圭多是意大利小说家莫拉维亚的短篇小说《不由自主》中的男主人公，在一个极为寻常的早晨，他的生活突然陷入了一种“不由自主”的状态，他房间里的自动电唱机莫名其妙地出了毛病：“唱针升起来以后，越过正常降落的位置，一个劲儿移动，径直掉在唱片的中央；蓦然响起一阵尖利刺耳的嘈声，唱针又霍地弹了起来，咔嚓一声，回到原先的位置，静止不动了。”而从正常的情况来讲，电唱机的工作应该是怎样的呢？我们还是来看看小说中对于这台“美国出品的自动电唱机”的使用说明吧：“只须轻轻一按电钮，唱针便会自动升起，移动，轻轻落到密纹唱片的最外圈。”——于是，这正宗的美国货，顶呱呱的电器便开始发出它那美妙的声音了。但是，圭多并没有听见任何美妙的乐曲，只“咔嚓一声”，一切都归回“静止”了。想发生什么，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小说处于“欲发生”的状态，这是莫拉维亚这个高产的意大利小说家所写的短篇小说的集体特征。据说，莫拉维亚是一个非常高产的小说家，他写的短篇小说竟有五百篇之多，篇数多，自然而然造成了他的短篇小说非常的精短，精短到什么程度呢？也就几千字而已，一篇散文的长度，这样的长度符合了爱伦·坡的观点，即他认为一篇短篇小说能在半个钟头至多三刻钟读完最好。所以读莫拉维亚的短篇小说是不累的，可以坐在车厢里阅读，花上十几分钟便可读上一两个故事。试想想，一个人要在短暂的一生里写上五百个新鲜的不重复的故事是有难度的，即便绞尽脑汁、挖空心思也难以做到。而莫拉维亚与那些编故事的小说家不同的是，他不是在编故事，而是在“换脑筋”，找寻生活中陌生的另一面，他所写的“故事”大多处于即将“发生”的萌芽状态，在即将发生的高潮来临之前，小说情节戛然而止。因此，他的小说只是有一些微弱的情节而已，极其细微但又震撼人心。
　　 在小说《不由自主》那样一个制造了不安感的开头之后，故事似乎并没有急于发展下去，而是以散文的调子开始了叙述，圭多以一种客观而冷静的陌生人眼光打量他的生活，他试图在寻常的生活中寻觅一些异样气息，在对他的两个孩子仔细注视一番后，他认为：“他们都不满五岁，脸蛋细嫩，惹人喜爱，特别是彼埃罗的神气，简直跟圭多在同样年龄时拍到的一张相片毫无二致。”于是，他又仔细打量自己的妻子，透过孩子们“刺猬似的卷发”瞧着妻子，发现了妻子身上弥漫的陌生感，突然产生的陌生感，就像小说开头电唱机失灵那样突然：“忽然间，他仿佛觉得他这时才初次见到妻子：细高的身材，孱弱的体态，平坦的胸脯，两次生育使她失去了丰满的线条和最后一点儿女性的魅力。他还发现，妻子戴着眼镜，鼻子微微发红，穿着一条肥大的蓝色裙子，略微发暗的深蓝色毛衣。”一个面目全非的妻子出现在圭多的眼前，使圭多在这一天里陷入对生活的重新打量和琢磨。在随后一家人开车去郊游的途中，圭多都是心不在焉的，车窗外不断闪过去的风景都似乎有了某种新鲜感，圭多无心与妻儿谈笑，只是沉默不语，沉浸在某种心境里，就像他自己所说的“像往常一样，我的情绪不好不坏，中不溜儿。”小说的语调也正是这种“中不溜儿”的，慢条斯理的，缓慢的叙述，就像在午后吹一幅墨画，先将一滴浓黑的墨水滴在白纸上，再凭着嘴和口气慢慢地吹，不慌不忙。而莫拉维亚这个“吹画”高手，总能在不慌不忙中将小小的一滴墨水吹出枝杈怪异的画来，并且那简洁的枝杈上尚有花朵在缓缓绽放，莫拉维亚用他的短篇小说证明：我的小说是通过墨水滴般的小小念头扩展演绎出来的。
