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月亮在西方圆满》
　　
　　 清晨。出门。向西。
　　 我看见月亮，阴历十六晚上的月亮。圆，圆得如你笑呵呵的脸，没有一点棱角，没有一点褶皱。
　　 农大的烟囱开始冒烟。浓郁的青烟出柱形红砖烟囱，直角拐向南去。大约携手一丈余，便四下飘散，散入谁家哀愁的灯影里去。
　　 月好圆满，她站在烟囱北边，静静望着飘散的烟柱。望着望着，泪流满面。从古到今，她凝望尘世间多少人化为云烟，随风飘散？多少苟活的亲人在哀痛里度日如年？
　　 我望着月，站在斜坡上望圆满的月。月啊，你能圆能缺，你能现能隐，你能近能远，你能明能暗，可是，我逝去的朋友啊，你何时才能睁开双眼，把妻儿老小仔仔细细探看？
　　 朋友今年刚任校长，正是大展宏图之时，出差闽地，却因心肌病突然跌倒，再也没有站起来。他的尸骨停放在阴冷的殡仪馆整整两周。不知后事如何处理，真的让我好揪心！
　　 我夹着讲义慢慢走着，心情好沉重。要去给学生上课，我不能随便请假，不能随意打听。只能期待他处理后事的消息。
　　 月不知何时，绕过那一根烟柱，绕过那棵枝桠纵横的皂角树，绕过无数棵不知名字的树，绕过早起惊飞的鸟儿，绕到我的身上来。她似乎一直在等待我，迟迟不肯落下。虽然东边已经有太阳的光影忽隐忽现。可是月，却那么执着地在等我。她要告诉我什么吗？为什么天亮了，城市里都喧闹起来了，她还沉静地挂在西方的天空，守候在我的楼外，期待我走出家门，给我一个清冷的拥抱。
　　 走进学校大门，门派上赫然几行字：“某某某遗体告别仪式今日举行，望亲朋好友10点赶到。”期待的消息终于来到。月，你是要告诉我这个消息吗？你是要我去向他告别吗？你是要我再去见他最后一面吗？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我却手脚冰冷，头脑积水一片？
　　 多久没见你啦，我真的想不起来。好像刚刚还见到你。好像天天都见到你。好像常常听到你说话的声音。还有那温和如春风的笑容，时时拂拭我僵硬的神经，让我张开嘴巴乐呵呵笑。笑对人生风雨，笑对蜗角虚名。
　　 十年前，我来到这座城市，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同学。只有一个丈夫和读小学的女儿。我没有名牌大学雪亮的牌子，只有躬身耕耘，辛勤播种。渴望在教学这块一亩三分田上开出绚丽之花，结出甘甜之果。我付出了，我得到回报了。学生的成绩证明一切。家长的好评代表一切。你在教研室工作，搞英语教研。我们常常碰面，却没有过交流。等到孩子学剑桥英语时，才找到你。没想到，你对我女儿的情况那么了解。女儿是个很优秀的孩子，教过她的老师没有不夸赞她的。你和这个城市所有的英语老师都熟悉，从他们的口中你掌握各校学生学习英语的状况。出类拔萃的女儿当然在你的视野之中。虽然女儿参加你的教学班较晚，但是她的成绩却很高。因为孩子，我们越来越熟悉，由英语学习到英语教学到语文教学，一直谈到整个城市的教学现状，谈到教学改革的必要性。我不得不承认你的前瞻性。你是个善于钻研的英语教研员，请外教，搞竞赛，不到十年时间，这个城市的英语教学活动办得有声有色。拿过很多大奖。
　　 你的妻子在邻近的城市上班，你没有求爷爷告奶奶把她调过来。自己一人带着儿子，一边工作，一边教育儿子。我无法设想你回家打扫卫生厅堂做饭的情景。但是，你的儿子长大了，长得比你壮实比你白净，性格沉稳。秉承你的基因，喜欢学习英语。语文成绩不是很高，去年你带他来我这里补习。他很听话，布置作业认真努力完成。今年孩子刚读高三，你被任命为校长，公务繁忙，没有时间照顾他，可是，他依然勤奋，正在向那个红色的六月冲刺。你却撒手人寰，你让他如何承受丧父的沉重打击？如何面对最艰难的高三考学之路？
