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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父亲的钱夹子掉了(短篇小说)


作者:吴昕孺 举人,4598.9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67发表时间:2013-05-16 16:48:35

父亲丢掉钱夹子的那天下午,天气很诡异。刚吃过午饭,那天中午母亲做的辣椒酸菜特别咸,我扔下饭碗筷子就要喝水,偏偏妹妹也要喝,我们一直共着一个搪瓷缸。
   那个搪瓷缸是舅舅去修湘黔铁路带回来的唯一纪念品,上面有个火车头,在两根铁轨上呜呜地开着,头顶上冒的烟像一串挂在屋檐的干辣椒。舅舅从工地上回来,把这只搪瓷缸送给我们。他没有明确说送给我们中的哪一个,最先接过搪瓷缸的是他的姐姐、我们的母亲。但母亲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件纪念品的珍贵价值,她一边和舅舅说话,一边随手将它放在饭桌上。
   我早就盯着那只搪瓷缸了,它比剥了皮的冬瓜还白。我还看中了搪瓷缸上那个火车头。我从没见过火车,没想到火车头有点类似于水牛,比水牛还少两只角;但它吐得出像干辣椒一样的烟,水牛吐不出。所以,我猜,如果火车头和水牛打架,可能打个平手。如果遇上宋三毛家里那头经常发疯的水牛,那火车头就不是对手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那只上面有个火车头的搪瓷缸。但紧随母亲之后,第二个拿到这只搪瓷缸的却不是我,而是公认为家里最笨的妹妹。妹妹一顿饭要吃上半天,常挨母亲的打。可这回,当我还在比较火车头与水牛的优劣时,她的手猛然从母亲背后伸出来,逮起那只搪瓷缸,兴奋地绕着舅舅和母亲转圈,嘴里模仿火车发出呜呜的声音。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急于去抢妹妹手上的东西。相反,我面露微笑,以欣赏的眼光,看妹妹转圈,仿佛那是一个真的火车头。
   我莫明其妙地想着另一个问题,我们从没见过火车,也很少听说过,怎么知道火车的叫声一定是“呜呜”,而不是像水牛那样“嗷嗷”,不是像汽车那样“嘀嘀”,或者像父亲的自行车那样“哐哐”呢?
   于是,我深感羞愧,为刚才自己想到的火车叫声竟然与妹妹模仿的相同。我毅然决定改变火车的叫声。我把妹妹叫住,对他说,火车不是你那样叫的?妹妹停下来,拿着搪瓷缸的手收回到胸前,警惕地望着我。
   “不是我这样叫的,那是哪样叫的?”她问。
   不由分说,在她犹疑的一瞬间,我从她胸前抢过缸子。她没反应过来,两只手仍然在胸前做着拿了一只缸子的样子。我看了好笑,但忍住没笑,因为我怕妹妹哭,她一哭就会坏我大事。
   我连忙把她招到一边,诲人不倦地说,火车的叫声像父亲的自行车,应该是“哐哐”叫的。妹妹问,你没见过火车,怎么知道?我恶声恶调地回道,你更没见过火车呢,你连火车的影子都没见过,连火车的屁都没闻过,你怎么知道是“呜呜”叫?
   我沉不住气了,对妹妹吼着,我说是哐哐叫就是哐哐叫,由不得你!妹妹既不来哐哐叫,也不来呜呜叫,她用自己独特的尖利哭叫覆盖、勾消了所有声音。母亲听不见舅舅说什么,转过身来呵斥,哭你咯死!妹妹指着我奋力告状,他抢我的缸子!他抢我的缸子!
   这个时候,我总有些心虚,又不甘示弱。我向母亲解释,顺便抵赖:“根本没抢,我在告诉她火车是怎么叫的?”
   这句话逗乐了母亲。她说:“火车怎么叫,你们哪里晓得,这个得问舅舅。舅舅刚从铁路上回来,他见过的火车比你们见过的汽车还多。”她露出尘烟之下难得好看的笑,好像舅舅知道火车的叫声是她的骄傲。
   舅舅索性把椅子转个身,对着我们,先问妹妹:“你说说看,火车是怎么叫的?”
