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30岁才有一份正式的工作，而且是在一个举目无亲的陌生小城。住处是单位清洁工王大娘帮租的，面积足有一百平米，租金不也高，而且按月付。房主委托王大娘每月上门收取租金，每到收租金时，大娘必先巡视一遍，主要是看我对这房子有没有恶意的破坏。大娘的巡视及收租结束后，还要认认真真地重申一遍租房纪律。
　　 大约在我住这儿三个月后的一天，我发现门的手柄上夹着一封信，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尊敬的对门，我是你的对门：一位哲人说过，‘浪费别人的时间，就等于图财害命’。同样，影响别人休息和谋杀差不到哪去。不知为什么阁下隔三差五都要半夜狼嚎，这半夜狼嚎小而言之严重影响了别人的休息，大而言之是对人类忍耐极限的挑战。对此，作为直接受害者，你的对门向你提出最为严厉的抗议，请阁下务必在以后的日子里自行收敛其行为。又及，阁下歌喉实在不敢恭维，高音如伐木，低音如狼嚎。听到你所谓的歌声，我真怀疑人类有了音乐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我承认每当寂寞无奈时，我会扯着喉咙唱几曲，尽管声音分贝控制在合理范围之内，但在某种意义上讲确实影响了别人的休息。但看了这封刻薄的信，仅有的一点内疚却荡然无存了。我恨恨地看了一下对门（这层楼只有两户），如此刻薄之信必出自可憎之人。直言影响休息倒还有一说，可羞辱我对音乐的感悟实属可恶。
　　 经过几天地蹲守，一天中午我终于在猫眼中见到了这可憎之人的面目，一个约摸三十出头的女性，穿着一套笔挺的西服，戴着一幅很老式的那种黑框眼镜，这土得掉渣的眼镜与她白嫩的脸庞对比太过明显，看上去十分刺眼。如此的古板加上如此的刻薄，十有八九是超级剩女。为维护我歌声的尊严，我一定要报复。
　　 经过细致的观察，报复的机会终于来到了。于是我马上就书一封：
　　
　　 “尊敬的对门，我是你的对门：一位伟人说过，主权问题是不容谈判的问题。领土——神圣不可侵犯，也许疏于管理，也许别有用心，阁下的几块蜂窝煤肆无忌惮地越过边境，直逼我国门。我方本着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原则，决定对肇事者予以严惩。故我方将蜂窝煤判极刑，请阁下在合适的时间来认领尸体（煤渣）。又及，阁下的蜂窝煤码得七拧八歪，是追求抽象艺术，还是对美毫无感知？另外我提醒你一句，你的眼镜可以进博物馆了。”
　　
　　 几天过去了，对门没来认领尸体（蜂窝煤渣），但堆放的蜂窝煤由原来的七拧八歪变得秩序井然。我的报复成功了，我看着整齐的蜂窝煤，指着它们以胜利者的口吻对它们说，胆敢犯境者，一律格杀勿论。当然胜利者要有胜利者的姿态，从此之后，我再没有展示过歌喉。
　　 过了大约一个月，我突然又收到了信：
　　
　　 “尊敬的对门，我是你的对门：人可以不讲公德，但不可以厚颜无耻，可以搞阴谋诡计，但不可以卑劣猥琐。阁下昨晚的表演令人作呕，不知阁下去哪里、踩到什么，竟无耻地到我家的脚垫上蹭来蹭去，对如此卑劣猥琐极至的人，我没有什么可谅解的。为此我强烈要求，务必在十二小时内，将被污染的脚垫清洗干净，清洗不得低于七遍，洗后需用84消毒液进行消毒。又及，阁下行走的姿态实在有点像鸭子。”
　　
　　 昨晚陪客户吃酒，酒吃得是有点过头，隐约地记得进门时曾在脚垫上蹭过，不会蹭在别家脚垫上吧？经过我的观察，她门前脚垫上确实有几道明显的污痕。酒啊酒，你毁了多少伟业，多少英雄。到手的胜利瞬间消失，我满怀着悔恨和自责按对门的要求清洗了脚垫。之后我开始发起狠来，凭什么说我走路像鸭子，这是人说的话吗？把一个堂堂男儿说成什么样了。
　　 对门的她行踪确实很诡异，清晨六时不到就出门，中午和下午回家比我稍早点。她的世界也太单调，我没见过她跟什么人来往，相比之下我虽然很孤独，但起码王大娘每月上门要收租金，而她……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不由地泛起一种怜香惜玉的感觉。