　　 在《不由自主》略微沉闷的语调中，怪异的事终没有发生，仅有奇异的念头一闪而过，小说就告结束。当圭多驾车带领一家人“沿着环绕阿尔巴诺湖的公路行驶”，在汽车拐了一个弯，只要翻过坡顶走完几百米长的下坡路，那“一汪恬静而昏黯的湖水”就在眼前时，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猛踩油门，冲上坡顶，从那里顺势开进阿尔巴诺湖，让自己和妻子、孩子们一起葬身湖底。并且他迅速地将车速从二档换成三档。然而他的判断失误了，当车子载着这即将坠入湖里的一家人越过“观景台”时，“出乎圭多的意料，展现在他面前的不是通往阿尔巴诺湖的斜坡，却是一片平坦的草地”。从圭多的妻子的角度看来，这一天是极其寻常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而从读者的角度来看，我们也只不过目睹了小说男主角的奇思怪想，也是什么都没发生。把将要发生的展现给我们看，这或许就是莫拉维亚这个高产的短篇小说之王所努力去做的。
　　 我们在莫拉维亚的短篇小说中最经常读到词汇是“跟往常一样”、“全是普普通通”等等，似乎强调的是“阳光之下永无新鲜事”，但实则呼唤的是脱轨和诡异，奇异的念头和稀奇古怪的想法使他的小说熠熠生辉。在“永无新鲜”中，他的古怪念头通过他的小说人物演绎出来，这些古怪的念头和想法都曾经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发生过，就像圭多驾车同家人一起郊游时突然产生把车子开进湖里的想法一样，只不过刹那间一闪而过。莫拉维亚便是把这些一闪而过的念头演变成真实的生活在他的小说中发生。在他的另一个著名的短篇《房间与街道中》，莫拉维亚便把“瞬间觉得妻子变成了陌生人”这样一个念头演绎成了这样的一个情节：一个叫利加多的男人在下班后，独自回家，在林荫道上看见了一个漂亮的金发女郎，街道和这女子都对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魅力，于是他尾随女子而行，却在就要进女子家门时发现她是自己的妻子。在《橱窗里的幸福》中，莫拉维亚将“幸福如果能够像商品在橱窗里随意购买就好了”这个天真的想法转换成为小说的真实情景：退休的老公务员米隆内一家人在散步时突然发现一家可以出卖“幸福”的商店，一家人围绕着橱窗里的“幸福”展开了激烈的争论，通过争论买或者不买、幸福是真的还是假的等等，展现了米隆内一家人凄凉的生活和对美好幸福的憧憬。在《红雨衣》里，莫拉维亚通过描写一个临时顶替私人侦探公司职员的人因为出于对性感女人的不自觉追求，错误地跟踪盯梢了另一个同样穿红雨衣的漂亮性感女人，而借小说人物纳尔冬之口说出了“男人嘛，都是追逐女人的猎人”这般比魔鬼词典还要精辟的话。我们全然可以凭着一种亲切和熟悉，将莫拉维亚的每一个短篇小说提炼成一句话，如果把这些代表着我们头脑里经常闪现的稀奇古怪的念头和想法的话归到一起，就像一个人的梦呓集锦。就像拥有某种神奇的还原术，我们完全可以在吹画的人走远之后，对着纸张小心翼翼地轻轻吸气，将一幅幅墨水画还原为一个个墨水滴。
　　 五百个短篇小说，藏匿着五百个稀奇古怪的念头和想法，莫拉维亚分别把它们归类为《瘟疫集》、《罗马故事新编》、《东西就是东西》、《嘿》等若干短篇小说集。我所读到的《莫拉维亚短篇小说选》经由外国文学出版社将其作为“二十世纪外国文学丛书”中的一种于1983年3月出版发行，吕同六翻译。莫拉维亚同时也是写长篇巨制的，并且酷爱旅行，写下了大量的游记，属于一个高产的作家。而短篇小说的创作贯穿了莫拉维亚一生的创作历程，并且成为其主要的文学成就，我想这说明了短篇小说这个文体肯定让莫拉维亚觉得更为得心应手，也许通过虚构这些短小的故事，他能够真切地感受到那犹如通过一根吸管来将小小的墨珠吹成绚烂的花朵的写作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