   妹妹嘟起嘴,不做声,一点也不自信的样子。我乐呵呵地等待舅舅叫我回答。谁知舅舅在继续开导妹妹:“其实,刚才我听到你学火车的叫声,很像呢。”我听了心里一跌,一颗石头掉下来砸在自己脚上,痛得钻心。我把一只脚的脚趾竖起来,原地绕匝,像打地洞的小老鼠。妹妹则抬起头来,愤怒控诉:“他讲不像!还抢我的缸子!”
   哪里抢了?分明是我先拿的!这句撒赖的话还没出口,舅舅就开始问我了:“那你说说看,火车是怎么叫的?”
   这下轮到我不做声了。舅舅又问一遍,妹妹大声代我回答:“他说,火车是‘哐啊哐’那样叫的。”说完,还要指我一下。我狠狠毒了她一眼,她才颇不情愿地把手收回去。
   舅舅的总结让我大为意外:“你们两个说的都没错,火车既是呜呜叫,也是哐哐叫的。火车启动的时候,发出呜呜的叫声,意思是,大家注意,我要出发了,可别挡着我的路。火车在行进过程中,发出哐啊哐的叫声,那是它们走路的声音。”
   我问:“那么说来,呜呜的叫声是从火车嘴里发出来的,而哐啊哐的叫声是它们的脚步声吗?”
   舅舅竖起大拇指:“真聪明,以后你可以去当铁路工程师。火车没有脚,它是靠车轮转动的。”
   这下我高兴死了,也不管“铁路工程师”是个啥玩意,举着缸子“哐啊哐”地跑起来。我像个火车头,后面只有妹妹一节车厢,她发出的可不是“哐啊哐”这么优美动听的声音,而是嚎叫。
   母亲命令火车停下来。她铁面无私地说:“刚才你们学火车的叫声都对了,这个搪瓷缸也归你们两个共用,不准霸占。谁要是霸占,就剥夺他的使用权。”在母亲奇怪的政策下,我和妹妹就共着一个搪瓷缸喝水了。
   有趣的是,自从有了这个搪瓷缸之后,我和妹妹都不记得以前是拿什么东西喝水的了,仿佛我们一生下来就是用这个搪瓷缸喝水。
   那天中午,我和妹妹同时争着要喝水。妹妹抓住搪瓷缸的手把,我抓住了搪瓷缸的沿口。不要以为我动作比妹妹慢,没有及时抓住手把,而是我根本没抓过手把喝水,我认为那是典型的小孩子的动作,生怕缸子会掉下来似的。我学父亲,从手把的另一个方向,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缸沿,好像不把缸子当回事,仰头将水倒进口中。问题是,我也没比妹妹快,我们几乎同时抓住搪瓷缸的手把和沿口,同时用力将搪瓷缸往自己嘴边上凑。
   搪瓷缸被僵持在半空,像飘得极慢的一朵白云。我感觉到缸子里的水在不停地涌荡,仿佛下面有炉很旺的火在将它煮沸。我捏着缸沿的大拇指和食指越来越烫,我想松开,却做不到。妹妹似乎同样如此,她的脸急剧变形、变色,先是像一块慢慢烧红的正方形烙铁,突然好像谁把烙铁浸到水里,密密的头发成了烙铁冒出的一束浓浓的青烟。我只看到她的头发,看不到她的脸了。
   接下来,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搪瓷缸里的水像一条龙冲出来,它的头触到了我的鼻尖,尾巴扫着了妹妹的头发,从窗子里一闪而过,不见了踪影。我们还没回过神来,外面天已黑得像砣铁,沉沉地压在山顶、树梢和屋脊上。这时,妹妹恢复了她的五官。我估计,外面那砣铁就是飞出去的龙从她脸上带走的。一带出去就变大了,变成天空那么大,正好搭在山顶、树梢和屋脊上,没砸着我们的头。
   父亲和母亲竞相夺门而出,仿佛刚有一个强盗从我家里逃走了。我和妹妹跟着跑出去。的确有东西被抢了,不是我家的,是天上的太阳,刚才它还照得亮晃晃的,一晃再一晃,就没了。我估计,抢走太阳的还是那条龙,它怕我们去追,便可恶地丢下了这砣黑铁。
