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大喜欢跟小海玩，小海虽然比她小许多，但他毕竟是个正常人，也能照顾她，他不会作弄自己的姑姑。呆大常常傻傻蹲在水沟边发愣，有时，对着天空发疯似的唱歌。别看她整天都做些与常人不同的事情，但她却懂从小海的篮子里偷走大把大把的青草，回去讨母亲的赞赏。小海当然不会跟她一般见识，奶奶早就关照过，她没有一般人的生存能力，但她也是一个生命，可以有活着的权力，既然老天允许她降临人世，一定有她存在的理由，她在独立的同时，也可以创造生命的奇迹。
　　 小海陪她在旷野里完成价值的体现，而她更多的是玩耍。他纳闷姑姑老是牵着他往西边的小河边跑，后来他发现，在小河的对面，总有一个瘦干的男人，一条腿一拐一拐的，但他总是很孤单，身边没有一个伙伴。有一次，小海看见他远远地对着林子姑姑笑呢。呆大从来没有被人如此专注地欣赏过，她对着那个陌生人学着收音机里的腔调唱了起来。那天，她篮子里的草都是小海帮她割的。
　　 呆大都成老姑娘了，跟她同龄的女人都有了孩子。她是个弱智女孩，而且经常生病。在乡下没有正常生活能力的人，是没有人要的。奶奶担心，这么一个人过下去不是事情，毕竟哥嫂不能帮她一辈子。而她又老了，以后谁来照顾她。不知是谁无意中提起，邻村有个孤寡男人，腿脚不好，一个人过，脾气好，有耐心，虽然家里没什么东西，但总是弄得干干净净地，桌子上都没一点灰尘。他还特别喜欢照顾那些没人管的孩子，（孩子的父母都忙着种地。）等孩子们的父母回家后，他已经帮他们看过作业本了。
　　 奶奶就托人去问，还领着呆大去看了看那个家。那天，小海也跟去了，让他惊讶的是呆大与那个拐子一见如故，拐子不在乎呆大弱智，呆大喜欢拐子轻轻拍她的头。反正两个都是残疾人，凑到一块就让村里照顾着过一天是一天了。两个人在一起，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也真真正正地做了一次人。
　　 奶奶问了问拐子的身世，原来，拐子有个好响亮的名字叫胜仁。祖上是这里的书香门第，他自幼得了小儿麻痹，还算幸运生在有钱人家，不然这条小命就难保了。家里人因此而宠着他，一天到晚在家读书、写字、画画，别的不会做。听人说，他画的女人，都能从画上走下来，晚上陪着他一起睡觉。
　　 文化大革命把他的家都拆了，只剩下一间厨房供他居住，书和画也都烧了，同时，把他那些梦都打碎了。有人告发他画女人，带着资产主义恐怖的尾巴。于是，村干部找他谈了几次话之后，吓得他再也不敢跟人说话，也不再动笔画画。他的亲人都在几年前一个个离逝，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就像幽灵一样，出入在那间传说有鬼的房子里。（乡下的好房子传说都能引鬼来居住。）
　　 拐子说一个人冷清了那么多年，多个说话的人，也好。只要奶奶同意，他会照顾好呆大林子的。林子虽然弱智，但她还是跳出跳进挺招人爱的。奶奶见林子与他有缘，便简简单单给他们俩办了喜事，从此，林子也算是有了依靠。拐子家的大屋子虽然已经没了，但有几件日常用品，仍显出以往家境的不一般。他与林子睡的那张雕花床，就非常精致，虽然，有些人头都被削去了面部，但依然能看出这是经过精雕细凿过的，林子没事，就跟着拐子一起擦洗这件家里最豪华的家具，那些花花草草都像上了油漆一样，新灿灿的。
　　 林子喜欢胜仁家里那些扔在墙脚的小瓶瓶罐罐，有一个玻璃缸特别漂亮，透明的壁上刻着两朵牡丹，胜仁说这是一个叫无音的女孩子的第一份礼物。
　　 四十年代，一个如花的女孩子在跟随父亲的逃亡生涯中来到苏州，父亲积劳成疾，他们在穷途末路时遇上了一个本地的少年名叫何明，何明家虽不算富甲一方，但也算是个殷实的人家。他们相遇在一个昏黑的夜晚，何明因为和朋友玩得起劲，回家已经深夜。半路上，他听到了无音的哭泣，父亲倒在路旁，弱女穷途末路，唯有将一腔愁怨抛向苍穹，哀求仁慈的上苍给予帮助。
　　 何明问明原因，便把他们都送进了附近旅店，还留下一些钱让无音为老人治病，他交待了店中伙计，便匆匆回家去了。无音的父亲终因病情拖得太久，身子越来越显得虚弱，无音无助地把自己整天关在房中，三餐不问的她，只有在饿的时候啃上几口包子，不然就围着父亲，期待老人能多吃几口，把生命延续得更长久些。她甚至已经决定等父亲离开这个人世，她也跟着一起去，去看早就在地下的母亲，她离不开父母的宠爱，失去两个可信的人，她再也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何明来了，他在无所事事的情况下，想起了无音，他早就预料了这个漂亮女孩子的凄凉身世，他怜惜她悄然的身影，忘不了她那双无奈的眼神，她要一个港湾，要停息下来的港湾，而他有这个地方，他有这个能力。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被一个陌生的无音给牵住了似的。他看出无音那礼貌的眼神，没有那种感恩戴德的做作，却无声地用一个真诚的眼神作谢。无音并非一个普通村姑，他有了一个想法，虽然他也觉得那个想法那么奇怪。但无音的伤感，更增添了他要她的念头，无论她来自何方，她有什么历史，都不顾了。