　　 我走向教室，去给学生讲《项羽之死》，讲着讲着，我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这些孩子们，再有一年也要高考，他们哪个不是温室里的花朵，太平年间，如何让他们承受暴风雨的洗礼？我真的不敢想象，那个腼腆一说话便笑的男孩该怎样哭倒在你的灵堂前？为什么你偏偏这个时候走？为什么不能再忍一忍啊？为什么不能再挺一挺啊？
　　 我知道你心很痛，真的很痛！你努力过，当你弯身拿药的一瞬间，你就在坚持。可是，南国的冬阳是惨白的，他不能给你足够的热力，他不能给你坚持下去的能量。于是，你倒下了。却是永远地倒下了。我虽然不在你身边，也能想象到你的挣扎，你的无奈，你的死不瞑目。
　　 偌大的殡仪馆厅堂，悬挂着你的遗像。依然是乐呵呵地笑，笑对你的亲朋好友。你生时如此，死时亦如此。善良是你的本性。笑迎天下客是你的为人准则。
　　 原谅我，我最诚挚的朋友和大哥。我来晚了，只能站在一个角落，沉浸在无边的悲伤之中。前方密聚的是你的上司，你的亲朋，你的同事，你的战友，你教导过的学生。他们红肿的眼眶，满脸的泪痕，肃穆的表情，无不昭示着对你的悼念和哀思。
　　 无数的花圈和挽联层层叠叠，摆满四周。你能否睁开眼睛看一看，看这些朋友长淌的泪水？能否伸长耳朵听一听，听你的兄弟玉粒噎喉的呼唤？能否伸出双手摸一摸，摸白发爹娘肿胀的双肩？
　　 哀乐声起双泪垂，去也，我的朋友，不知何日得团圆，共话教育养生之道？一生辛勤，躬耕教育，呕心沥血，遍地桃李笑春风，却留肝胆两昆仑。
　　 哀乐声停心欲碎，走也，我的兄长，不知何地再相逢，偿还小姑欠你情债？心如菩萨，普度众生，积善成德，德高望重人人赞，友谊花开凤池春。
　　 我的朋友，我的大哥，冰棺冷吗？被衾薄吗？帽子硬吗？你熟睡的面容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可是，你饱满红润的双腮哪里去了呢？你为何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你为何看见我不坐起身来，对我温和地笑一笑，然后挥挥手，优雅地旋转起身？
　　 我从你身边走过，你好漠然。你的朋友从你身边走过，你也如此漠然。这好像不是你的风格，难道那个世界就没有人情吗？就没有寒暄吗？就没有家长里短吗？就没有最美的春花秋月吗？
　　 我好想上前去，揭开你的被子，把你拉起来，和我一起赏月，赏今晨最圆满的月，看缕缕青烟随风散去，看飞鸽传生死契约之书，看孩子们张开翅膀飞到大洋彼岸去，看一个个“后稷”在这块土地上演绎一部传奇的农业史……
　　 可是，我不敢。我怕惊动你起死回生的梦，我怕碰疼你的腰身，我更怕你心肌痛，我却找不到灵丹妙药送到你的口中。我只能紧紧地，紧紧地握住憔悴如秋枝的嫂子的手，把我仅有的热和力传导给她，给她一点坚强的勇气！
　　 走了，我走了，我的朋友，我的大哥。我回到我的世界，你却到了另一世界。我们之间有一条深不可测的阴阳河，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跨过。睡觉，真好！可是，跌碎了筋骨，你一定会骂我。如果换了你，你也不会跨过，因为，还有那么多的亲人，那么多的责任，等着我。