   要下暴雨了。父亲故作淡定地说。
   没刮风,没打雷,没闪电,白日如夜,不是好兆头。母亲忧心忡忡。
   我和妹妹站在阶基上,望着天。
   没有天了,只有无数的乌鸦在飞,它们组成了临时的天空。妹妹鼓起了掌。这个喜欢乌鸦的蠢孩子。父亲回头看她一眼,但没有不悦,他眼睛里似乎装着别的东西,他刚才回头是想把那些东西倒掉,正好倒在妹妹鼓掌的地方。妹妹吓得躲到我身后。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我和妹妹是一对小冤家,一天到晚吵个不停;只要父亲回到家里,我就成了她的保护伞,虽然我根本保护不了她。
   好在半个小时后,乌鸦一只都不见了,天重新亮起来。那条龙丢下的黑铁渐渐被阳光融化成水,流进村口的河里。
   没戏可看,我们回到屋内。父亲眼神空洞,竟成了对子眼。母亲低下头,露出一副失落的神情。妹妹还在一惊一乍之中,扯着我衣服的后摆,像一只小小的缩头乌龟。我呢,在想那些乌鸦究竟飞到哪里去了,满天的乌鸦啊,难道还有另一块天可以装下它们吗?又在想,阳光是如何把那砣黑铁那么快融化成水的,它怎么没想人都融化成水呢?世界太神奇了。这是我最后得出的结论,但我没对任何人说,我怕他们不懂。
   再过了约摸十分钟,父亲突然对母亲说,钱夹子找不到了!
   我从母亲的脸色知道这一事情的严重性。父亲话音未落,母亲的脸就变成了一张白纸,比剥了皮的冬瓜还白。那种白,我只在舅舅送的搪瓷缸上见识过,当然,现在那只搪瓷缸已经和我一样黑不溜秋了。
   那张白纸倏忽飘到我面前,从纸上抖落一句低沉而严厉的问话:“老实跟妈说,你是不是拿了你爸的钱夹子?”
   平日我总爱在家里偷东摸西的。比如,母亲藏在衣柜里的月饼、过年熬的油渣、浸在坛子里的酸萝卜,等等。去年母亲买了几斤麻花,悄悄放在碗柜最顶上一格,以为我不知道。母亲的确处心积虑,一来碗柜里除了碗,就是剩饭剩菜,我不感冒;二来碗柜放在厨房,母亲一天有十几个小时在那里忙乎,那里完全是她的地盘。但母亲低估了我对美食的敏感度,我在厨房一转悠,嗅出一种不一般的香味,与厨房混杂着猪潴、油烟和柴火气的日常味道格格不入。
   快要过年了,衣柜里没什么东西,我心里便略知一二。待母亲出门去菜地或送一碗猪脚汤去隔壁,我就打开碗柜,再解开顶格上用纸绳捆紧的一个大纸包,哇!里面香喷喷的,是一座诱人的麻花山!我毫不费力地抽出一根麻花放进口袋,立即逃离现场。由于在长期革命斗争中积累了丰富经验,我能做到把纸包扎得和打开前一模一样;而且,我用极富技术含量的手法,小心翼翼抽出最底层的麻花,一点也不惊动上面。这样,底下日益空虚,上面的架子仍然搭着,看上去原封没动,实则早已被釜底抽薪。
   纸包不住火。过年了,母亲拿出碗柜里的那个大纸包,一上手就发现重量不对,两手轻轻一按,里面竟然出现大面积塌方。我本来完全有时间跑出去,好奇心按住了我,我想看看母亲的反应,结果她问都没问,扯着我一顿猛打。这是不需要问的,作案特征供出了案犯。在我家里,谁还能如此高智商作案呢?
   但更多的时候是,母亲会先进行声色俱厉的盘问,通过我的抵赖或狡辩,前后支离,漏洞百出,形成“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状况,再加以惩罚。这回,难得地出现一次,家里的失物与我完全没有关系,我马上理直气壮地答道:“我没拿,钱夹子长什么样我都不晓得!”
