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音】狗吃鸡鸡(散文)
从野鹅池边上过去,不远,穿过一片水竹林,就是一片洋荷围着石墙的老院落,说是姓晏的地主遗留下来的庄园。
听说野鹅池原来有很深的水,绿幽幽的。池子很大,有三十多亩地大小,很像是一只平放的葫芦。一年四季都有野鹅栖息繁衍。
野鹅池真的好。有前清洋荷槽名士黄虎成诗句为证:
黑木岩上玉葫芦,古木参天图画中。
一丝清风揭千浪,野鹅惊飞出葫来。
野鹅池大劫在四九年,国民党残兵宋希濂部几发榴弹歪打正着,落入池中,震垮了池壁,泄走了池水,只留下黄汤汤的浅水。次劫在五八年,大战钢铁,把野鹅池边上的茂林粗木竞相砍伐,野鹅无藏身之地,死的死,逃的逃......
如今的野鹅池只留其名,不见鹅影。
野鹅池边上的这个庄园,名字也有些洋不洋土不土的,叫做洋荷槽。洋荷槽的故主很大势,在自家朝门口石门上自提一联,叫做:深山府邸有玉人,荷花不败四时开。
随着野鹅池水漏鹅飞,洋荷槽住进去五家姓晏的。真正的主人竟不知道去了何处,有说是路过的解放军放了风,主人家跟着解放军走了。反正,有人叫一家姓晏的出去,叫五家姓晏的进来。就这么简单,这就叫“革命”。
某日,一黄牛在野鹅池边上为贪吃一柄嫩草 ,摔了下去。队长晏武着洋荷槽的男子备好木棒、绳子,将黄牛抬上来。准备在集体食堂里打打牙祭。
毕竟,好久没有沾过油腥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黄牛抬到了野鹅池边上。这时,大家才准确的发现这是一头黄牯牛,也就是黄公牛。这黄牯牛也是万幸,从十几丈高的悬崖掉下去,跌落在淤泥地里,翻滚几转,停下来,仅仅擦破了毛皮。
似乎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悉心的人还是发现了,黄牯牛的牛鞭断了,肚子下渗出殷殷的鲜血。
队长晏武来了。说,这牛不敢宰杀吃了。就让它做一个牛界的“太监”吧!
恰逢黄家坝凼凼下头杉树坝一木匠背着竹篾背夹路过,见此情景,嘻嘻哈哈笑道:“不幸之兆啊!老天在阉牛了过不了几年,就要阉人了......”
这木匠叫茂中,人们就叫他“梦中”。因为川话中“茂”不读“冒”,就读“梦”。大家就当是梦中呓语,全不当一回事。黄牯牛牵回洋荷槽好好休养,不在话下。
洋荷槽院子里除了住着队长晏武一家以外,还有晏青、晏钢、晏全、晏冲四户人家 ,都是有家有室的。黄牯牛断根绝育的第七天,晏青家添了一个男丁,取名叫晏不二。虎头虎脑的,很是逗人喜爱。
洋荷槽里一片饿着肚子的吉祥。在雕花座墒蹬上丫丫啊啊地逗一趟晏不二后,大家都早早睡下了。留下一群皮毛蓬松的狗 ,在阶阳上“值班守夜”。
公社书记向国安多次在广播上点名批评洋荷槽的人了。说,洋荷槽的人思想停留在旧社会里,搬进地主庄园,不牢记共产党、毛主席的恩情,反倒学习地主家养狗的烂习惯。浪费粮食!毛主席都说了:“贪污和浪费都是极大的犯罪!”
晏青耳朵有点背,加上广播传出的音质不是很好。于是,一到晏青嘴里,就是这样的——向书记说了,贪污和浪费是其他大队,我们大队没有,洋荷槽也没有。
他家的狗最多,也最咬人。
人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晏青家穷啊,你从狗的皮毛就能够看得出来一些端倪——毛很粗,狗骨头一匹一匹的,很清晰;母狗走路时候,肚皮底下好像晏青婆娘肩膀上缝补的麻布片片,一浪一浪的,一点没有母性的性感;公狗呢!什么都是尖尖,最尖的还是狗屁股了。以至于公狗偷吃了小孩碗里的红苕,晏青都不愿意脚踢一下。为啥?就怕那尖尖的屁股给你脚尖不好看......
