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桂是在一个丹桂飘香的日子里，被一阵欢天喜地的鞭炮和唢呐声迎进村子的。那时我正和小伙伴们在村西的坝子边看热闹，田野一片金黄，金亮亮的太阳就这么照着，空气中不仅有瓜果成熟的气味，还有从村子里飘来的阵阵桂花的香甜。
　　 当头戴大红绸花的驴拉着贴着大红喜字的驴车从爆竹的烟雾中穿过时，我娘赶紧迎撵几步，贴近驴车递上右胳膊，一身俊俏、面若羞花的月桂便扶着我娘的胳膊下了驴车。
　　 月桂从我面前走过，我便闻到了更加甜蜜的桂花香味儿。
　　 于是欢喜哥的新房里立刻便热闹起来，我则呆呆地立在半道，被月桂的美艳给惊住了。
　　 欢喜哥笑得合不拢嘴，站在新房前一面招呼上门贺喜的来客，一面向大家散发着喜烟、喜糖。欢喜哥今天穿了洁白的衬衫，深蓝的裤子，都是新的，衣服上叠的印子还一棱一棱的。欢喜哥脚上的那双新布鞋，我知道是我娘给做的。
　　 闹洞房时，我娘护着月桂，不让村里的几个坏小子乘机揩油。我也成了月桂的保镖，不让别人靠近。
　　 那几个坏小子就瞪着我说：“又不是你媳妇，这么凶搞什么！”
　　 我见他们要靠近就闭着眼大声地嚷嚷：“我喜欢月桂，我就不让你们靠近！”
　　 不想，引来的是大家一阵哄笑，“你个小屁孩，懂个屁啊！”
　　 其实那年我才8岁，刚刚上小学一年级，确实还不懂喜欢的具体含义。
　　 （二）
　　 欢喜是我们村的一个孤儿，全靠村里的婶婶大爷们接济着长大。我娘把欢喜当作自己的孩子，所以从小我与欢喜就特别亲近，我觉得欢喜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
　　 欢喜与月桂是在公社的基干民兵训练中认识的，后来就好上了。月桂过门后，就把欢喜的小日子料理的井井有条、有声有色，我成了月桂家的常客，一天不过去心里都会空得慌。
　　 当我也跟着别的孩子喊月桂嫂子时，月桂说：“宝生，你真得喜欢嫂子？”
　　 我羞赧地说：“喜欢！”
　　 “那别叫我嫂子，就喊我姐吧，我是你亲姐，等你长大了，姐给你说一个更好看的媳妇。”月桂说着还用柔软的手轻轻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我不要更好看的，我就要姐，姐这样的。”我有些赌气地跑开，偷眼看月桂，月桂的脸上居然有些微红。
　　 村子里的孩子们中，我是唯一一个喊月桂“姐”的孩子。于是从来都想与众不同的二蛋就带头挑事。
　　 “宝生，你过来，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都喊月桂‘嫂子’，怎么就你特殊要喊‘姐’呢？”
　　 “我想，我高兴，我就要喊‘姐’。”
　　 “你该不是喜欢月桂吧？”
　　 “我就是喜欢，怎么了？”
　　 “真没羞，让你喜欢，让你喜欢！”说着二蛋就带着一帮小伙伴打将上来。
　　 我拼了命地还击，但好汉终是难抵四手，我被他们按倒在地。就在这时月桂手持扫帚追了过来，“二蛋，你个土崽子，给我住手，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二蛋他们一哄而散，便跑还边喊：“宝生不害臊，喜欢月桂嫂！宝生不害臊，喜欢月桂嫂！”
　　 月桂则笑嘻嘻地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拍去我身上的灰尘，替我擦干眼泪，说：“有姐在，我看谁还敢欺负咱家宝生。”
　　 （三）
　　 日子就这么在猪哼鸡鸣中一天一天地过着，外面的阳光仍然是明晃晃的。门口园子里的桂花开始落了，月桂就把落地的桂花小心地收来晾干，然后装在一个密封的玻璃瓶子里。
　　 “月桂姐，你收集这些桂花留着干什么用啊？”我好奇地问。
　　 月桂就将我拖拉到她怀里，说：“宝生，闻到什么味了吗？”
　　 “闻到了，月桂姐身上香香的。”
　　 “好闻吗？”
　　 “好闻！”
