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蜷缩在角落里，如一团洁白的绒线球。它的一双眼睛黑漆漆地、亮闪闪地望着我，闪过一丝怯生生的神情，活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说实在的，它的样子很可爱，那份神情很惹人怜惜。如果这是一只活生生的小狗，我会毫不犹豫地过去把它抱在怀里，好好地抚慰抚慰它，叫它感受一下这个新家的温暖。然而我不能，内心深处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我去讨厌它、甚至憎恶它。因为它不过是一只工厂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智能玩具，如同我们小时候玩过的洋娃娃一样。只不过它更精巧、更逼真，而且还有着近乎活体的智能化设计。
　　 这个世界啊，变得如此不可理喻。假的比真的还真，而真的却只有在动物园里才能见到。生物种类灭绝得如此迅速，以至于几十年前还十分普遍的物种，在今天已成为国家重点保护的对象了。猫、狗曾经都是十分平常的宠物，而今却只能成为亿万富翁们炫耀的资本了。对于我们普通人，只有买些电子宠物聊以代替。
　　 老婆很早以前就张罗着要买一只来，一直遭到我的坚决反对。对于一个物种保护的拥护和提倡者，却在自己家里养着一只电子宠物，那无异于一个最大的讽刺。
　　 近两年来，我始终在努力筹集一笔资金，召集一些志愿者，发起一场珍爱活体生物、拒绝电子宠物的活动。我不停地宣传、联络，发出不计其数的电子邮件，打过不计其数的电话，然而成果十分有限。近日来，更有许多人发来电子邮件，或在论坛上发帖子对我大肆攻击，甚至有黑客直接袭击我的电脑。我整日焦头烂额，分身乏术。也许不久以后，我就要一败涂地，被湮没在众多宠物拥护者的狂澜之中了。不过我横下心来，就算不能兼济天下，也要独善其身，就让我做最后一个卫道者好了。
　　 可是，就在前两天，老婆却提出要养一只狗。我们不是亿万富翁，养的当然又是电子狗了。我与她大吵了一通，而后在这栋房里实行了分居制度。
　　 我知道她有自己的道理。我只管我的工作，无暇顾及她的感受。孤寂、无聊、甚至清贫，每日都在消耗着她的青春。既然我不能给她，她就有权力为自己寻找一点慰藉。但我还是没法去支持她，我声明，除非我们离婚，办好一切手续，否则那种东西绝对不许进这个家门。
　　 可是现在它就蹲在对面的角落里，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与我对视着。我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它的系统中枢会指使它做出怎样的举动，更不知如何对付它。说明书就在电脑旁边，我知道我一辈子都这不会去碰一下。
　　 本来我可以拒绝它的，毕竟老婆不在家。她预订了这个家伙，却没能留在家里等着，而是把它交到我手里。当那个穿着整齐、长相漂亮的女孩子按响门铃、站在我家门口的时候，一看见她怀里的这个家伙，我就不由得大发雷霆，冲她狂吼了一阵：“谁叫你来了？我怎么会买这种东西？马上在我面前消失，别叫我再看见你……”
　　 然而最后我还是妥协了，没有人会受得了她那副泪眼莹莹的样子，还有那句伤心透顶的话：“先生，求求你别难为我！我刚刚大学毕业，现在工作很不好找……”
　　 我收下了它，并签了回执。就在关上房门的那一瞬间，我便怒不可遏地随手将它抛在地上，连同那包附赠的狗食。它“嗷嗷”叫了两声，而后再没有声响。它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情绪，怕讨得更多的不快。而今它那样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叫我想起那个送货的女孩子。她一定很高兴，完成了一项任务；也可能证明了她的工作能力，并从此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可她却把这件棘手的物件抛给了我。