　　 有一天我们在楼道里相遇，为了缓和紧张的双边关系，我向她投以无比诚恳的目光，而她却向我连瞪三眼，然后以胜利者的姿态扬起高傲的头，悠然离去。这对我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孰可忍这个不能忍。什么怜香惜玉，见鬼去吧，对待敌人就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任何对敌人的同情都是对自己的背叛。报复！报复！报复。
　　
　　 二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我在猫眼里发现她的门前站着一个人，而且是个男人，手捧一束玫瑰。他头油也许用得太多，好像刚从水里捞出一样，这年头哪有这样用头油的？我开了门，那人很别致地转过了身体，甜甜地叫了一声“大哥”，这声音太没磁性了，分明是娘娘腔嘛。他说：“你好，我是王校长的男朋友，她不在，我在这儿等她。”天啦，居然是校长。这娘娘腔倒是很健谈，他根本没听我的询问便说：“我们的校长可好啦，工作雷厉风行，对同事像春天一样温暖。”这就对了，怪不得对待对手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显然这位小王校长将我定位成她的“敌人”，也就是说我是和一位年轻的校长在开展着一场殊死的搏斗。这娘娘腔不停地夸赞小王校长，他就像在做英模报告。
　　 后来他问我：“你们邻里一定处得很好吧。”我忙回答说：“好！当然好，远亲不如近邻嘛。”突然他掏出一支烟，用兰花指送到我面前说：“大哥，那就指望你在王校长面前美言几句了。”我接过烟说：“义不容辞啊，兄弟共同努力吧。”娘娘腔半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
　　 娘娘腔很优雅地握着我的手说：“大哥，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尽管给兄弟说。”我看着他，突然有一种得意洋溢于心头。我说：“效劳不敢当，不过楼下煤气站那放着我的一罐煤气，能不能帮大哥拿上来。”他显得很意外，虽然没有拒绝，但从眉间看出他有一万个不情愿。过了一会，我听见他在楼下喊：“大哥，搭把手，我已经到三楼了。”在我的帮助下，他将煤气罐终于扛到门前。放下煤气罐后他便吴牛喘月般地开始呼吸起来。过了一大阵子，呼吸才渐渐恢复正常。我对他说：“大哥有点事，就不陪你了，兄弟你就在这等吧，如果感到寂寞的话，你就帮你们的校长把蜂窝煤整理一下，还有那袋垃圾你帮她丢一下，顺便把我这袋也捎上，白白。”
　　 过了一阵子，我出门去看，娘娘腔不见了，蜂窝煤好像动过，但两袋垃圾还原封不动地坐在那里，在门旁还放着那束玫瑰花。我想了想便将那束玫瑰拎到我家，马上写了一封信：
　　
　　 “尊敬的对门，我是你的对门：今天你的男友在百般困难的情况下，将我的煤气罐扛上楼来，尽管他未完成我给他布置的收拾蜂窝煤和倒垃圾的任务，但我知道他尽心尽力了。这里我通过你向你和你的男友表示衷心的感谢和崇高的敬意。又及，你的男友让我在你面前美言几句，受人之托义不容辞，美言就此开始吧（下面的句子可在音乐的伴奏下读）。你那男友甜甜的声音，足以启开任何美女的肺腑（何况你不是美女）。他那纤纤的玉指，足以拨动任何美女的心弦，特别他那优雅的兰花指，让人如痴如醉……另外，那束玫瑰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前来认领。”
　　
　　 次日我收到了她的回信：
　　
　　 “尊敬的对门，慎之又慎地告诉你，我没有男朋友，他只是我的同事，仅此而已。又及，我发现无耻是没有顶峰的，而你正在攀登无耻的高峰，另外，那束玫瑰就留给你吧，替我转交给你的女友吧。另另外，你用西服擦鼻涕的动作太有创意了，是不是后现代主义的行为艺术？”