晏青的老婆也是懒散的“烧蛇吃”。见人懒得不像话了,洋荷槽一带老少爷们的利嘴就形容、挖苦叫做“烧蛇吃”。
过分的“懒”讨来了十分的“祸”。晏青的婆娘最不像话的就是不认真照看自己的孩子。要说,晏不二那么乖的小孩,即使是吃不饱穿不暖的年月,也是很逗人疼爱的。
哎!也不要老是埋怨婆娘懒散,怪只怪那时物质的确贫乏......大人在粪坑蹲一半天,临完事时,也是找几片包谷壳壳揩一下屁股丝丝。有时候,就连包谷壳壳也找不到的,就用木棍横着在屁股丝丝蹭、擦。
自然,屁股是揩不干净的。所以,经常有人嘲笑有的领导“自家的屁股都揩不干净,还管起别人的丫杈”,说某些领导自家问题成堆,还多有心思去打理别人的事情。
晏青老婆给儿子晏不二揩屁股比较新颖——感觉儿子脚一挺,知道儿子不涡屎了。嘴里“欧欧”两声,几只狗蜂拥而至。最大的公狗最强势,伸出舌头,把晏不二的屁股丝丝舔的一干二净。
久而成习惯,习惯就成自然。所以,洋荷槽院子里经常会听到晏青婆娘“欧欧”唤狗的叫声。不过,那天怪了。“欧欧”几声后,很快就传来了晏不二撕心裂肺的啼哭声,还有晏青婆娘抢天哭地的哀嚎。
原来,母狗怀上小狗三个月了,正是需要食物大量补充的时节。你想想,那年月那年成,人都是饱一顿饿一顿的,谁还有心思关注母狗的一日三餐啊?一听到“欧欧”的呼唤声,母狗最先冲到晏不二屁股丝丝下,两三下,就把数量不多的黄物舔得一干二净。公狗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向“恪守妇道”的母狗会一反常态,不把狗主放在眼里。冲着母狗狂吠几声,公狗也许是气昏了狗头,也不管晏不二屁股丝丝有无货色,“啪嗒”就是一嘴,居然把晏不二引以为豪的“鸡鸡”活生生咬断了......
晏青闻讯回家,婆娘俨然疯痴。本想一顿暴打,泄胸中积蓄几十年的酸气。一见这般,自知已经是于事无补,急忙过问不二的急救情况。还好,洋荷槽离公社医院不是太远,几天打针输液下来,不二算是捡回一条性命。
只是不二的裆里再也没有翘翘的“斟酒”玩意儿。
那杉树坝打造风播的梦中师傅闻讯,洋洋自得的说,我说的话是要应验的。此狗乃是二郎神的哮天犬下凡,想是不二不失“命根”,要祸害多少良家妇女?还好,绝鸡不绝命,也是他的造化了。这是老天爷给世人打个招呼,思想准备准备.......不出十年,那就不是“狗吃鸡”了,而是“人阉人”......