　　 我们对视了有几分钟，我有些累了。我真佩服那些程序的设计者，一只狗都有这么好的心理素质，叫人自愧不如。如果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有一个陌生人这样注视着我，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浑身不自在，甚至会溜之大吉的。可它却依然如旧，始终保持着那种怯生生的眼神，摆出一副叫人怜爱的样子。
　　 我决定不再理它，该做一些有用的事情了。毕竟它不属于我。它的到来宣告了我们夫妻缘分的终结，这只小狗是属于她的，我无权处置。
　　 我把目光移向电脑屏幕，心中不由得一阵阵凄凉：屏幕保护程序正在运行着，有一条金黄色的鱼在屏幕的方框内悠然游动。也许我的努力是徒劳的，终究有一天，电子的东西将会取代现今所有的一切，狗、猫、鱼或是其他的任何东西，甚至于我们自己。
　　 我把手放在鼠标上，那条鱼消失了。我查了一下我的帐号，没有新增加一分捐款；打开我的主页，没有新注册一个成员。我失落到了极点。我孤立无援。现在，她又要离我而去了。
　　 那个小东西突然在墙角里叫了一声，不是汪汪地，而是闭着嘴，从鼻孔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很低沉，却很清晰。
　　 这声音如此亲切，就如儿时听惯的蛙鼓鸟鸣。在很早以前，我也养过一只小狗，在它们还没有成为富人们奢侈品的时候。它也是一身素白，比这只要大一些。每当它被忽略时，就会发出这种声音，唤起别人的注意。
　　 这时，我不由得看了它一眼，那双眼睛依然那样水汪汪地望着，不过尾巴却冲着我摇了摇。显然，它在试图讨好这个新家的主人。
　　 我更加厌恶起来，理智告诉我，它哪有什么思想感情，这不过是人为设计的程序之一。你若抱着它，它还会和你撒娇；你若逗它，它还会和你一起游戏……我不知道它还会什么。它对每个人都会这样做，这是固定的程序；它永远也不会像一只真正的狗那样，只对它的主人忠诚温顺。
　　 “你这只该死的奴才！”我在心里恨恨地骂了它一句，并不去理它。
　　 目光再次回到屏幕上，我又读到几篇攻击我的文章。那种语言刻薄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我知道，他们只是在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我也只是号召人们把更多的关爱投入到有生命的动物身上，根本没想到会树敌如此之多。
　　 我打算再写一篇答复的文章。
　　 “汪！汪！”那个小东西突然又叫了两声。这回是真正的狗的叫声，似乎在提醒着我：它是一只有感情、会活动的狗，怎么会没有那台长方形的机器更吸引我的注意？
　　 我没有理它，继续我的工作。它似乎胆子大了起来，没过半分钟，又“汪汪汪”地连续叫了几声。
　　 我转过头瞪了它一眼，却发现它的目光早移开了，正盯着被我扔在一边的附赠的狗食；而且也不再一动不动的蹲着，后腿早站了起来。它的样子很可爱，像一个馋嘴的孩子。显然它还有些顾虑，不敢一下子就冲上去享受它的美味。
　　 它一定是饿了！
　　 我又想起我养过的那只小狗来。它从来不会自己乱找东西吃。每当它跑来蹭我的裤角，并且冲我汪汪地叫上几声的时候，我就知道该给它喂食了。而这时，我一见那个小东西的样子，就忍不住要过去帮它打开口袋，喂它一些东西。然而只在一瞬间，我的冲动就烟消云散了：它不过是一只电子宠物，它懂得吃什么？
　　 我不知道那包食物是什么东西，也许只是它需要的电池而已，更不知道它会怎样吃，也许只是把电池吞进去，适当的时候再排出来……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从来就没有留意过这些事情。我只知道，玩具公司煞费苦心，把他们的玩具做得十分逼真，除了声音、表情、动作外，甚至还有智能，有生理反应，以至于要你照顾它们的吃喝拉撒睡。而这一切，不过是设计好的程序而已。这一只小狗饿了，可能所有人家的小狗都在要吃的。而我们不过是在玩一场现实版的电脑游戏，结果只是弥补了自己空虚的心灵，添满了商家硕大的口袋。如果把所有的宠物放在一起，它们同时进食、同时撒娇、同时拉屎撒尿……那真是绝妙的讽刺画面。
　　 我决定不去理它，任凭它装得多像，也绝不再动心，尽管去继续我的文章。