　　
　　 此后的战争进入了冷战时期，我们有时相对遇见，她瞪我一眼，我还她一眼。
　　 时下的“五一”节基本变成传统节日，照例得给上司送礼，同事们在“五一”未到之前就开始了疯狂地送礼活动。我不甘落后，也在劳动者自己的节日里给上司送了瓶高档红酒。过了几天，上司单独对我说：“小李啊，一个人生活挺不容易的，这瓶三块七毛五的老抽酱油还是自己用吧。”说着将老抽酱油和那个黑塑料袋还给我。我明明送的是高档红酒，怎么变成酱油呢？我实在太尴尬了，不仅尴尬简直就是无地自容。世界上难道真有隔空取物？我努力整理着自己的思维，几乎进入了冥想境界。我恍然大悟，是她，一定是她。
　　 那天出门，发现手机落在家了，我便将那瓶高档红酒挂在门的手把上回屋取手机，其间又上了趟厕所，总共花费二三分钟时间，就是放慢动作也就不到五分钟。我分析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移花接木的只能是她。整个案子经过我的复原应该是这样的，事先她在猫眼里观察着我，看到我的门把上挂着塑料袋子，便出门观看，发现是红酒，她便寻思老李为什么拿红酒呢，于是她判断准是去送礼，就这样她本着反腐倡廉的精神，将红酒予以没收，回到家后她发现如此打击力度不够大，便将自家的老抽王放进了黑塑料袋里，按这种方法耗时也不超过二分钟。
　　 种种推理都指向她，我这个气啊，简直“怒发冲冠凭栏处”了。写信已不足以平我胸中怒火，必须重燃战火，直面战争。这天我有意在小区门口等着她，不一会儿她走了过来。
　　 “嗨！”我向她打了招呼。
　　 她又瞪了我一眼，冷冰冰地问：“有事吗？”那神态好像几个世纪前我欠了她的几贯铜钱似的。嘿，干了坏事还这么神气。
　　 “作为校长，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啊。”
　　 “少赖我，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凭这话我百分之一千肯定是她干的了。
　　 “大姐，拿瓶酱油送上司，不仅让我没面子，而且严重影响我以后的辉煌事业。”
　　 她笑起来了，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最后顺便蹲了下来笑，边笑边说：“一点不关我的事，绝对不是我干的。活该，这就叫恶有恶报。”
　　 我们冷嘲热讽地向前走着，她的嘴好快，我几乎没有占到一点便宜，看来必须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她了，快到家门的时候我说：“我的煤气快用完了，可不可以借用一下你那说话甜甜的又会使兰花指的男友。”她很气愤地瞪了我一眼，在进屋之前说：“祝你失眠！”哇！气死我了，我最怕就是失眠。我愣愣地站着，许久才意识到她又命中我的命门，我气急败坏但又没办法，只好在空中画了个圈圈来诅咒，然而在门里却传出“无耻”两个字，她一定通过猫眼看到了。
　　 在猫眼我发现她依然那么忙碌，每天不到六点就出门，甚至有时回来得很晚，而且从她门前的垃圾袋分析，她在大量食用方便面。这家伙确实够工作狂的标准。
　　 还有一个变化就是她的眼镜换了，泛着淡淡的蓝色的镜片，细细的金色镜框，很是时尚。她和我不时会相遇，每遇时她都显露出想笑又笑不出来、不笑心里难受的神情，估计她还在玩味酱油事件。我觉得应该还她一束玫瑰，因为酱油事件使我彻底丧失了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说不定她还会做出比酱油事件更酱油的事。虽然玫瑰买了又蔫，蔫了又买，但总是鼓不起这个勇气。
　　
　　 三
　　 我买了一辆二手的奇瑞QQ车，虽然有失身价，但毕竟是辆车吧。这天我开着车经过小区时，见她站在那里，便上前打个招呼：“嗨，美女，有何贵干。”她依然那样高傲，用余光看着我说：“没事，高兴，玩一会。”
