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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最后一个夜晚(散文)


作者:佳骏 秀才,1310.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26发表时间:2013-05-16 20:2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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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幽暗的光线,从院子中间那棵核桃树的枝叶间漏下来,在地面上形成一团阴影。空气湿漉漉的,朽旧的雕花木房,裸露出灰色的瓦顶,一派清冷气象。外公躺在院子里的木椅上,眼神呆滞,气若游丝,疾病已将他推向冥界的边沿。早在几天前,他的记忆就开始出现幻觉——他一直在自己的童年和暮年之间穿梭、徘徊。他的脸,清瘦蜡黄,表皮松弛,毫无生机。深深的皱纹里,除了沧桑,仿佛还暗藏着他一生中所有的秘密。
   剃头匠戴着老花镜,目光聚焦在外公的头顶,一把锃亮的剃刀,在他手上,运转如飞。外公的毛发,像枯萎的茅草,一根根落下。剃头匠不时将剃刀,在自己的裤腿上蹭蹭,再用指尖在刀刃上刮刮,看够不够锋利。像木匠改料前的锉锯,他们都是敬畏生命的人。一把剃刀,是一个乡村的死亡史。只有经过它“剃度”的人,才能带着灵魂,干净地上路。在乡村,剃头匠就是生命谢幕仪式上的司仪,他的职业充满肃穆和神圣。
   外公剃光毛发的头,像一颗光滑的鹅卵石,形象十分滑稽。我和虫虫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模样酷似和尚的老头儿,会是我们血脉的源头。虫虫站在一旁,望着外公,嘿嘿地笑。我蹲在地上,不停捡着那洒落一地,黑白间杂的毛发,放进我自制的一个小木匣子里,以满足我的收藏兴趣。
   虫虫是大舅的儿子。那时,我们都还太小,不懂得什么是活着,什么是死亡,更不懂得衰老对一个生命所造成的严重伤害。
   2
   母亲说,任何事情,都有个预兆。在外公病重的那些日子,她经常失眠,夜晚躺在床上,心上像放了块石头,压抑夜色般沉重。捱到后半夜,好不容易入睡,刚闭上眼,梦魇就像蛇一样,缠着她。母亲的睡梦中,总是反复出现一个画面:她看见我死去的外婆,穿件蓝花布衣裳,牵着刚刚在地里干完农活儿的外公的手,慢悠悠地走在田坎上。外公的手,好像从来没有洗过,沾满泥巴。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风吹得路两边的树叶沙沙响。外公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看,像是遗忘了什么东西,又像是舍不得离开。外婆总是埋着头,佝偻着身子,朝前走。她的手,似一根绳子,拖着外公赶路。母亲说,那条田坎才叫长哟,总也望不到头——连接着冥界。母亲每次跟我复述她的梦,都泪水涟涟。我趴在凳子上,写作业,她的眼泪雨滴般滚下来,落在我的本子上,把一个个歪扭的铅笔字,洇湿成斑痕。母亲用她粗糙的手,摸摸我的头,哽咽着说:你外公怕是活不长了。
   风不时将核桃树的叶片吹落,在地面打着旋儿。大舅和二舅从楼板上,取下干透的柏树,放到院坝中间,这些柏树是外公年轻时栽下的。二舅说,爸平生最疼这几棵树了。他将这些树,栽在院子左侧的荒坝上,就是希望它们离自己近一点。每天早晨,打开房门,看见一排树郁郁葱葱站在那里,山雀把窝筑在树冠,欢快、蹦跳个不停,爸就非常高兴,嘴上叼着旱烟,凝视好长时间。
   一棵树从苗秧长成材,其间需要经历多长时间,经受怎样的风雨,外公是清楚的。树的秘密就是他的秘密。前几年,大舅建房子,想将那几棵柏树砍来做梁,遭到外公强烈反对,父子间不惜反目成仇。直到外婆去世,大舅心中的芥蒂,才算消除。外婆病故前,是外公亲自将他精心培育起来的那些柏树砍倒,扛回家,去皮,晒干,为外婆打制了一口厚厚的棺材。他把那几棵树身硬挺,材质最好的树,全给了外婆,只将剩下的几棵弯曲且矮小的树,放在楼板上,藏起来。那时,左邻右舍都说,戴老头子这人心肠真好!外公猛吸一口烟,回答:我这辈子欠我老婆子的太多了。