　　 走了，我走了，我的朋友，我的大哥。我回到我的世界，你却到了另一世界。一幕幕往事潮般涌上心头，翻江倒海，雷霆万钧。生死转换，短到我来不及眨一眼，你便离开人间。你看那月，她能远也能近，她能暗也能明，她能缺也能圆，她能东方圆也能西方圆，那么，你呢？乐呵呵的你何时再能回到我们的身边？
　　
　　 《风雪卖菜人》
　　
　　 清晨，拉开窗帘。窗外一片莹莹的白。毕竟是春天了，高树低草，楼台栏楯，被一簇簇春雪怀柔，慵慵懒懒的样儿，像极怀中吃饱奶的婴儿，松弛着眉眼。是冬眠的余温么，是起身前的贪恋么，抑或是蜂蝶送来的别样新年礼物吧？
　　 拉开玻璃窗，冷空气横冲进来，透过毛衣针眼，直击我的皮孔。好冷啊！赶快拉过一件棉衣披上。春天的雪也这般寒意袭人。卖菜人今日还会不会来小区门口？家中一星儿菜也没有了，我得出去看看。
　　 路面上的雪没有丝毫消融的迹象。早行的人把积雪踩死了，薄饼一般紧贴着路面。踩上去，滑溜，僵硬，没有一点弹性。一不小心就是一个趔趄。
　　 一辆白色面包车在楼前掉头，行动迟缓，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挡风玻璃上的积雪没有清除干净，司机的视线是否会被模糊？他倒一下，停一下。我走出很远，他还没有把车头掉顺到正路上。这样的天气，怎么还要开车？
　　 小区大门呈现出过年的征象。铁栅栏门上空悬挂着大红的条幅，写着慰问的老套话语。大红灯笼高高挂在两侧，是守夜的门神。精致的正红小彩灯成正弦曲线，排列在横幅下面。夜晚来临，灯笼亮起来，彩灯亮起来，与大红条幅相互映衬，把平日清冷的大门口渲染出一派喜庆气氛。回家的人，走到门口，禁不住要流连几分钟。
　　 寒气把门卫逼进小门楼，广播里放着苍凉透骨的老调秦腔。这些门卫，终年守门，没有年假。除夕之夜，当千家万户围坐一炉，杯盘交错，喜迎新春时，当游子靠着妈妈的肩膀诉说五彩的思念时，当隆隆的鞭炮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时，他们，依旧守着冰冷的大门，把邪恶和掳盗守在门外，创造出人间一个又一个美丽的神话。
　　 大门口停着一辆棚子三轮车。车头上悬着“户县醋酱”的木牌子。没有叫卖声，也看不到一个打醋的人。路上行人稀少，两个背着大包小包的归客，站在路边等车。路对面卖瓜果的夫妇早已收拾了摊子。用帆布封死的摊点，像被遗弃的蒙古包，冷冷地观望着路面上僵死的一层积雪，观望着行走如牛喘息如牛的汽车，不动声色。
　　 “卖菜人今天肯定不会来了。路面这么滑！昨天应该多买点菜的。”我有点懊恼自己的失策。正准备回身时，听见扫帚大幅度扫雪的声音。我绕过卖醋的三轮车，朝前走去。
　　 小区门前有一片开阔的水泥路面。水泥路面与一条南北路相接。朝南是城区，要走一条很长的陡坡，才能到平地。北坡稍微平缓，走上三百米，就到了开阔的田野。小区处于半坡位置，从南面过来，很是费劲。下雪天，很多车辆开不上来。人走着，一不小心，就翻几个跟头。
　　 “这么大雪，还来卖菜呀？”
　　 “是啊。我可以卖到年三十的。”卖菜人直起腰，拍拍左胳膊上的泥巴，说，“这样，咱们小区的人就不用大老远跑街道去买菜啦。”说完，又低头扫雪。
　　 确定地说，我好长时间都不能明辨卖菜人的性别。冬季的天气很短。记不清他哪一个冬日来到小区门口，占据着南北马路拐向小区的东南角，摆放一大排时鲜蔬菜，供来来往往的人购买。每天下班，不管阴晴雨雪，我都能看到他的身影。起初，没几个人光顾他的菜摊。我也是匆匆瞥一眼，走过他的面前。