　　 “你看这是什么？”月桂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漂亮的小香囊，打开香囊里面装的全是干桂花。“姐也送你一个。”说着月桂就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香囊，桃子形粉红色的很漂亮。“不过男孩子不能带在身上，那是要被同学们笑话的，你可以回家放在枕头下。”
　　 我没放在枕头低下，我把这只桃形的小香囊放进了书包里。每次背起书包我都会觉得香香的、美美的。
　　 可我娘用我爹破褂子给我改缝的那书包实在让我觉得太丢脸面，常被同学们嘲笑。于是我就特别羡慕那些背着黄书包的同学，一段时间里我因为书包的事闹着不愿上学。
　　 月桂知道后，就把我拉进她的屋，用手爱抚地摸着我的头说：“宝生，告诉姐，为什么不愿上学呀？”
　　 我说：“同学们都笑话我的书包难看。”
　　 月桂没说话，她把欢喜哥拽到了一边，小声地嘀咕着什么。后来欢喜哥就从一个木箱子里翻出一个黄书包，上面还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红字。
　　 欢喜哥对我说：“宝生，这是你月桂姐送给我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背着这书包，可一定要好好学习啊！”
　　 （四）
　　 冬去春来，夏归秋又至，转眼一年过去了，又是丹桂飘香的季节，我升入了二年级。
　　 一天，我听到我娘压低了声音对我爹说：“你说月桂这孩子是怎么了，都一年了也不开怀，也不知道是谁出了问题？”我爹则嗡声嗡气地说：“这种事，我怎么知道。”
　　 后来我隐隐约约地从我娘的口中才知道，原来是说月桂怀孩子的事。是啊，一说到怀孩子，我再到月桂家时，就能明显地感觉到欢喜哥和月桂姐的焦虑。还有，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如父母对自己孩子一样的慈爱。
　　 我们老家有中秋“摸秋”的习俗，尤其是给还没孩子的人家送南瓜和扁豆，预祝快快得子的祝福。送南瓜则生男孩，送扁豆则生女孩。
　　 中秋虽然还没到，可我已早在心里盘算着给月桂姐送南瓜的事了。那些天我上课老走神，为此还挨了老师不少的批。
　　 利用早晚放猪的机会，我将村子里每家每户的南瓜地都视察了一遍。我们家虽然也有南瓜，但摘自己家的不灵，“摸秋”必须摸别人家的送走才灵，而且南瓜越大越好看越灵验。
　　 通过观察村子里只有二蛋和队长家的南瓜最好，我便在已确定好的南瓜的地方做了记号，只等中秋夜晚行动。
　　 八月十五那夜，月亮出奇得明。如水的月色里，一阵风送来了桂花的香甜，还应和着秋虫和蛙鸣声。我换了一件灰色的衣服出了门。
　　 刚到二蛋家的地头，就见二蛋手持铁锹站在田头的树下嘴里骂骂咧咧。“该死的混蛋，看谁敢来摸我家的南瓜！”说着还狠劲地用铁锹铲了一下路边的荆条。
　　 我没敢上前，二蛋这浑小子，说不定真会用铁锹铲人。
　　 绕着又去了队长家的南瓜地，我刚一露头，就看见队长老婆正在那猫着。队长老婆可是村里有名的泼皮户，谁要是得罪了她，她会骂上三天三夜不重样儿。
　　 这可怎么办呢？两家今晚都看的紧，可我又不死心去摸那小的、难看的送给月桂姐。“要么不送，送就送最大最好的。”我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在田头趴了一会，我觉得队长老婆没那么警惕，于是就贴着地面向做好记号的地方爬走，边爬边想着如何调开队长老婆。
　　 由于我年龄小个子也小，队长老婆倒没很快地发现我，但我弄的瓜秧子唰唰直响还是引起了队长老婆的注意。“谁呀，给我滚出来，让我逮着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说着队长老婆就向我这边走来，我也摸到了那个早标记好的大南瓜。