　　 看着她痛苦的呼喊着刚刚逝走的亲人，和那已经迷糊的神情，何明轻轻地将她抱进了房间的床上，他嘱咐伙计把事情安排一下，拿出一些钱让他们尽快把丧事办妥。看到无音惨无血色的脸蛋，还渗着一丝丝的泪迹，真的不忍，那种心疼比刚遇时更加重了。
　　 “无音，你的生命真的就如名字一样，静得没有生息，只有在黑夜里才能听到。我怎么舍得，上天安排我们相遇，我没有理由错过，我一定要抓住你，让你在我的生命里好好地活下去。从此，你将不再孤独，不再寂寞，不再飘零。”无音虽然头昏沉沉地，但何明的话她都听到了，她放弃了死的念头，因为她感觉到了，何明温暖的手臂有力地握着她，她在何明的安慰里睡着了，那一觉睡得可真长，老是要梦见父亲的身影，她一直追，就是追不上，父亲不理她的呼唤，把她轻轻一甩，她就醒了。醒来后，她就意识到父亲已经走了，想到自己在这个世上孤苦无依，于是，就眼泪止不住又挂了下来。几天来，何明为了照顾好无音，还帮她把父亲的丧事办妥，累得爬在无音的床边睡着了。
　　 后来，无音就随何明回到了家，婆婆是个慈爱的老人，她早就知道何明在回家的路上救了一个女孩，如今唯一的亲人又离她而去，本就多了一份怜悯之心。无音怯生生站在她面前，礼貌地叫了一声婆婆，楚楚可怜，对她轻轻叩拜下去。老人家一看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孩子，顿生喜爱。此后，无音重拾了多年以前的母爱。一家人其乐融融，笑声不绝。无音本就出生在书香门第，只是父亲耿直忠烈，而招人排挤，最后落得远走它乡。何明看到妻子即贤慧又聪颖，就放心地忙着自己的事业。而无音把家中大小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又将婆婆的饮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为了给无音解闷，何明托好朋友从省城买回的两条金鱼，于是，无音在空闲时又多了一件事，照顾金鱼。
　　 “胜仁，金鱼好看吗？”
　　 “好看啊，它有一把美丽的尾巴，有红的，有黑的，还有身上长得像珍珠一样的。每天都要喂水蜞给它吃，就是沟里边那种红红的小虫子，比蚊子还小，金鱼吃了就长大了，身上的花纹也就越来越好看了。”
　　 “无音真可怜，没有了妈妈，还死了爸爸。嗯，不过还好遇上何明。”
　　 “是啊，好人有好报，我妈小时候一直这么说。你呀虽然有些事情弄不太懂，但心地善良。老天总算有恩，给了我一双慈爱的父母，还有你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说着他拍了拍林子的头。
　　 “我才不小呢，小孩子怎么跟你睡觉。”
　　 “嗯，好了，我得去地里割两棵青菜，你在家等我，回来后，我们烧饭吃好不好？”
　　 “好，那我去井边拎一桶水。”
　　 胜仁把菜洗净，回家看见灶上放着一桶清水，那个玻璃缸洗得干干净净的，还盛着一半水，就是不见林子的身影。他在门口喊了几声，也不见有人回答。隔壁邻居对他说，看见呆大往田里去了。他一拐一拐地去田边找林子，离屋子两趟田的地方，只见林子挽着袖子，屁股翘得老高，正在水沟里捞着什么。
　　 “林子，你在干吗？”
　　 “我在抓鱼，我们没有金鱼，就养两条小鱼吧。你看，我抓到了。”林子两只手沾满了泥，手里托着两条猫儿鱼。那种小鱼，一般人家抓了来喂刚出生的小猫。胜仁没有责怪她，反而接过林子的小鱼，等着她爬上田埂，一起回家，把小鱼儿放进缸里。屋里又多出了两个生命，顿时那个屋子像增添了风景似的，多了许多生机。
　　 他们的生活经常有一些小状况要出现，但总的来说还是挺平静的。因为拐子和呆大本来就残疾，根本就不能下地干活，村里有时让拐子干些记账之类的活，还可以做一些副业，村里有竹壳厂，编制热水瓶外壳。让他帮忙削竹片，拐子削完竹片，就把削下的废料扫在一起，让呆大背回家当柴烧。
　　 他们的生活永远紧巴巴的，实在没吃的了，拐子就会拖着那跳舞似的残腿找村领导。他们太渺小了，总是容易被人遗忘，但他去村委会回来总不会空着手，这一点林子对他特别佩服。