   世界对我们来说是陌生的。我和虫虫在干透的柏树上,踩来踩去,做游戏。两个木匠聚精会神地在改料,钢锯发出叹息般的钝响,锯木面筛糠一样朝下落,宛如时间堆积的尘埃。虫虫抓起地上厚厚的锯木面朝我撒来,我的鼻孔、耳朵、头发上顿时弥散出木头的气息,有一种苦涩的味道。虫虫看到我像一个裹满黄豆面的粽子,张开脱了门牙的嘴,傻傻地笑。他的笑声激发了我的愤怒,我迅速从地上抓起一把锯木面,借助风势,将他的嘴塞满。虫虫的笑容瞬间僵硬,像一朵干枯的向日葵,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母亲拍拍我的头,伸手指指木椅上的外公,示意我们别再疯打、喧哗,以免搅扰一个老人的宁静。对一个垂死之人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安静,以此来平息他内心深处涌动不止的波涛。
   外公瘫在木椅上,中风使他的手和腿都失去知觉。凹瘪的嘴歪到眼角下,似一枚变形的月牙。唾液扯成丝线,浸湿他胸前的衣服,黏黏的,很像糖果融化后留下的痕迹。外公的头歪向一侧,眼睛静静地凝视着那两个手忙脚乱的木匠。多年前的某个早晨,他也是这么静静地凝视着那些向上生长的树。外公的眼神已经不聚光了,但凝视的习惯还是没有改。他也许是在观察,看那几棵被木匠锯开的树,哪一棵是他自己。
   外公年轻时,也是个木匠,曾替不少的人修过房,造过屋,打制过棺材,把一个个痛苦或忧伤的灵魂请入灵柩,送往极乐世界。那个时候,他的心里一定充满了对生命的敬畏,以及对生命脆弱的伤感。如今,轮到别人替自己打制棺材了,不知外公心里在想些什么?是对过往人生的惋惜?对逝去时光的留恋?抑或在责怪那两个木匠的手艺差,将他的棺材造得丑陋窄小,让他躺在里面,像卧在一个岩洞里?
   大舅用毛巾揩去他嘴角的唾液,二舅端着碗,用勺子喂他白糖开水。二舅刚喂进嘴,又被他吐出来。他已经几天不吃不喝。大舅俯下身子,嘴贴着他的耳朵,像哄孩子一样,喊了几声:爸,爸,爸……没有反应。他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他的内心是孤独的。从来都没有人真正走进过他的内心,就像从来没有人,真正理解一棵树的生长秘密。树的年轮,只有等到树死后,才能呈现给渴望了解他的人。
   现在,这个现实世界对外公来说,也是陌生的,他再也无力改变什么。
   3
   母亲从镇上买回香蜡纸烛,这是死亡的必需品。来替外公念改时经的道士先生说,一旦人落气,就得打开路,请各路神灵前来迎接亡魂归位。没有冥钱、贡品,神灵们是不会来的。即使职责所在,来了,把亡魂接走,也就扔下地狱,不再过问,更不会向阎王求情,任其过奈何桥、下油锅、爬烧红的铁板……使之倍受折磨,痛苦难耐。外公活着时遭够了罪,怎么还能让他死后受苦呢?母亲买回的烛是大红蜡烛,香是长香,纸是长钱,还买回了金山、银山、金童玉女、老衣寿鞋。冥界该有的都准备齐了。剩下的便是等着外公安心上路。大家心里都清楚,外公气数已尽,他的生命即将得到解脱。
   虫虫从香烛筐中拿出一张火纸,折纸飞机。他折了很多个,大的,小的,桌上摆一排。虫虫说,等我公死了,我就把这几架飞机烧给他,等他没事的时候,就开飞机耍。我没有理虫虫,趴在桌子上,抓起道士先生的毛笔,专心致志在火纸上画画。画了撕,撕了画。墨汁渗透纸背,像暗黑的血。我不知道自己在纸上画了些什么,也许,只是一个小孩意识里的感觉,或者记忆里的游丝。虫虫捡起我揉皱的纸团,展开,眼睛一亮,惊奇地问:你怎么在画我公?我一看那张纸,纸上的轮廓果然酷似外公的肖像。我双手托起纸,想重新看仔细,但很快,那张纸却被墨汁融化了、破碎了、模糊了、看不真切了……
