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秋，身为省城大学教授的张文德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了“兔子不拉屎”的石坡村，也就是刘传厚的家乡。刘传厚时任生产队小组长，张文德跟几个同样来自省城的老师就分在了他的小组里。因为在所有下放人员之中，就属张文德职位最高，名望最大，所以便被那个“繁星”满脸的麻子队长开了小灶，被“请”进了牲口棚。麻子队长讲：“白天干活，夜里看牲口，更有利于顽固分子的的改造。”
　　 刘传厚一向敬重或崇拜满肚子墨水的人，特别是像张文德这样的大教授。他也是念过两年初中的，对当时的局势颇有微词，只是不敢表露。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对几个正在念书的孩子严加看管，绝不允许他们随波逐流，放任胡来。
　　 转眼已值隆冬，张文德除了随身带来的一床薄薄的棉被，几乎再没有任何铺盖。而他的家人似乎也与他早已把界线划得一清二楚，几个月来无论是人还是物，都不曾见过半点影子。这数九寒天的，白天还好说，一到夜晚蜷缩在无门无窗的牲口棚里，难忍的熏臭倒显得无关紧要了。频频光顾，“嗖嗖”作响的北风，使他无数次产生钻入牲口肚皮下取暖的冲动。
　　 这一切刘传厚自然看在眼中，疼在心里，便跟老婆商量了一下，把自家铺的一床草褥子，一件半新不旧的蓝布大衣，偷偷送给了张文德。
　　 张文德对这位憨厚朴实的庄稼汉感激涕零，却苦于无以回报。虽说空闲对他这样的人来讲有些奢侈，但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他就为刘传厚的几个孩子辅导功课。除此之外，这个大名鼎鼎的大学教授，再也想不到其他。
　　 次年春天的一个午后，张文德一帮人在山坡上开荒。当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搬起一块足有百十斤重的石头时，却再没有一丝力气使唤双脚，只感觉气短胸闷，头胀脑晕。他用力甩了甩脑袋，挣扎着没走几步，便“唿嗵”摔倒在地，手中的石头骨碌碌飞滚而下，惊得下面的人纷纷逃避。跟他在一块的大多数人慌忙撂下眼前的活计，“呼啦”围了上来。
　　 刘传厚用手摸了摸张文德的额头，失声叫道：“哎呀！咋这么烫？快，快把他抬回去！”大家伙七手八脚地把张文德抬回了他的“宿舍”。刘传厚正要指派人去找先生，麻子队长气呼呼地闯了进来，吼道：“我说收工了吗？在这儿瞎折腾啥呢？他妈的，都赶紧地给我干活去！”
　　 “队长，张教授，噢，不，张文德病了，很厉害！”一个快嘴的青年说，“我们刚把他抬回来。”
　　 “病了？八成是装的，我倒要瞅瞅他得的是啥厉害的病！”麻子队长恨恨地嘟囔着挤到了床前，目露凶光，伸手就要把张文德拽起来。一直守在跟前的刘传厚一把捉住他树枝般的手腕，顺势往后一推，若不是有大家伙挡着，这家伙肯定要摔个四脚朝天了。
　　 “人都病成这样了，你他妈的还说是装的？”刘传厚两眼快要喷出火了，“是人重要还是活重要？你还有点人味吗？”
　　 “好你个刘传厚，你敢打我？”麻子队长稳住如竹竿一样的身子，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今天的工分甭指望了！”不知是谁窃窃地笑了几声，他扭头扫了一下，又骂道，“都给我干活去，再磨蹭，你们谁也甭想利索喽！他妈的！”
　　 大家伙小声谩骂着一哄而散。麻子队长转身对刘传厚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就在这儿好好给这个‘右派’分子安心治病吧！”
　　 此时张文德咳了几声，说：“传厚，快领着大家伙干活去吧，我休息一会就好了，别让我连累了你。”
　　 刘传厚握着张文德的手，说：“没事，这狗娘养的不敢对我咋样，您先躺着别动，我这就去请先生。”
　　 不知道是麻子队长人性忽然的短暂回归，还是害怕于刘传厚的强势，这件事情并没有弄起多少波澜，然而这家伙又岂是善罢甘休的主？
　　 由于张文德本就有些弱，再加上疾病缠身，那叫一个凄凉凄惨。幸亏遇到刘传厚这样一位古道热肠的庄稼汉。刘传厚几乎天天晚上让老婆弄些“好吃”的悄悄给张文德送去。
　　 这天家里实在寻不出啥有营养的东西了，他便捉住一只正在下蛋的鸡让老婆炖了。等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把熬好的鸡汤和烂烂的鸡肉装进一个黑瓷罐里，用包袱一裹，便急匆匆往牲口棚赶去。此刻有一细瘦的黑影蓦地从墙角处窜出，鬼鬼祟祟地紧咬着他的步子，但他似乎浑然不知。大概是担心鸡汤凉了，光顾着赶路，便降低了以往的警觉性。
　　 当刘传厚来到牲口棚，打开包袱，倒出鸡汤；当张文德眼含热泪，哆嗦着嘴巴正要说个‘谢’字的时候，尾随而来的黑影及时出现在了牲口棚昏黄的灯光里。
　　 于是刘传厚的组长被撤销，理由是私通“右派分子”，但万幸的是不知为何，还是没有起多少波澜。这让麻子队长很是窝火，他苦苦在寒风里守了几夜才逮住这个机会，原以为这次让刘传厚不死也得扒层皮，已解被当众羞辱之恨，可他妈的这家伙不是走狗屎运就是暗里有贵人相帮。他想起便又咬牙切齿，可刘传厚与张文德也没再给他机会，因此也是“疥蛤蟆咬牙——穷发恨”罢了。
　　 黑夜总会被黎明驱走的，漫长的“运动”终于结束了，张文德也得以平冤昭雪，而他与刘传厚这个普通的庄稼汉子也结下了“非同寻常”的友谊。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收获。
　　 回省城后不久，张文德便又成为了人人艳羡敬重的大学教授。次年年底，刘传厚收到了张文德的一笔汇款和一封信。信中说：……在那个苦难的岁月里，可以说是您和您的家人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对此我无以回报，区区几十元钱，希望对您们能有所帮助，就算是给您们的新年礼物吧。本打算亲自来的，但由于种种原因，身不由己，还望见谅！……以后我会每年汇一笔钱过来，也希望有机会您能来省城做客。
　　 刘传厚很高兴也很感动，但他却回信拒绝了张文德的好意，然而哪怕是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也无法阻止这一笔一笔的汇款。就算他想去省城，瞅瞅这拮据的日子，再加上路途遥遥，也只能是望而却步。他把每一笔汇款都小心地收了起来，再急的事情也绝不动半分。
　　 如此一直持续了七年，信与汇款忽然的就中断了，张文德教授似乎人间蒸发了般，包括他的家人。刘传厚一连去了机封信，但均如石沉大海，不免竟有些郁闷，有些失落。老婆整天地嘟哝道：“知道的你是舍不得这些年的情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图人家这的钱呢。七年了，人家算是尽心了，别想三想四了。再说咱是啥身份，人家现在又是啥身份？”
　　 仔细想想老婆说的也在理，可他还是固执地不肯动那笔攒了七年的汇款，觉得总有一天他会去省城见见大世面的，若能得见他的教授朋友，便原封不动地把这笔汇款亲自交到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