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校长是个中年男人，个头不高，体形富态。整天西装革履，大热天，颈项上的领带，也没取下过。一头后披发，油光可鉴。左手腕上戴块钨钢表，无名指和中指上，分别箍着一个铂金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年四季，他的身上都喷满香水，无论谁从他身旁走过，都会被浓浓的香气所淹没。尤其是那些女教师，从他身边经过时，都要故意张大鼻孔嗅嗅，假装陶醉的模样。一有空闲，就坐在办公室里，议论他身上的香水，究竟来自法国，还是日本。
　　 校长在成为校长之前，吃过很多苦，拉过板车，摆过地摊。后来跟一个痞子合伙做生意，被公安机关拘留，关了三个月。出狱后，随人南下广州，卖电器，开发廊，发了迹。挣了大钱的他，想过文化人的瘾，于是，回家乡创办了职校。他曾当面对人说：“钱再多，终归是个粗人，让人看不起。倘有钱，又有文化，就不一样了。这好比把一支温度计，放在开水里，社会地位直线升高。”
　　 他的妻子，是从广州带过来的，穿着打扮，时髦、性感，典型的沿海风情。每天，她摇着婀娜身段，在校园里走来走去，引起全校师生谣言纷纷。她还喜欢干预学校的工作，对老师也是指手画脚，颐指气使，像使唤丫鬟一样对某个老师吼道：“嘿，给我拿双筷子。”“嘿，把毛巾给我晾一晾。”老师们背地里都恨她，骂她破鞋。可一遇见她，又都佯装笑脸，还故意谄媚说：“你这身衣服，太有味道了，在哪儿买的？”有时开会，正开着，她突然闯进来，脚上趿双拖鞋，或身上穿件睡衣，俯身在校长耳边一阵嘀咕，撒一个娇，扭着屁股转身离开，无视任何人的存在。台下坐着的教师，盯着这个高傲的风骚女人，彼此使个眼色，掩嘴嗤嗤地笑。校长对她的鲁莽行为，从不指责，有时实在过意不去，就自嘲地说一句：“跟我一样，文化低，没素养。”说完，又正襟危坐煞有介事地分析起当前的教育形势来，装得很像个内行。
　　 校长不必非要懂教育，就像铁道部长不一定会开火车。学生可交给老师去管理；教师可交给聘请的副校长去管理。有钱能使鬼推磨，肯花钱就能出效益，这是商人的逻辑。但商人又是多疑的，满肚皮花花肠子。自从校长把学校交由副校长去打理后，一直睡不着觉，食欲不振，好像自己的生意被他人抢了去。深思熟虑之后，他私下找了几个教师来做眼线，每天监视副校长的行动举止。副校长去教委开会，有专人送；在食堂吃饭，有专人陪；上厕所，也有专人盯梢；甚至下班回家，路上也跟着人。像搞地下工作一样，弄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结果，两个月不到，副校长即辞职离去。从此，学校再也没有聘请到合适的管理人才。
　　 自副校长离去后，校长开始把怀疑对象指向老师。在他眼里，个个教师都是有阴谋的人——企图瓜分他盘子里的一块饼。每个教师都比他有能力，有学问，不大听他的使唤，这是他没想到的。在生意场上，他能呼风唤雨，如鱼得水，可要降伏几十个“文化人”，他却束手无策，无计可施。办学校，毕竟不是卖电器，教师是决定学校生死存亡的主力军，因此，他只好对教师们表面上客气，而在心里处处设立防御的门槛。
　　 他办公桌的抽屉里，总是藏着一把菜刀，有时是一截钢管，像随时有人要前来找他复仇似的。他对任何人都不信任，包括与他同床共枕的妻子。每天早晨，他的妻子都要给他泡杯茶，放在办公桌上。而他在喝茶之前，必将那杯茶水嗅了又嗅，仔细查看后，才张嘴喝。他疑心有人在茶水里下毒，将导致自己死于非命，而不能寿终正寝。
　　 二
　　 学生大多来自乡镇。有肄业的；有辍学的；有被其他学校开除的；有中考落榜的。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调皮，贪耍，厌烦读书。比起其他的学生，有更多的社会经验。刚一进校门，他们就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在学校拉帮结派，抢占山头，为人行事，全是社会上那一套。