　　 “别骗人了，是等出租车吧，作为邻居，我强烈渴望送你一程。”她认真而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我的车便上来了，她说：“我是看在奇瑞QQ份上的。”她说她要去会展中心参加学术会。
　　 她看车上我买的一束玫瑰说：“送女友的吧？世事难料啊，你竟然也有女朋友。对你的女友我表示无比的伤感，男朋友为人猥琐，做事无耻，开个奇瑞QQ还是二手的，呵呵。”
　　 我苦笑了一声对她说：“告诉你吧，我没有女朋友，这束花说真的是为你买的。”
　　 她大笑着说：“你啊，做事不仅无耻卑鄙，而且有黄鼠狼的行为。”接着说：“这花都蔫掉了，我帮你扔掉吧。”说着便将花从车窗扔了出去。我又好气又好笑
　　 突然我灵光一闪，心里狡黠地说：“小王校长啊，我得使出霹雳手段了，这可是你逼的。”于是我车头一转，便上了那条乡村公路，她有点急切地说：“错了，路走错了。”我得意地说：“私家车嘛，为了省油抄近路了。”其实这条路抄不了多少，只有一个特点就是颠，而且不是一般的颠。这样说吧，坐着我的二手奇瑞过此路，不晕车的人一般应该是武林高手。
　　 路越走越颠得慌。我的奇端QQ开始跳起舞来，只见她紧握扶手，目视前方，牙关紧咬，一派大义凛然的样子，只在牙缝里终于挤出“算你恨”三个字。汽车跳完舞后，又开始划船，就像地震过后又来海啸一样，左右摇摆，上下颠簸。我觉得这奇瑞QQ即将散架，而我几乎无法控制方向盘了，最要命的是今天早上吃下的食物好像有种向外逃逸的倾向。我倒是十分佩服她，她除了白嫩脸庞有点淡淡泛黄之外，一切还算正常。终于可以看到这条路的尽头，眼看就要与高速公路交轨，然而这奇瑞车却激动地开了锅。
　　 我将车停在路边，告诉她车开锅了最少得停十来分钟方可重新上路。她呆呆地看着窗外，满面尘土在汗水的杰作下，她的脸就像戏剧《五小鬼大闹宁王府》中的小鬼一样，一道反衬着一道。突然她跳下车，绕到我跟前，手指几乎指到我的鼻梁，近乎于丧失理智地向我咆哮道：“还有什么招数使出来吧。”我忙跳下车向她解释这不是故意的，但她已经失去的理智，绕着车子乱转，抬脚踢着车轮说：“什么破车啊，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终于有辆出租车从这儿经过，我帮她拦下了来。出租车开动了，她向我招着手说：“再见，白白。”“停下来，快停下来……”我几乎撕心裂肺地喊起来，出租车一直飞奔，直到驶出我的视野。她居然将我奇瑞QQ钥匙拿去了。
　　 虽然经历了千辛万苦将车弄回了家，但我一点也不恨她，反而有种牵肠挂肚的感觉，我知道这就叫爱。
　　 转眼到了中秋，她的同事一拨一拨地来看望她，但她不在，许多人稍等一会儿便离去，不过有两个年青教师很执著，月亮已在山的那边露出了头，他们依然满怀信心地等候他们的校长。我于心不忍，于是将他俩请到家里。听他俩说他们的校长不仅人缘特好，而且是学校教学的权威，不仅是他们的领导，而且是他们的老师。后来我问起小王校长的男友时，他们告诉我，去年给小王校长介绍对象的人特多，大部分她都没看上眼。但今年小王校长有些怪，谁给她介绍对象，她就跟谁急。耶！有戏啊。
　　 很晚了，她还没回来，我帮他俩给他们的校长打电话，可手机是关着的，我突然明白她八成是怕收礼才躲了起来，看来她还是个清官。两个年青教师实在等不下去了，只好略带遗憾地离去。
　　 很晚很晚了，我从猫眼里终于发现她回来了，我鼓起百倍的勇气，手捧玫瑰来她的门前，她会不会认为我是玩黄鼠狼精神，会不会她以最激烈方式拒绝我？我在门前沉思着，勇气终于在这沉思中消耗待尽。我若有所失地走进了我的住处，在我关门的一刹那，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她的电话，她在电话那头用不寻常的声音说：“你如果没有女朋友的话，请还我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