   棺材已经制好,两个木匠在做最后的工序——上漆。黑黑的油漆在棺材上刷了一层又一层。木匠屏气凝神,面对一口棺材,他们的心情也是沉重的。在木匠眼里,棺材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尽管,它更是死亡的象征。外公曾说过,制棺材的人,其实是在替阴间的人造房子,造宫殿。那两个木匠大概是理解外公的,他们是同路人。木匠尽量将外公的棺材刷出光洁度来,把木头间的小缝隙用油漆填满,把不平整的地方刮平整。这除了木匠间的相互敬重,更是木匠对自己手艺和理想的捍卫。一口棺材除材质好,漆也要上好。如此,才能使之在漫长的黑暗中经受地气的腐蚀,防止虫蚁的破坏。一口棺材,所装的不止是一个人的肉体,还有除肉体以外的其他东西,阴间的世界也是完整的。
   两个木匠上完漆,站在棺材旁,抽一根烟,蓝蓝的烟圈花朵般飘散,他们对自己的劳动表示满意。大舅拿出钱来塞在木匠手里,木匠点点头,收起地上还带着温度的工具,要走。木匠转身的那刻,瘫在椅子上的外公,突然清醒了。他摇摇头,目光追随着木匠走远的背影,嘴动了动,发出呜呜之声。听不清外公想说什么,像是喘息,又像表达谢意。木匠走后,外公长久凝视着那口为他准备的黑亮亮的棺材,眼眶盛满泪水。
   二舅望着外公脸上的神色说:怕是回光返照。
   4
   亲人们都来了,风一样从四面八方奔回,聚集在外公的院子里。死亡的力量是巨大的,惟有它才能将散落各地的人召回出生地。平时,他们都太忙了,要糊口,要养家,如果不是遇到自己生命的源头断流,他们的脚,恐怕是难得再踏上故乡的泥土的。
   这是一场关于死亡的聚会。二姨、四姨、五姨一见外公,就号啕痛哭。二姨一边哭,一边数落:爸,你的命啷个这么苦哟,一辈子没享过啥子清福……五姨流着泪,手上剥着香蕉:爸,这是你最爱吃的香蕉,你想吃的时候,没人给你买,现在我买了,你又不能吃了……哭得最凶的是四姨,她蹲在地上,将脸贴在外公僵硬的腿上,泣不成声,嘴里只知道不停地喊:爸,爸呀……悲伤河水般流淌。母亲立在一旁,看到姐妹们悲痛的模样,忍不住也跟着落泪。我和虫虫被姨孃们的哭声吓着了,躲在棺材背后,像两个木偶。
   大舅气冲冲地从屋里出来,吼道:人还没死,就哭成这样了,像啥子话!大舅一吼,姨孃们像一群聒噪的鸟雀,突然禁声。院子安静下来,天色忽然转阴,风把核桃树的叶子吹得飘零,时空如此虚幻。外公安静地瘫在椅子上,眼睛盯着油漆未干的棺材,脸上露出少有的慈祥和宁静。姨孃们刚才说的话,外公肯定是听到的,只是他不再开口。缄默是具有穿透力的,那是另一种深刻的语言。
   姨孃们围守在外公身边,像落地的果子重新回到枝头。只可惜,那曾经孕育她们的树干,早已干了水分,正在枯朽。
   天擦黑时,四姨说:咱去瞧瞧爸自己选的那块地吧。四姨说的那块地,就在后山的松坡嘴上。每年暑假,只要我到外公家,就会和虫虫到松坡嘴来玩。松坡嘴方圆五里地内种植的全是松树,一到夏天,密密的松针形成一排翠绿的伞盖,把强烈的紫外线挡在外面,松林里清凉异常。我和虫虫在里面捉迷藏,捡松籽吃。玩累了,就躺在林中,睡上一觉。尽管我们身上经常被蚊子、蚂蚁咬出小红疙瘩,但对松坡嘴的热爱却丝毫不减。有时,外公挖土挖累了,也会钻进松林里来,掏出旱烟袋,抽上一锅。外公一边抽烟,一边望着挺拔的松树说:真是块风水宝地,要是人死了,能埋在这里,那才叫“万古长青”呢。虫虫从地上爬起来,撅着小屁股说:公,那你赶快死吧,你死了,我们就把你抬来埋在这里。外公顺手给虫虫屁股上一烟锅,骂道:小东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虫虫嘿嘿笑着,老鼠一样逃跑了。
   早在十天前,大舅和二舅就找人为外公打好了阴井。阴井左边是一块麦田,麦子刚刚发芽,绿油油的。阴井右边是一块草坪,上面耸立着两棵松树。外公是最喜欢树的。大舅说,这块地向山很好,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看见对面的茶山像一把太师椅。好几个阴阳先生都说这地方不错,专发后人,不管是死者的儿子或女儿,都会家业兴旺的。
   五姨说:这些松树长得真是茂盛,我们小的时候,经常到松坡嘴来玩。几十年过去,我们都是当妈的人了,它们还是这么青葱,好像是活在时间之外一样。二姨叹叹气:人要是活得过一棵树,就好了。大家忽然又想起外公来,姨孃们都沉默着,气氛显得有些伤感。暮霭笼罩着松坡嘴,阴森森的。