　　 我带领的那个班级，拢共24人，6个女生，18个男生。女生们染红指甲，穿吊带装，两只耳朵上分别打着4个以上的洞。上课下课，都拿个圆镜，照自己的容貌。男生则个个留长发，穿割有破洞的牛仔裤。一下课，就躲到厕所或角落里抽烟。在课堂上，他们根本不听讲，打瞌睡，故意扰乱课堂秩序，公然跟老师作对。入学第一周，就伙同将一个戴眼镜的物理老师打成重伤，住了两个月的院。情况反映到校长那里，校长来了个冷处理，既不惩治肇事学生，也不安慰受伤教师，一直就这么拖着。校长心里明白，私立职校，不好招生，且竞争大，生源就是财源。每个学生都是上帝，得罪不起。后来，受伤的那个教师不服，坚决要求学校严肃处理，并通知学生家长来校，协同解决问题。可家长一到校，就诉苦，说实在管不了自己的孩子。他们在家已经管怕了，骂过，也打过，眼睛都哭肿了，孩子就是不悔改，屡次犯错，无奈之下，才将其送到职校来的。他们一边向老师道歉，一边谦逊地说：请老师宽宏大量，给孩子一次改过的机会，医药费我们会承担的，并表示今后一定配合学校，共同教育好子女。说完，逃避责任似的，匆匆逃离学校。这一去，十天半月，再难见他们的身影。其子女，照样在学校犯错，违反纪律。学校再次通知家长来校时，家长便以自己忙，走不开为由，搪塞学校，仿佛自己的孩子，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班会课是最难上的。课前，我绞尽脑汁策划主题，精心挑选素材。从思想工作入手，是使这些学生改邪归正的最好途径。我不厌其烦地给他们灌输做人的道理，企图从情感的角度，唤醒他们心中沉睡的爱心和善意，以此培养其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他们之中，也真有被我的规劝所感动的，在听完我的课后，趴在桌上痛哭。之后，确也变得懂事，爱学习了。但中学生，思想波动大，定力差，别人稍微一引诱，又覆辙重蹈。尤其是周末，他们都不回家，邀三约四泡网吧，打通宵游戏；或与社会闲杂之人，挥刀舞棍，打群架。下周一返校时，一个个精神萎靡，失魂落魄，受了重创一般，之前在学校五天的教育，就这样被两天的闲散时光给消解了。
　　 现今的孩子，人早熟，性意识也萌芽得早。学校有两个男生，为了一个女生，争风吃醋，明争暗斗。被宠的女生，很是自豪，还摆足了派头，并扬言追她的两个男生，她都喜欢，都爱。女生的暧昧之言，激发了两个男生之间更深的仇恨。他们互相耍心计，不惜将整个青春都献出来，为朦胧的爱情赌上一把。一天下午，这个被宠坏的女生，领着她的两个追慕者，去学校后面的草坪决斗。女生说：给你们一个公平的机会，谁胜利，我就嫁给谁。一阵激烈的打斗之后，两个孩子同时倒在了草坪上——一个胸部被刀刺伤，差点刺中心脏；另一个被钻头敲成脑震荡。此事件迅速闹得满城风雨，并引起教委高度重视。学校迫于舆论压力，不得不将这三个学生劝退。学生退学后，校长召集全体教师，开会，痛骂，捶胸顿足，气得吐血。教师心里都清楚：校长又损失了一笔钱。
　　 学生们也寂寞。在学校，与老师无法交流；在家里，又得不到父母的关爱。我班上有一个女生，人长得文静，是惟一不调皮，老师都喜欢的学生。其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她平时话少，性格自闭，从不跟同学来往，手里随时都拿本书在看。她一心想学门技术，等学成后，找个好的就业单位，自己养活自己。平常放假，她都留在学校，不回家；也从不东跑西跑，洗洗衣服，看看电视。留校的老师，怕她孤单，特意买了好菜，叫她一起来吃饭。她横竖不愿意，独自躲在寝室泡方便面。没事的时候，她喜欢听黄家驹的歌，听得入迷时，就掉泪。我极少见她笑过，她的脸上，总是挂着一缕哀愁。她把自己藏得很深。第一学期结束，她的成绩，是全校考得最好的。为鼓励和安慰她，我私人出钱，买了一本字典，和一只钢笔送给她，作为奖励。
　　 新学期开学，其他学生都到校了，惟独不见她到校报到。因她家里没安装电话，无法联系，也不清楚她的具体情况。一周过后，校长派我去家访。她爷爷奶奶一见到我，就大哭。奶奶的怀中，搂着她的一张遗照。黑黑的相框，框着一张青春的脸庞。听她奶奶说，她是在家中割腕自杀的。由于联系不上她的父母，直到下葬，她的父母都没回来。她走后，家人在整理遗物时，发现她睡的枕头下面，压着一封信。信是写给她父母的，信的内容，除了对父母的怨恨，更多的是对父母的理解。
　　 三
　　 教师来自四面八方。有的是刚从大学毕业的；有的是退休的老教师。老教师看不起年轻的教师，说他们无教学经验；年轻教师又不服老教师，笑他们教学方法落伍。这样一来，学校就形成两股势力。校长很喜欢这种关系格局，相互牵制，互相监督。他的商业经验证明：事物都是在矛盾中发展和促进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