　　 在他到来之前，马路西侧朝南一百米，有一对卖菜的夫妇。自从小区建起，他们就在门口卖菜。他们是哪里人，在哪里贩菜，菜的价钱是否公道，我都不清楚。但他们的存在便利了小区的人，特别是我们这些上班族。露天的菜摊，一蹲一天。早晨我上班时，他们蹲在那里。晚上我回家休息时，他们还蹲在那里。个中辛苦，我真的难以体会。每次买菜，我从不和他们计较价钱计较斤两。即使偶尔忘记带钱，他们也会笑笑地把菜递给我让我带回家。那种开满诚意的笑容让我的心变得格外柔软。我感激他们，敬仰他们，如同我的亲人。
　　 又来一个卖菜的。我不禁为这对夫妇担心起来。小区人口不多，能消费多少菜啊？我嘴上没说，心里暗暗嘀咕，竟盼望他的生意惨淡，早一天离去。所以，每次经过他的菜摊，我远远绕开，一滴眼光也不留下。
　　 一次下午上班，我起床有点晚，急匆匆向单位赶去。单位在小区的南边，要顺着马路向南走。我还没有从梦境中清醒，视物模糊。一不小心踩到他摆放的一捆葱，差点摔倒。他慌忙跑过来，扶住我。
　　 “嫂子，没事吧！”我听到他的声音，才知道他也是个大男人。他满脸的歉意，讪讪地看着我。刘海遮住大半个额头，红围巾散发出浓浓的油汗味。褪色的灰土棉衣宽大，长至膝盖，上面有轻轻浅浅的菜色。白净的国字脸涨得通红。
　　 我赶忙帮他摆好葱，急急忙忙离去。他诚意的目光似乎要挖出我深藏在心底的龌龊。同样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同样是靠双手操持家计的人，我又怎能厚此薄彼？那对卖菜的夫妇毕竟是两个人，毕竟能互相照应。而他，每天一个人坐在那个角落，没有人替换他，没有人和他说说话。他的心中掩藏着的苦，我们常人怎能想象？
　　 至此以后，我偶尔也会光顾他的菜摊。每次上下班，我再也不会绕着他走。每次见到我，他都会热情地打招呼，“嫂子”，“嫂子”，叫得又自然又亲切。渐渐地，我到他菜摊买菜的次数增多了。有时，在那对夫妇跟前买一些，再到他跟前买一些。我不想冷淡了任何一个人。
　　 过年了，我们放假了，变得懒惰了。居住在离城区较远的小区，好几天都不去街道一趟，门口的菜摊成了我采购的定点。天气越发阴沉了，据说是雨雪的预兆。那对夫妇三天前收了菜摊，不知是回家避寒还是过年去了。只有他依然蹲在大门口，守候着要买菜的人。
　　 除夕进入倒计时，小区人对菜的需求量突然增大。每天出去买菜，菜摊前都围满采购的人。大家各自挑选着自己需要的菜。挑好了，站在那里等他称。他没时间照应那么一长排菜，任大家随意地挑着，自己专心地称菜，算钱。还不时“大爷，大娘，嫂子，老哥”地叫着。等到买菜的大部队走了，他又开始清理烂菜叶，整理挑乱的蔬菜。
　　 昨天夜里，一场大雪，愁得我不知怎么回家过年。如果继续下两天，道路封死，回家一点希望都没了。年货没准备，蔬菜也没准备。这几天，吃一顿买一顿。街道太远，如果今天买不到菜，只好啃馒头咽白面条。
　　 没想到，顶着雪寒，他还是来了。我第一次和他有了交流。我知道他家不远。属猴，比我小一轮。他，正宗的男性。虽然刘海长，皮肤白净，围红围巾。三轮车买于十年前，花了2300元，到现在爬大坡还是很有力。他每天清晨三点去批发市场发来菜。天亮摆放小区门口，一摆就是一天。他放心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他可以摆上菜去附近餐馆吃饭去西南角的公用厕所方便。没有人乱拿他的菜，即使拿，说明日子过得跟白开水一般，随他拿去呗。……
　　 卖菜人喜欢笑，嘴巴很甜。他吃苦的样儿极像我躬耕土地几十年的父亲。只是他走出来，就比耕种多了一份收入。他笑得很舒心。头上的头盔都没来得及卸掉，便忙不迭地给我称菜，给来来往往的人称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