　　 眼看队长老婆就快到跟前了，我急中生智，顺手摸到一块石头，向队长老婆身后扔去。一阵响动，队长老婆赶紧折回去寻找，我则趁机用准备好的剪刀剪下南瓜，抱着一溜烟向防水沟跑去。我是第一次一个人干这么刺激的事，当时我只觉得耳边的风呼呼直响，还有就是队长老婆在后面追赶的脚步声、喘息声，当然少不了还有她的谩骂声。
　　 队长老婆胖，她肯定是撵不上我的。但我还是很小心地绕了一个大圈子才敢回家。
　　 当我把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南瓜抱放到月桂的床上时，月桂狠狠地在我额头亲了一下，哽咽了嗓子说：“宝生，姐谢谢你，这是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五）
　　 就在这年冬闲时，为了多挣点钱贴补家用，欢喜哥随村里乡亲们去了北边的龙窝山，替人打石头。
　　 我放了学就经常去陪月桂姐，有时候月桂就留我在她家吃饭，有时候我娘干脆就让我把月桂姐拉到我家，和我们一起吃。总之，我们完全就像是一家人。
　　 因为离家不远，欢喜哥隔三差五地能回来一次。每次回来他都要把我支走，然后急吼吼地把月桂姐往家里拽。这时候，我能看到月桂姐羞红了脸，如桃花般地灿烂。
　　 严冬转眼过去，春雷一响，开青的犁儿就要下地。替人打石头的乡亲们是在一夜间全回来的，他们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早已没了气息的欢喜哥。
　　 乡亲们说，欢喜是在石头塘里放炮被突然滚落的大石块当场砸死的。我看到欢喜哥时，他已面目全非了。月桂姐和我娘当场就晕死了过去。
　　 欢喜哥的丧事是在乡亲们的安排下办的。几天里，月桂姐不吃不喝、不出门，也不睡觉，我和我娘只得住进月桂姐家陪着她。
　　 月桂不哭，也不出声，常常是没白天没黑夜地望着欢喜哥的照片出神。我娘就楼了月桂的肩说：“桂儿，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也许就会好过些。”
　　 我娘不在时，月桂就拉了我的手一遍一遍地说：“宝生，宝生，姐可怎么办啊？怎么办啊？”看着月桂痛不欲生的样子，我突然挺起了胸膛说：“姐，你别怕，还有我呢，等我长大了就娶你。”
　　 月桂一把抱住我，她的胸脯急剧地起伏，我感觉到有成串的水滴从上面下来，凉凉的，直窜入我的后脖颈。
　　 一直没有哭泣的月桂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六）
　　 月桂是在一天上午趁我还没放学被她娘家人接走的。
　　 我娘对我说：“月桂之所以没有和你告别，就是怕见到你她舍不得，另外，也怕你舍不得她。所以就不辞而别。”我娘还说：“你月桂姐已经身子有喜了，所以她需要人照顾，只能回娘家。”
　　 听说月桂姐有喜了，我难受的心情稍微好过了些。
　　 孩子必定是孩子，很快我就将这些不快抛在了脑后，与小伙伴们在广袤的大自然中疯跑疯玩，只是背起了黄书包和摸出那桃形的香囊，或是走过月桂姐家那尘封已久的家门时，我才会想起我月桂姐和欢喜哥来。如果没事，我仍会抄起扫帚，将月桂姐家的门前扫的干干净净，如月桂姐和欢喜哥在时一样。
　　 又是一年金秋至，丹桂仍如去年香。我想起了月桂姐制作的香囊，便把落下的桂花小心地收集起来，淘洗晾晒干装进了瓶子。我要等着月桂姐回来做香囊。
　　 一天我娘从集市上急匆匆地回来说：“月桂生了，生了一个男孩。”我听后心里一喜。可随后我娘的话，让我听到了自己心房断裂的声音。我娘说：“月桂这孩子命太苦，生孩子时难产，孩子活了，自己却走了。”这次我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生生撕裂的疼痛，我就顺着墙根将身子滑落下去，脑子一片空白，白花花的太阳就这么照着我的脸，我手里正拿着月桂送我的桃形香囊，有泪也流不出…… （ 2013年5月19日）