   舅舅、姨孃们心里都明白,外公将自己最后的归宿选在松坡嘴,除了喜欢那些松树,还有另一个心思——离外婆近一点。外婆的坟地就在松坡嘴的垭口上,那儿风大。外公将自己的坟地选在垭口上边,是想为外婆挡挡风。他们活着时在一起,死后也应该在一起的。
   5
   夜色黑油漆般泼下来,整个村庄都像上了层漆,死气沉沉。一只十五瓦的灯炮挂在屋梁上,它所发散出的微弱光线,使屋里的一切变得暗淡,像处于古老的时光中。外公的椅子靠墙放着,他的脸,一半对着灯光,一半隐在黑暗中。他的精神状态跟下午比起来,更加虚脱,眼睛半闭半睁,脸像一张被岁月抽干水分的叶子——那是一张经过苦难的脸。外公的内心一定是痛苦的,只是他不表露出来,不愿意把心里的隐秘拿给死神窥破。人活到最后,总是该为自己留点什么的,尽管,留下的那点东西需要以生命来做最终的赌注。
   姨孃们坐在灯光的阴影里,开始回忆往事。她们谈到外公年轻时候的事。二姨说:爸年轻时,也是个犟脾气。他当生产队队长那会儿,张福广的儿子想去当兵,体检合格了,需要爸在政审书上盖个章。可爸说那孩子有偷盗行为,经常在村子里干偷鸡摸狗的事,愣是不给人家盖。张福广递烟给他,不接,送鸡蛋、腊肉给他,不收。结果半年不到,张福广就当了队长,爸下课了。张福广记了他一辈子仇,后来二哥上学差学费,需要张福广盖章贷款,人家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爸不但不生气,你猜他怎么说:张福广这人做事要不得,早晚会倒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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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从一个孩子的视角,把一位农村老人一生的生活轨迹浓缩在了他濒临去世的那个特殊时段,真实地还原了一个普通生命的爱、善、苦和朴实、正直、倔强。文字带有光亮的质地和强大的感染力,在冷静的诉说中,让岁月积淀的温暖和馨香弥漫开来,细腻的笔触直达人心最柔软温情的那一块儿,感动经久不息,读来让人忍不住双眸潮湿,心绪起伏。同时,作者又加进了关于生死、关于人生等等充满宗教情怀的思索与体悟,引人深思。带有泥土气息的好文,流年倾情推荐!【编辑:素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1720】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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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素馨        2013-05-16 20:30:24
  拜读这篇直达心底的文字,忍不住想起奶奶去世前的情景,泪还是没忍住。
借用中医手段,切脉世间冷暖。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5-17 07:37:0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3 楼        文友:忆阳        2013-05-17 15:13:11
  我一直很喜欢作者的文笔,主要因为作者在描写上下足了功夫,这样地道而又细致的描写实在是文章的亮点,读者稍微观察一下就看得出。而从文峰上来说,一向是平淡如水,不紧不慢。
   关于这篇文,诉说了外公死亡的全过程,家人的哭泣,可是我并没有读出家人多么伤心的情感,大家好像在履行一件事情,有些麻木,更有些程序化。
   不知道看到这篇文的人是不是同意我的观点,有时候我的想法比较偏激。呼呼。。。
月亮的脸偷偷的在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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