　　 私立学校，不像公办学校，事事都要受政策的管制。它有一套自己的运行体系，只要不出重大安全事故，不过分违背教育原则，是不会有人去过问它的管理机制的。它可以不遵从教委的文件精神行事，而由校长私自制订一套政策，美其名曰顺应校情。该放假时，不放假；不该补课，要补课，一切都由校长说了算。个别公办学校退休的教师，不适应这种私营企业式的管理，偷偷向上级反映情况。上面派专人下来调查，暗访师生，收集材料。校长有些紧张，闻风而动，饭请人吃了，舞请人跳了，红包也送了。调查终于成了走过场，不了了之。
　　 教师们看穿了私立学校的性质——特权均掌握在校长手中。大家开始偷奸耍滑，巴结校长。课不认真上，也不关心学生的饮食起居，身心健康。反正无升学压力，学生喜欢什么，就讲什么。学生爱好唱歌，他们就唱歌；学生爱好足球，他们就侃足球。谁最受学生喜欢，谁就是好老师。期终测评时，学生会在自己喜欢的老师名字后面打钩。校长即根据学生的“民主测评”来发放奖金。学生满意的老师，校长也就满意。因此，教师们每天不是想着怎样教书育人，而是如何投学生所好，以期获得更多的金钱犒劳。
　　 有位年轻教师，师范毕业后，受聘来到这所职校。他是个农村孩子，靠父母打工供其上完大学。历经磨难的他，立志有所作为，一心利用所学知识，为社会做贡献，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孩子。他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教学中去。每天晚上，学生都睡了，他还在办公室备课。他把班上的学生，一个个请来做思想工作。周末，就深入学生家中进行家访。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也不在乎同事的讥讽，把学生当作自己的弟妹看待。一次，他因恨铁不成钢，出手打了一个学生。学生家长不服，来找校长理论，要将学生转学。校长为保生源，将这个年轻的教师辞退了。他走的时候，站在校长面前，痛哭了一场。
　　 年轻教师走后，学校的其他教师，活得更精明了。凡事睁只眼，闭只眼。对学生的情况，也是报喜不报优。对下，讨学生喜欢；对上，讨校长喜欢。在职校，一个教师能做到这样，就算合格了。在一个领导大于制度的单位，一个再优秀的人，领导不认可，也差；一个再差的人，领导认可，也优秀。有一回，校长去北京参加全国民办教育工作会。会后，专门组织教职工，开了一次报告会。大家很想听听会议精神，特别认真。不想，会议大半时间都在谈他逛故宫，游长城，看升国旗的感受，还给每位教师带回一枚毛主席像章。个别教师，得到像章后，如获至宝，天天将其佩戴在胸前，像小学生得到老师奖赏的一朵大红花。无论是在教室上课，还是在食堂吃饭，甚至晚上睡觉，也舍不得摘下来。
　　 四
　　 学校的场地，是租的人家的地盘，偏僻，所以租金低。这场地，以前是个管件厂，因管理不善，破产了，一直闲置，时间久了，屋顶漏水，墙壁生满青苔。校长图这个地方宽敞，实惠，就租过来，重新将墙壁粉刷一遍，把屋顶上的漏洞堵了，改装成教室后，即开始招生。一边招生，一边申请办学许可证。证件是不必担心办不下来的，有政策扶持，审查就不会太严格。当时，几乎所有的私立学校，都没有正规的教学场地，硬件设施和软件管理也不达标，钻政策的空子，打擦边球，借鸡下蛋，放水养鱼，把办学当成一棵摇钱树。
　　 家长们从不关心教学质量。他们把孩子放到职校里，并不指望能学到什么东西，只要有人看管，不学坏就行。自家的孩子，是骡子是马，他们心中有数，反正自己教育不好自己的孩子，不如交给学校，总比被抓进少管所强。心安，名誉上也不受损。况且，学校有承诺，学业期满，保证推荐就业。一个人饭碗问题解决了，还怕为稻粮愁吗？这是任何家长都乐意看到的结果，故即使砸锅卖铁，也要送子女去学门技术。
　　 校长是洞悉家长心理的，故意提高收费标准。学制两年，每期收学杂费800元，另收就业安置费3000元，每月生活费200元。家长多数是农民，为给孩子凑学费，猪卖了，羊卖了，鸡卖了，把家中老本全拿出来，缴给学校。办完入学手续，一大叠钱，换来的只有一张单子。他们用自己粗糙的手，折好，放在衣服最里层，满脸苦笑。真正开心的人，是校长，每天都要提一袋钱，去银行存款，身后跟两个保安，那派头，那神气，超过明星大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