那梦中也是批斗会的老油子,脖子上挂破鞋、粪桶什么都尝试过,就是记不住管好自己的破嘴。
好在“人阉人”的讹传没有给他添乱。不知道是公社领导自己都预感到要遭阉呢?还是事情太多太多,管不过来了。
不觉一晃就是二十年光阴的流失。不二此时已是谈婚论嫁的年头,很多人家渐渐地忘记不二被公狗“吃鸡”的事情。
现在我们已经不能叫他“不二”了。
不二好歹去过学堂念过几年“初小”,学校的报名册和公社的户口都有了自己的名字——晏石。老汉晏青取名“石”的意思,就是赞叹儿子的命很硬,好比石头。
不过,由于有了“狗吃鸡”的经历,加上饿疯的土耍耍乡民没有那么多的雅兴。晏石就是“焉屎”了,男人那豪气与宝气不能够“光举不长”(纲举目张)。何况还是连根拔除的,绝对的“焉鸡”,所以很埋汰了,就是焉屎。
焉屎名字很丑陋,长相却很周正。身材匀称,头发黝黑发亮,五官就像是年画中的军人,神采奕奕,浓眉亮眼。特别是那皮肤,随你在周围几十里地都挑不出一个女子有那么的粉嫩。
这让很多明明知道“狗吃鸡”的女子,都不敢相信焉屎真的焉屎了。总想试探一下是不是天底下还会有奇迹降临在洋荷槽——哎,放着一个美男子不睡,也是很多妙龄女子睡不着瞌睡的病根啊。
直到那年征兵的干部宣布晏石同志的确身体有缺陷,不能应征入伍,这才绝了许多女子的念想。
焉屎没有被自己打不倒“亲家”发愁过。人,也许没有那骨子底里的骚动,结婚就是另一个星球的闹剧了。随你哪家结婚整酒,焉屎都是吃帮忙的寡酒,连贰角钱也是不送的。就抬抬桌子脚脚,搬一下板凳,吃属于自己的那份咂扣肉。
放置在桌子中央的那碗咂扣肉,就八件儿,其实就是八片。八仙桌八个人围坐,一人一片。绝对的“平均”和“共产”。
当然,最让焉屎得意的还是那“删人”删得鸡飞狗跳的七八年。
删人开始的时候,焉屎已经二十二岁了。
焉屎很快就知道,那叫“计划生育”,大家都说是“计划称肉”。肉在四川话里不都rou,读“如”。发动“计划称肉”就是堂屋前柱头上挂着的广播——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这么多年来,我们仍然不能吃饱肚子,穿不暖身子的原因就是我们的人生多了,越穷越生,越生就越穷。这个,额......电灯发明完了二十年,哪个叫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三弟兄出来晚了,就一直等爱迪生出来。要是电灯早有了,我们这些男人晚上莫睡早了,躺下床就睡着,就不东摸西搞的。你们自己看看,身边多出的那些人,哪一个是你有计划地整出来的?都是胡乱搞出来的噻.......哦......额.......那个——
你马屁还不是一晚上不折腾就睡不着觉吗?说的轻巧。广播传来一个女声,多是书记的老婆。大概是耳朵里听不得说一套做一套的花腔。
今天的广播会就开到这里,随后的工作就会陆陆续续布置下来......
书记的第一次广播会很失败。
给人的感觉计划生育就是水兮兮的活路。哪里知道,后来的计划生育搞得鸡飞狗跳,这,很让洋荷槽的老爷们始料不及。
没有过几天,全队的人一上坡,都要先集中坐在地头或是坡坡石头上,学习计划生育的报纸。那时文件数量有限,不像现在这样,复印件可以“生”出成千上万的“子女”出来,最多的还是《人民日报》,念报纸的人有很多字不认识,或是跳过,或是按自己猜测的意思用四川话抖擞出来。
所以,开会很愉快。经常都会有很愉快的笑声弥漫山坡。
后来,这会越开越“离谱”,居然真的要落实谁家是男还是女去公社医院结扎。
摆在眼前的事情,就是男女都怕痛。看着割猪阉牛的架势,估计男人女人躺上去,杀猪般的嚎叫是免不了的。大家伙思想都通,都觉得孩子不听招呼如同流水般的流出来,的的确确锅里的稀饭清的照得见人。
要解决性快乐和生育的矛盾,最好的就是做出二挑一的选择。其实,就是唯一选择——绝育!
开始,男人多是推女人去。也不管结扎术的医生是男子还是女子,反正生育多次了,女人裤腰带下也没有什么怕别的男人多几眼了。理由很简单——男人结扎了,干不了重活。队里干活,男人是10分,女人就只有9分,一年下来差距300多分,足以动摇影响你家吃饭的口粮。
洋荷槽的老爷们好办啊,队长晏武带头就行了。老婆早早就去结扎了,反正晏武家里四男两女,早就不堪重负。回来就“现身说法”——打麻药的,一点也不疼。
问,到底疼不疼?
说,还是有点点疼。
像什么那样疼?