　　 那只小东西竟越发大胆起来，接连不断又叫了几声。我的思绪有些乱了，面对着这一大堆指责，不知如何答复。而它居然更加放肆，竟然自己动手，跑过去嘶咬那包狗食的袋子。我气急了，冲着它大吼了一声。它吃了一惊，又迅速地逃回角落里，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儿，仍用那种惹人怜爱的眼神望着我。
　　 我不再理它，把目光收回来。不经意间在电脑旁边的说明书上扫过，竟发现封面上印着这样两行字：
　　 “温馨宠物，
　　 有奖销售！”
　　 我不由得哑然失笑了：什么都搞有奖销售！能给个什么奖呢？不过是几大包狗食而已。要是给些钱倒有些用处，毕竟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若是中个大奖，几十万、几百万的话，我会考虑不和老婆离婚，然后用这笔钱去……真是笑话！一个人会用买电子狗中奖的钱做资本去反对电子宠物！
　　 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终于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来。手指飞动，总算敲出两行文字，却又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了。写来写去，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是早上没吃饭还是帐户上没有钱的缘故？我搞不清楚。总之，那些文字显得那样软弱无力。一怒之下，我点了一下删除键，一瞬间，方才的所有努力全都化为乌有了。
　　 又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传进耳中，我发现，那只小东西已经把袋子打开了，却并没有吃，只是把嘴巴伸进去，把口袋嘶咬得哗啦哗啦乱响。我转过脸看着它，它丝毫也没有吃惊的样子，反而咬得更起劲了。
　　 一时，我脑子乱极了，就像也有一个袋子在里面，给它咬得团团乱转。顿时，一股无明怒火直冲头顶，我扔开鼠标，跳过去就是一脚。它被踢起来，重重地摔在墙上，再落下来。它的浑身颤抖着，嘴里发出痛苦的呜呜声。那声音不长不短、凄婉哀怨，一声接一声地叫着。
　　 我愣住了，想起曾经养过的那只小狗来。我养了它五年，后来它得了很重的传染病，兽医也无力回天。我把它抱回家，整夜守着它。它就是这样一声接一声不停地叫着，叫得人心碎。
　　 而这时，我只愣了一会儿，马上又清醒了：它算什么？它的痛苦的叫声也不过是设定的程序在做怪罢了，我不能叫这样一件东西影响我的工作。
　　 我疯狂起来，猛冲过去，脚下一阵乱踢。我想起武松踢那只老虎的情景。他是在伤害野生动物啊！而我却似乎是在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对电子宠物的彻底决裂。我忘记了一切，任凭它怎样哀叫，都尽管踢过去，直到它再无声息，直到我踢到了墙、踢疼了脚趾。
　　 我喘了口气，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
　　 电脑提示刚刚收到一封新邮件。我定了定神，想想老婆回来也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再买一只；它只不过是一个物件而已。不过我们的缘分是完了，再买一只也只能给那个女职员增加一点收入。
　　 我无精打采地点开邮箱，发现主题竟是“恭喜中奖”。我从来不参加什么有奖销售的活动，想不出会有什么奖项落到我的头上，多半是骗人的把戏罢了。随手打开邮件，一行文字映入眼中，不由得叫我目瞪口呆：
　　 在我公司举办的有奖销售活动中，恭喜您中得特等奖——一只活体生物狗。附赠的电子食物不适合您的宠物，请您及时饲喂标准狗食！……
　　 这是一只真正的小狗！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般地转过头去，只见那团毛茸茸的东西正静静地躺在墙角里，一身素白，只在嘴角周围浸染着鲜艳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