　　 有段时间，林子吃饭总是想吐，还常常嫌胜仁烧的菜不是淡了就是太咸。后来，奶奶来看她时，就看出了原因，林子怀孕了。奶奶找来妇女主任素琴，跟拐子谈了很久很久。呆大一个人在门外都呆烦了。她真想冲着胜仁大喊大叫吵上几句了，可她看见胜仁红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于是，她忘了发火，问胜仁你干吗呀。朝着奶奶就瞪眼睛，你们把他怎么了，她大声责怪奶奶。胜仁急忙劝她说没有什么事，是他开门时被风吹进了沙子，奶奶帮他吹掉呢。这么一说，呆大没再胡闹下去，奶奶送走了妇女主任，呆大也善意地朝她挥了挥手，因为那个姐姐常常会送一些东西给林子，别人平时就不上门来。
　　 那天晚上，奶奶没走，陪呆大睡了一晚上，说是明天要给她去医院里看看。常常吐不是办法，得把病治好了。睡在地铺上的拐子好像不太适应，晚上总翻来翻去。
　　 呆大虽然还时常想要呕吐，由于从小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从不医治，所以，她自己也习惯了拖着让身体自行恢复。她说：“妈，我这不是什么大毛病，不看也会好的。”
　　 “这次不行，你一定得听妈的，去医院看完就回来。”呆大没有再跟奶奶争，反正由奶奶和那个妇女主任陪着，她也不怕什么了。只是她总觉得拐子怪怪的，脸上老是绷得紧紧得，没有一点儿笑意。
　　 医院里的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她就沉沉地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肚子下面好疼，像用刀子割过一样。她跟小海割草时不小心割伤了手，就是这样痛的，不过这回还要历害，她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想喝口水，连杯子都抓不住。她叫胜仁，胜仁你在哪儿，我肚子好痛，妈妈，我要回家去。那天，大队里专门运烂泥的船，来把她从医院运了回去。
　　 呆大一直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每天，拐子都要她吃一些药，药好苦，呆大不吃。他就说林子勇敢一些，药苦了点，但它能把病给赶跑了，喝完就给你讲故事。呆大最喜欢听拐子讲故事了，一听故事，就把什么都给忘了，她好想知道无音与何明后来的怎样了。
　　 无音在一年后就做了何明的妻子，不久，无音便怀孕了。她虽然挺着肚子，但还是从里到外照顾婆婆照顾家。婆婆上了年纪，经常会这儿那儿有些毛病，幸亏有无音在脚边，跟她东扯西拉的。老人家心情一开朗，病就好了三分，一直期盼着能早一天抱上孙子。黄天不负有心人，无音真的生了个男孩。一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买喜蛋喜糕，办满月酒，忙得不可开交。
　　 就在全家都沉浸在喜悦中和时候，那个小婴儿病了，病得不醒人世，他们全家都急得不知所措。何明托朋友请医生，还要安慰未曾恢复身体的无音。无音看着不肯吃奶的婴儿整天哭泣，孩子常常不声不响，有时却啼哭不停。那张小脸因为发烧而滚烫，何明把孩子送进了医院后，家里医院两边跑。又要照顾那个病中的婴儿，又要安慰已经失失去理智的爱妻。村里人都说这孩子可能小命不保，不知是谁说话声大了点，让无音听见了。于是，刚刚生命中出现的那些阳光，刹那间又暗淡下来。那个小生命，把她带进了痛苦的深渊。
　　 婆婆心有不忍，再三劝慰。盼望无音早日恢复健康，能看到往日家里兴旺的景象。
　　 “无音，好孩子，你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不然怎么照顾我们的小孙子，从现在开始你自己做了母亲，就该知道你有责任去抚育他。你不要哭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要你们照顾，不然你叫我靠谁去呢？无音啊，你一定要听妈的话，把汤喝了才有力气，等把你的身体养好了，你就能去看我们的宝宝了，你要替妈抱着他，把病治好，是不是？听话，把汤喝了，你老是这么哭，又不能把我们的宝宝哭好罗。你想呀，宝宝还等着你养出充足的奶水来，等着你去轻轻的拥抱他呢。这个世界上啊，只有母亲的爱是最温情的，你难道不想给我们的宝宝吗？”
　　 婆婆的话，像一扇窗，在无音绝望的心中，指明了一条道路，更点燃了她面对生活的勇气。是啊，她要尽快地恢复健康，首先她必不能拖累家里的任何人，才能让何明好好地为孩子求医问药。心绪理清，心情也明朗，她接过婆婆手中的一碗腰子汤。她不知道那汤的味道，但她知道，她要坚强地生存下去，为了何明，更为了那个刚刚降临人世的小宝宝。她闭着眼睛，想着那个弱小的生命，刚刚降临到人间，便要爱尽来自身体的疼痛和无尽的苦难。便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