像车马绞儿(一种黑色的毒蚂蚁)车(刺)了那么疼.......
天哪!那不是很疼吗?
.......
晏青已经是年老体衰,牵头骡子给他上,也搞不出第二个晏不二来。晏全一直有疝气,好多年都在做空活路,多是没有生育功能了。
恼火的就是晏钢和晏冲。两家都全是三个男孩,屋里阳刚十足,很是缺少女性温顺气息,都打定主意要还要生育一个女孩。要求不高,就一个女孩。也不是人家不理解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哟。
包谷薅二道草了,晏钢和晏冲还没有去医院做结扎手术。这天,大家背着花篮子背篼上坡薅草。晏武按惯例招呼大家坐下来开会,专题讨论动员晏钢晏冲结扎的事情。
那时还是搞大集体,各家各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计划生育工作方式主要还是死皮赖脸的做思想工作。
问,你们两家要怎样才去做手术嘛!
俩家异口同声说,嘿嘿,就要一个长头发的。
那这肚子里的孩子咋办啊?
生下来看看。
俩人信誓旦旦地说。如果是长头发的,不用你们说,我们自己抱着铺盖儿去医院。
晏武反问,要不是长头发的呢?万一又是长鸡鸡的呢?
晏钢嘿嘿一笑,拍拍反扣着在地的花篮子背篼底底。说,这个噻,就好比盖着的宝儿咯(赌博盖骰子的碗),要揭开才晓得。一句话生下来才知道。
晏冲见有晏钢代理着说话,也就“是是”的附和。
焉屎在一旁,看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其实心里有点幸灾乐祸的。因为。他早已忘记裆下狗咬的疼。心想,那时我还小,不知事,加上又是事出突然。哈哈!这次,你们是明明白白抬出去删,不疼啊!吓都吓死你们......
公社书记听了晏武的汇报,专门在广播会上就洋荷槽的事情发表“重要讲话”——这个计划生育工作总的来讲还是不错的。计划生育好嘛!可以节省营养物质,还可以顺便医治大卵子。什么是大卵子,就是你们说的气包卵,就是疝气......
晏钢听着“大卵子”的说辞,不免窃窃嬉笑——你狗日的晏全,这回捡了便宜。假装积极支持计划生育,去公社医院做手术,顺便把疝气都给治了。
没有过几天,晏钢老婆生了,晏冲老婆也生了。
晏钢如愿了,果真产下一个长头发的;晏冲就无语了,还是一个带把的,加起来就是四个公子儿了。
晏冲更后怕的是,从此,没有人再为他代理说话了。
晏钢和晏冲双双违背计划生育的事情,彻彻底底惹恼了向书记。——有的人,不要皮脸,说话不算数。你今天弄我难堪,我明天派人蹬房上瓦,让大雨淋死你狗日的......
我们要横下一条心,割断两股筋。哪两股筋呢?就是输精管和输卵管,这两根筋害人,不割不行,非割不可......
后来,计划生育,真的蹬房揭瓦了,还牵猪赶牛的。把女人追进了树林,也有把男人女人割死在手术台上的。渐渐的,人们知道了计划生育的好,少了负累,多了轻松;也知道了计划生育的厉害,都要“搞死人”了......
这些都与焉屎没有关系,随着计划生育风起云涌、偃旗息鼓,焉屎彻彻底底地老了。
真的焉了。
洋荷槽的年轻人一年四季就过年回家一趟,焉屎身边的人老的老了,也有开始陆陆续续去世的。晏全捡便宜捡出了大毛病,不但疝气没有治好,还把胯下搞得流汤滴水的,很不利落。
去年,晏全死了,都说棺材里有一股很大的尿酸气气。
按照国家政策,洋荷槽的老房子拆迁复耕了。
焉屎搬出了洋荷槽。
野鹅池那块石板板边,修起两间没有楼板的小房子。那是焉屎的新居,嘴巴打整人的人说,以前把土地公公的庙拆了,现在又修些老人公公的庙。
焉屎常常孤零零地坐在石板上,回忆起曾经听说的黄牛跌断鸡鸡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