   母亲没有再问,而是和父亲翻箱倒柜去了。家里从没出现过如此严峻的局面。我也紧张起来,赶紧带着妹妹,和父亲、母亲一起寻找。母亲走过来对我说,父亲的钱夹子是长方形、黑皮子的,课本那么大,里面有两千块钱。
   “知道两千块钱是什么概念吗?你爸一个月工资才三十五块六。他工作五年都不得这两千块回来。”
   我读书成绩不好,但算术不错,当即纠正:“不对,爸爸五年的工资应该超过两千块。”
   母亲大手一抡,作劈下来的姿势:“你不吃饭不穿衣不交学费呵?鬼崽子!”
   我抽出所有抽屉,放在地上,一个一个清理。嘴里一边念着,课本那么大,课本那么大……我灵机一动,打开书包,一股脑倒出所有课本,一本书一本书翻,希望能从某本书里掉下一个装着两千块钱的黑色皮夹子。母亲见了没好气地说:“你找个屁啊,我说钱夹子有课本那么大,不是说从课本里能找到钱夹子!”
   但母亲的做法和我并没两样。她把衣柜里的衣物全部搬到床上,一件件抖开,看了正面再看反面。忽然掉下来一件东西,母亲大叫一声,捡起一看,却是一本《毛主席语录》的封面,红得发黑,上面的主席像阴着脸,好像他也丢了一个钱夹子。父亲听到母亲的叫声,一阵风似地卷过来,看见不是自己的钱夹子,又风一般刮到最里面的卧房,把那间房里的五屉柜掀得嘭嘭直响。本来个子不高的父亲身形更加瘦小,窄窄的额头上挤满了汗珠,好像一群刚出笼的毛绒绒的鸡仔。他的鼻尖上也吊着一颗巨大的汗珠,仿佛是长出来的另一个鼻子。我纳闷,那么大一颗汗珠,怎么不往下掉呢?
   父亲的板寸头上沾着蜘蛛网,手上尽是灰。我好奇地到他那间房里去看,那是他和母亲晚上睡觉的地方。一进去我才发现,那间房里十分安静,不仅没人,一点声音都没有,只能听到其他房间发出的声音。一股阴森的气息攫住了我,让我害怕。父亲到哪里去了呢?他和母亲的卧房是我家的尽头,除了我刚才进房的那张门,没有门通向其他地方,窗户上每隔五公分竖着一根六毛丝,父亲再瘦小,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啊。
   我怯怯地喊了声:“爸。”
   没人应。须臾,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像土狗子掘土。我倾耳谛听,声音来自床底。正当我俯下身子,要看个究竟时,“扑嗵”,一个体形硕大的土狗子从床底蹦了出来,落在我的脚边。它抬起黄褐色脑袋,怔怔地看着我,触角上下抖动,像在说着什么。我没管它,依然俯着身子,朝里扫视,床下除了父母用的一个便盆,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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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为学校校长的父亲丢了学校修食堂用的两千元钱——相当于他五年工资的巨款,于是,全家人翻箱倒柜遍寻不着,最后发现,父亲也蒸汽般消失了。两个孩子曾经为一只舅舅送的搪瓷缸而掀起过争夺战,当做哥哥的“我”说养在搪瓷缸的土狗子是失踪的爸爸时,妹妹也精心去喂养。小说不动声色地叙述着一场灾难带给这个家庭的变化,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连打妹妹的力气也没有了;傻傻的妹妹变得精灵古怪,而活泼淘气的“我”呢,则学会了悲伤,一个周回来一次的父亲不再回来,而一只土狗子被孩子当做了父亲的化身,被精心喂养着。时不时有学校教育局和公安的来家里询问。小说以孩子的视角去记叙着一场突发的灾难带给家庭的沉重打击,生动形象富有儿童色彩的语言,加之“我”与妹妹纯真可爱的心态更突出了灾难的悲剧色彩。结尾对一粒糖的处置,尤显功夫,展示了灾难中“我”的长大和妹妹的依旧烂漫。小说思维别致,语言灵动,人物鲜活,用孩子的天真的视角去烘托故事的悲剧气氛,令人读罢心酸不已。力作,荐阅。【编辑:风逝】【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171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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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13-05-16 16:50:27
  文章语言好精彩,那些精美灵动的比喻彰显了作者厚重的文字功底,令人艳羡。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5-17 07:34:3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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