纸张中央。我总在告诫自己,心是最易感的器官,有一日,他会感觉到另一颗心的跃动,那时,他会来,给我想要的。我的无聊不过是等待的姿势,连她,我都没有告诉过,我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其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常去朋友的亲戚家去看望,这需要我花费好几天的饭钱,但我坚持去,不止去聆听久违了的乡音。我从未告诉过他们去的真正目的(如果他们知道了我的目的,不知道又会作何想思想),有时我会住一个晚上,跟朋友的大姨住在一个床上,她讲许多小时的事情,我在她的讲述中觉出一种安全的味道,她也抽烟,这样,我就感觉时光回溯,面前的人变成了祖母,冬天变得可亲可爱。更多时候我会一个人站在厨房里,打开窗户,看到对面楼里那间亮着灯的屋子,那屋子是遮了窗户的,有时,也不遮,不遮的时候我会很兴奋,因为我会看见他出出进进,看书,写字,抽烟喝水,扭头说话。
   我只能以偷窥者的身份去探望我爱着的人。
   或若我爱得不是他的人,而是在那样的状况下,需要一种寄托来维持生命的正常运行。当然,我从不这样想,我甚至庆幸自己有可爱的人,即便他这一生,都将被隐瞒,或者,永不知情。我坦然地做着偷窥他的人,安静地注视着他的安静,而不使他生出不安和负担。
   世界一直多变,日日滋生偷窥者和被偷窥者,施害者和受害者,在这样的过程中,许多人沦落成命运的囚徒,也有人逃脱了魔爪,囚徒自是被惩罚,而逃脱的人,终将幸福。一直无法摆脱偷窥者的角色,我若戴着面具,前前后后掀掀翻翻地活着,轻易地获得一些被别人包裹起来的秘密,感受着不同以往的他人的痛和苦,背负着一些恶名和抱怨;同时又担着纯良温柔的名义,貌若安心地度日。
   时光就像一面镜子,不待你仔细观望便看到了许多年后的春天。春天是踏青的日子,选了最近的山。丛林茂密,枝条交错,眼界中的天,被遮蔽肢解成千奇百怪的图案,脚下便幽暗曲折。山中的感觉总是相似的,清爽到冷寂,远离,空旷。
   它一直在树枝间迂回,想象中它的姿势也是局促的,在树枝之间翱翔的可能微乎其微,它的飞翔,更似一种穿越,一种逃离或者脱险。从山口处,我的耳朵里便是它不连贯的,断续的喊声,恰一句惊讶,也似一句感叹。倘若它的飞翔是一种体味,那我的聆听会是一种怎样的慨叹呢。可惜我无从以肉眼到达它的栖息地,便也无从断定它的具象位置。突然有挫败的感觉,这不同于任何一种失败,一种努力之后的无果,或者一种追寻之后的茫然,而是明明可肯定的局面,硬要用疑惑的心态来否定自己。没有一种否定来得如此绝决,如此迅疾,又如此无奈,一瞬间,这种挫败让我灰心和孱弱。我竟然不及这种叫做山鸡的动物。它来自树尖的晃动,或者更高远的天上,而我能做的,只是以无法到达的目光去猜度它。它在我的头顶,掠过,停歇,在任何可能窥视到我的角度,冷漠地体察我的从容或狼狈,美好或丑陋。
   我突然赤身裸体般窘迫。
   一只山鸡的提醒,在瞬间打碎我精心维持了许多年的面具,我看到两个,三个,许多个完全不同的我,她们同时成为被时间、空气和其他生物偷窥的人,这感觉,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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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字以一种沉重的笔调,探及这世界,日日滋生偷窥者和被偷窥者,施害者和受害者。总以为有世外桃源,其实正在他人的偷窥中。正如选择了楼体之间的角落谈情说爱的那对男女,以为那儿多隐秘,却是如此开放的角落,他们肆意地享受着爱情中的冲动,却一览无余。文中用第一人称的形式,剖析了“我”的思想。我总是在无意之中成为以偷窥者的身份去探及周围的人,反之亦然。那对恋人并不在乎这些,所以他们的拥吻,深长的,热烈的,甚而忘我的。意味深长的文字,个中滋味,读者自去品味。荐阅!【编辑:山地731828829】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520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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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3-05-16 14:57:51
  谢谢作者赐稿流年!遥握作者!祝写作开心!
2 楼        文友:梦魇        2013-05-16 19:33:17
  这是一篇让人很压抑的文,读完之后,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背井离乡青涩未退的小女孩在陌生世界中的困苦抑郁。
  
   这份抑郁用冬天做掩饰,用偷窥来弥盖,用文字做外衣,用寂寞来遮挡。
  
   我们的一生,都有这么一段灰色的时光,它藏于刚刚毕业和熟知社会的那段时光之中,它远离亲情的庇护,没有爱情的供养,友情也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它宛如一条毒蛇,会缠着你喘不过气,在夜深的时候思及过往,然后泪如雨下。
  
   看完这篇文之后,心里由衷的希望这真的只是一片散文而已,否则我也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偷窥者。
  
   问好指尖,问安。
  
   梦魇拜读。
3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3-05-20 09:41:05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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